幸福的尤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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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尤龙的悲剧

尤二与牛红梅的第一个孩子——尤刚的大哥尤龙,只活了十五天十个小时零七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护士在尤龙两条比擀面杖还细的胳膊上扎了二十八个针眼,六十瓶葡萄糖溶液就顺着这二十八个针眼,源源不断地流进尤龙不满六斤的身体,让尤龙苟活到了立秋后的第三天。

这结局从B超结果出来的一刻起就注定了。跟正常的孩子相比,尤龙缺少的不仅是一个健康正常的肛门,还有一整条直肠跟一长截大肠。换而言之,尤龙那光洁粉嫩的屁股是一个滴水不漏的实心屁股:应该是肛门的地方没有肛门,应该长肠子的地方没长肠子。这情况就算是大城市的医院也难以根治,就算勉强保住性命,尤龙的这一生也会是受罪的一生、痛苦的一生、苟延残喘的一生。尤二与牛红梅商量了一宿,最终在放弃抢救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尤龙出生的当天下午,尤村的一百多名群众就听说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原本平静的村子一下子炸了锅,这一百多名群众拖家带口、呼朋唤友地奔往小石镇人民医院,排着长队,想要挤进只有十二三平方米的简陋病房,亲眼见证这种只在传说中出现的奇观。要知道,生儿子没屁眼,就连干了三十年妇产科医生的徐福花都从未见过,更不要说这些整天在地里刨活儿的男女老幼了。

第一个观赏到这旷世奇观的尤村群众,是村头杂货店老板尤德赖。牛红梅生孩子的时候,尤德赖因为重感冒,正躺在医院的输液室吊盐水,听见隔壁产房里大呼小叫,发烧三十九度八的尤德赖心里就跟猫抓一样好奇,他将输液管的速度调到最快,以江河决堤般的速度吊完三大瓶抗生素。挂完水之后,尤德赖一溜烟蹿到二楼B超室门口,问门口的护士:“请问,楼下刚生的那个娃娃是在里面检查吗?”小护士看了眼尤德赖,说出一个字:“是!”

“大概还有多久?”尤德赖不厌其烦地问。

“我又不是医生!”小护士白了尤德赖一眼,随口说了个时间,“半个小时吧!”尤德赖往门缝里张望,只看见一道蓝色的拉帘。他觉得站在这儿干等半个小时委实无聊,于是跑回杂货店,兴冲冲地对正在看店的老婆徐玉凤说:“婆娘,快走!跟我上镇医院去!”

徐玉凤甩开尤德赖的手,一脸不耐烦地说:“去医院做啥?店不开了?”

尤德赖意识到自己忘了说重点,赶紧补充道:“牛红梅生了个儿子……”

尤德赖下半句还没出口,耳朵已被徐玉凤狠狠揪了一下,徐玉凤咬牙切齿地骂:

“牛红梅生儿子,你激动个什么劲儿?难道是你跟她生的?!”

“不是,她,她生了个没屁眼的儿子!”

“没屁眼”三字一出,徐玉凤先愣了两秒,然后哈哈大笑。她如一只肥蚱蜢般从柜台后跳出来,动作比运动会上的跳高运动员还矫健两分,她一面关店门,一面问:“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在医院挂水,不小心听到的!”

“会不会听岔了?”

尤德赖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没岔!我隔着玻璃门,看见尤二傻站在外面,连眼皮子都不眨了。你说那尤二平时猴子般的人,要不是这种大事,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尤德赖夫妻锁好店门,直奔小石镇人民医院。跑到一半的时候,徐玉凤忽然不跑了,她用力拽住健步如飞的尤德赖,面露难色。尤德赖一时没回过神,还以为是自家老婆跑不动了,他回头催促道:“你快点,快点!”

徐玉凤伸手在尤德赖的额头上拍了一下,问:“俺两家非亲非故的,去年尤二结婚都没请咱家,你说俺们今天过去,手上连筐鸡蛋都不拿,算怎么回事?”

尤德赖这才醒悟过来,这次到医院去看尤二家没屁眼的儿子,虽说是去看西洋景,但是这念头只能掖在心里,不能挂在嘴边。尤德赖掉过头,脚下生烟地往刚关门打烊的杂货店奔去,他搬开店门,打开钱柜,从底下抽出一张百元大钞,装进信封。接着从货架上拿了一杆钢笔,准备在信封上写字。

刚拿起笔的时候,尤德赖想写“喜得贵子”,回头又觉得这不能算喜事,就想写“节哀顺变”,“节哀”的“节”字刚写下一个草字头,他又变卦了,觉得这事还不能算丧事。尤德赖琢磨了半晌,笔杆子被咬秃了半截,最后才灵光忽现,他写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尤德赖满意地看着信封上的八个大字,为自己的书法与灵感感到洋洋自得。他将信封拿在手上,一路跑回徐玉凤身边,满脸炫耀地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徐玉凤点点头,又摇摇头,她问:“你包了多少钱?”

“一百!”

徐玉凤露出肉疼的神情,她说:“去动物园看大熊猫也不要一百!”

尤德赖不乐意了,他说:“大熊猫电视上谁都见过!有这个稀罕吗?”

