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次怀孕
在尤德赖充满大爱的真情感召下，尤村群众纷纷慷慨解囊。有钱的捐钱，没钱的捐物，没钱又小气的跟在有钱大方的人后面，溜进病房，只为看一眼尤龙那滴水不漏的实心屁股。当然，这些钞票与营养品并没能挽救尤龙的生命。尤龙在啼哭与挣扎中活了十五天十个小时零七分钟，他的四肢越来越细，而肚皮越来越胀，哭声越来越微弱，最终双腿一蹬，在牛红梅的眼泪与尤二的叹息里离开了人世。热闹了一阵的尤村随之重归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尤龙下葬后，痛失爱子的尤二重新回到阔别良久的牌桌上。不知什么原因，自打添了第一个孩子又失去第一个孩子后，尤二赌钱的手风便一落千丈——从之前的小赌怡情、大赌养家，一下子堕落到霉运当头、见谁输谁的地步。跟尤二打牌的几个赌友私下都说，没屁眼的尤龙其实是貔貅转世，但尤二福德太浅，非但没能借这头貔貅一飞冲天，反倒把貔貅给养死了、养没了。从今往后，尤家三代内都会穷困潦倒、厄运缠身。这些风言风语很快传到了尤二耳里，他提了把一尺六寸长的剁骨刀，在村口骂了整整一个下午：“哪个狗日的龟儿子说老子的闲话，老子把他的卵蛋剁下来喂狗！”
尤二一面骂，一面把刀在村口的青石上剁得当当响。牛红梅在家里听到自家男人的骂声，心里既难受又高兴，难受的是自己生了个早早夭折的孩子，没能给尤家传宗接代，还把尤家的脸面都丢尽了；高兴的是尤二竟然这么激动，这说明他还是很在乎这个家庭的。尤二找不出第一个散播谣言的长舌妇，就从村长骂到妇女主任，又从妇女主任骂到组织委员，从组织委员骂到宣传委员。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尤村一百五十八名干部群众已经被他骂了个遍，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尤二就用外号或特征代替，例如“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瘸老四”“娶了个傻媳妇的尤光头”。尤二骂街的这天，偌大的尤村成了哑巴村，没人承认，没人回嘴，就连帮腔或搭话的人都没出现。许多人对恶人的态度都是如此——诅咒、远离，但只有人多势众或走投无路时才会反抗，等恶人被打倒后，他们会站出来，往尸体上吐一口唾沫，说：“我早就想干他了。”
很明显，尤二就是这个“惹不起”的恶人。
尤二并没得失心疯。相反，他虽然骂得口干舌燥，但心头畅快，郁积了一个多月的怨气随着污言秽语一并喷出了体外。晚上到家，尤二一把抱住正在灶台上煮萝卜的牛红梅，喘息着说。
“婆娘，一个不中，俺们再生一个！”
牛红梅眼角湿润了，她没有说话，将身子轻轻伏在温暖的灶台上，炉火很旺，锅沿冒出的氤氲润湿了长长的睫毛，将美丽的脸庞浸润得如鲜花般殷红。
第二天早晨，尤二顶着黑眼圈，一手扶腰一手扶墙出门买菜的时候，发觉门口站了个跟他一样黑眼圈的半秃老头。
“你昨晚跟你老婆亲热了？”尤济世问尤二。
尤济世家世代行医，年轻那会儿，他是全镇唯一的赤脚医生，方圆数十里，谁有个头疼脑热大便不畅，都要找尤郎中看病抓药。然而等医改春风吹遍中国大地，没有行医执照的尤郎中就成了黑郎中、法规政策重点打击的违法对象。之后尤济世连续十年报考医师资格证，全部功亏一篑。正当他心灰意冷、打算种地养猪了此余生时，命运将尤济世推上了更大的舞台——由于多年来悬壶济世，上上届村民选举大会，尤济世以黑马身份意外杀出，以绝对优势当选尤村长。尤济世在村长位置上勤勤勉勉地折腾了八年，深受村人爱戴尊敬。半年前，尤济世正式退休，之后便深入人民群众，成了尤二家牌桌上的常客。由于牌技拙劣，在很长一段时日内，尤济世都有输无赢，被一众牌友调侃为“尤只输（村长）”。但他偏偏牌品上佳，从不拖欠。正因为这两点，昨日骂街，尤二骂尤济世的话语也比骂其他人的文明一些，不曾殃及其生殖器官跟祖宗八代。谁想到今天一开门，尤济世居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这让尤二的火气直腾腾地冒上头顶。
“我不找我老婆亲热，难不成找你老娘？”尤二的鼻子几乎贴到尤济世的脸上，“你这个老鳏夫，老子睡自己婆娘，也轮到你管？”
尤济世也不动怒，慢条斯理地说：“有句话你听了只怕不高兴，但是俺寻思了半宿，还是得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如果俺没记错，你家尤龙得的是先天性肛门闭锁吧！”
尤二怒了，说：“你老家伙是身上发痒，上门找碴儿来了？”
尤济世用力摇头，花白的胡须随着脑袋猛一阵晃荡。他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书不厚，封面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一些不知名的黄色污渍，书名叫《优生优育指南》。
尤济世飞快地把《指南》翻到中间的某一页，读出上面画线的一段：“若第一胎出现畸形、残疾等情况，说明夫妻中的一方或双方可能存在遗传物质异常，所以第二胎、第三胎的畸形率也会显著高于第一胎正常的夫妻。因此，从优生优育的角度出发，第一胎产下畸形婴儿的夫妻，在二次怀孕后应尽早就医，对胎儿进行基因筛查，如果怀孕已超过六个月，则应在基因筛查的同时，通过B超、X光等手段确定胎儿健康情况……”
“狗日的尤济世，你是咒我第二个孩子也没……”尤二把“屁眼”二字吞回喉咙，伸手扇了对方一个耳光。尤济世捂着脸，依旧心平气和地说：“我是说，如果你打算要二胎，那得重视！得早些去医院看看！”
尤济世又从怀里掏出另一本书，这本书比前一本《指南》新了很多，封面光洁，书页间还留着些许油墨的香味，是一本《孕产知识大全》。尤济世放下捂脸的右手，继续翻书，他读道：“本世纪以来，医学的进步越来越依赖于基因技术发展。去年11月，一种名为H.D.E.N的基因疗法正式在全球上市，这是一种全新的针对生殖细胞与胚胎细胞DNA编辑技术，可以将白化病、兔唇、三体综合征等一百二十四种常见遗传疾病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尤二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问：“啥意思？”
“如果去年牛红梅刚怀孕的时候，你就带她上大医院检查，说不定尤龙的肛门闭锁就治好了……”
尤二恼羞成怒，他问：“你当时怎么不说？”
“那时谁知道哇？”尤济世分辩。
尤二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他的脸色变得温和了，伸手摸了摸尤济世脸上的指印，轻声说：“刚才对不起啦！”
“没事，没事！”尤济世大度地说，“说实话，俺这个赤脚医生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我觉得，你得去镇医院问问周诚，人家是名牌大学的博士生，一定懂得比我多！”
尤二点点头，跨上门口的摩托车，一踩油门，摩托车便突突地冲了出去。刚骑出去没多远，尤二又绕了回来，对尤济世说：“你陪我一块儿去！”
尤二让尤济世跟他一起去医院是有道理的。毕竟，作为一个初中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的混混，尤二对医学术语的理解能力基本为零。他把做过郎中、村长的尤济世带在身边，就等于带上了一个免费翻译员、一个义务讲解员。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翻译官、讲解员让尤二迎来了第二场人间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