徐玉凤勉强认可了自家男人的说法,夫妻俩不再纠结,迎着红红的夕阳奔跑向小石镇医院的方向。他们跑到医院门口时,发觉有三五十个尤村群众已经到了,这三五十号人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队,每张脸上都挂着副翘首以盼的表情。

看热闹是这世上最广泛的娱乐方式,它之所以如此流行是因为廉价且充满新鲜感。今天老宅失火、明天夫妻互殴。好奇、伪善、高尚,人类的大多数情绪需求都可以通过看热闹得到满足。这并非俗人的通病,而是人类的共性。

坏了,这些人肯定都是过来看西洋景的,尤德赖心想。他死活想不通,这些庄邻是怎么听说这个爆炸性消息的。但是既然有人来了,就要有先来后到,就要排队。尤德赖愤愤不平地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心里将散布这个消息的医生或护士咒骂了十七八遍。

尤德赖等了两支烟的工夫,身前的队伍没有丝毫缩短,身后的队伍又长了两倍。他寻思,就算是看大熊猫,也不该看这么久啊。他让老婆占住位置,一个人挤到队伍前面,打算问个究竟。果然,病房门口,尤二正黑着脸将两位老太太往外推:“孩子身体不太好,各位乡亲就别来了!”

尤二闭门谢客,门外的观众不依不饶。两边大眼瞪小眼,哪边都不肯退让。尤德赖心头懊恼,寻思要不要打道回府。但他忽然发现,排在队伍前面的群众有一大半空着手,唯一提着东西的,是牛红梅的一个远房表弟,这半大小伙手里拎了一盒崭新的光明牛奶——这盒牛奶在尤德赖的杂货店里卖三十六块八,在批发市场的进价只有二十五。望见这番景象,尤德赖顿时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伟岸了许多,他费力地推开老太太,挤到尤二的跟前,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尤德赖说完这话,将手上的信封扬了扬,递到尤二手上,信封上撕开了一只角,露出了里面红艳艳的百元大钞。围观群众的眼睛一下子发直了,想要空手套白狼的几个老太太闭嘴了。尤德赖享受完尤村人敬佩的目光,又甩下一句:“世间有真情,人间有大爱!”

尤二接过装有百元大钞的信封,既没有收起来,也没有推回去。尤二寻思,假若尤德赖是真心来捐款帮忙的,那就该放他进去;但要是尤德赖是想花钱来看热闹的,那就不该放他进去。尤二思索了四五秒钟,觉得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让过半边身子,说:“谢谢!”

尤德赖两眼放光,但脸上依旧保持肃穆的神情,他跑回队伍中间,拽着老婆徐玉凤,挤过人群,从尤二让出的门缝里钻进病房。此刻医生护士都在二楼开会,商讨尤龙的治疗方案,病房里只有牛红梅跟孩子两个人。尤德赖强忍好奇,没有第一时间上前品鉴尤龙滴水不漏的实心屁股,而是先走到牛红梅床前,满脸悲痛地说:“大妹子,辛苦你了!”

牛红梅已知道自己生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也听到了尤德赖在门口说的那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一刻她面色蜡黄,目光没有焦点,说:“谢谢!”

说完这声谢谢后,牛红梅便扭过头,木木地看向斑驳开裂的墙壁。尤德赖走到一旁的婴儿床边,伸手将五斤八两的尤龙抱在怀里,仔细观赏尤龙那光洁圆润、滴水不漏的实心屁股。他老婆站在一旁,鼻尖几乎要碰上尤龙的并不存在的肛门。夫妻俩相视一笑,用如丧考妣的语气说:“真是不幸啊!”

牛红梅没有答话,这对夫妻又说:“你们还年轻,还有机会!”

说完这话,尤德赖便拉着自家婆娘,钻出了病房大门,跟杵在门口的尤二说了同样的安慰话语,走出医院,往杂货店走去。路上,徐玉凤埋怨道:“钱都花了,也不多看一会儿!我还没看清尤二那伢子的屁股到底长什么样呢!”

尤德赖鄙夷地看了自家婆娘一眼,说:“看你急吼吼的穷样,这孩子一时半刻又死不了,过几天再看好了!”

“下次再花一百?你是不是钱多得没处花啊!”

尤德赖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你傻啊,我们今天支援过了,还是第一个支援的,以后再去,就是探望了。撑死拎一箱牛奶、一篮鸡蛋就成!”

徐玉凤还是不甘心,她说:“那也不要走这么急啊!”

尤德赖又笑了,他说:“瓜婆娘,我们得赶紧回来开店啊,你想想,医院里那么多群众,不是每个人都像我尤德赖这么大方的!有些人舍得出一百,有些人最多只舍得出五十,那些连五十都舍不得出的穷鬼,就会来我们店里买东西。所以我们要赶紧回来开店!”

徐玉凤脸上放着光,她用崇敬的目光打量自己的男人,问:“这么说,刚才花出去的一百还能挣回来?”

“稳赚不赔!”尤德赖说。他打开店门,满脸期待地钻进柜台。果然,刚过了三分钟,就有一位老太太进了店门,尤德赖认出,这老太太正是刚才排在队伍前面的群众之一。老太太在店里转了一圈,问:“这牛奶咋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