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三 古人读《论语》,文本、注释及其他
前面两讲是讲人,下面两讲是讲书。
《论语》是本什么样的书,古人怎么读它,今人怎么读它,这件事,说起来很枯燥,但不可缺少,我想用两讲,粗线条做一勾勒,每讲都总结一下:我们读《论语》,最好从哪里入手。这是阅读的基础。大家如果读不下去,也可以把这两讲跳过去,以后再返回来看。
一、《论语》的文本
《论语》一书,是战国时期编成,大家都这么看。但战国时期的《论语》不一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有些话可能在今本之内,有些话可能在今本之外,而且有好多不同的传本。当时的《论语》是什么样,因为没有出土发现,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孔子死后,春秋末年和战国早期,他的学生,或学生的学生,非常活跃。战国中期以来,古书经常引用《论语》的话,比如《孟子》,就有12条引文和今本《论语》相近。另外,《大戴礼》和《礼记》也如此。特别是后者的《坊记》,其中有这样的话:“子云:君子弛其亲之过而敬其美。《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文中不仅有《论语》之名,而且“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也是今本《论语》中的话(《学而》1.11和《里仁》4.20)。《礼记》一书,从出土发现的文本看,主体应是战国时期的作品。如果这个书名不是汉代窜入,这条引文就是证明《论语》出现的最早依据。(1)现在,大家谈《论语》编定的年代,战国早期?中期?还是晚期?首先要问,你心中的《论语》是哪一部《论语》或什么样的《论语》,是今本这样的?还是某种形成中的本子?这个问题很复杂。学者讨论郭店楚简《老子》,就碰到过这类问题。现在大家都说,《孙子》《老子》和《论语》是年代最早的子书,但它们的年代关系到底是什么样,其实还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我的看法,撇开编辑过程不谈(这个过程很长,即使汉代,也还在继续),这本书的内容,它的构成要素,大约是形成于孔、孟之间的战国早期,大致年代范围在前479—前372年之间。
《论语》是本语录,它是原始记录的汇集,还是从大小戴《记》式的儒门传记(不是今语传记,而是记录师说的书)中摘编,或两种情况都有,情况还有待调查。
我的印象是,这书恐怕不是原始记录。第一,前人说,《论语》中,曾参、有若、冉求或称子(闵损称闵子骞,是称字,与此不同),《论语》就是他们的弟子编的,这种讲法不可靠。我们读《论语》,可以明显感到,它的各章,不一定是同一来源(比如孔子的称谓就不一样)。第二,《论语》多短章,有些内容见于他书,比《论语》更详细,如《子路》13.2见于上博楚简《仲弓》,《子路》13.22见于《礼记·缁衣》最末一章,都是如此。我的感觉是,它们多是摘抄和节略。
汉初的《论语》是什么样,我们也不太清楚。我们只知道,当时人引用《论语》,还很少称为《论语》,情况同于先秦。高祖时,《论语》等儒书还吃不开,但很快,他就明白,在儒生的帽子里撒尿不太妥当。汉高祖推翻秦朝,是靠两条收拾人心,一是落实民族政策,二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这两条是配合使用。汉高祖十二年(前196年),他去世前不久,有两个重要举措。十一月,他自淮南还,路过曲阜,曾以大牢祭孔(《史记·孔子世家》《汉书·高帝纪》)。这是为知识分子平反。十二月,学孔子号召的“继绝世”,他下令,为七国绝无后者,秦始皇、楚幽王、魏安僖王、齐湣王、赵悼襄王,还有陈胜,置守冢,奉祭血食。秦始皇待遇最高,赐守冢20家,其他人,各10家(《史记·高祖本纪》)。这是为六国平反。这两件事,都是大翻案,很有象征意义。司马迁作《史记》,是把孔子和陈涉并列,写入他的三十世家。惠帝时,除挟书之令,是进一步。《论语》是在这一背景下复出,和诸子之书一起复出。
《论语》复出,最初视同子书,有如“诸子传记”,《论语》只是儒家的传记(不是今语的传记)。古人引书好以类名,如《孙子兵法》只称“兵法”。《论语》在汉初也是如此,多半称为“传”,并不视为经典。文帝时,五经之学未备,《论语》《孝经》《孟子》《尔雅》已先置博士,叫“传记博士”(赵岐《孟子章句》题辞)。四大传记,《论语》地位最高,当时有“传莫大于《论语》”的说法(《汉书·扬雄传》)。武帝时,有一件大事,是发现“孔壁中书”,其中有用古文抄写的《论语》(21篇),也有今《礼》大小戴记的前身,即古文《记》(有131篇),当时被当作同类读物。王充说,《论语》原书有“数十百篇”,大概就是合此二书而计之(有152篇)。这是广义的《论语》。狭义的《论语》,即与今本《论语》大致对应的《论语》,据说是从孔安国开始。孔安国以古文《论语》授鲁人扶卿,才定其书名为《论语》(或即沿用《坊记》的书名)。他说,这样的《论语》,除孔壁所出21篇,还有齐、鲁、河间三种本子,多出的简文有另外9篇,总共有30篇。昭、宣二帝时,古文本号称难懂,当时是以“传”称之,后来才有用隶书转写的本子,通行本是20篇本,但也有21篇本。为了节省篇幅和便于携带,《论语》是用八寸的短简书写。这是王充的说法。(2)
除去王充的说法,还有一种说法,见于《汉书·艺文志·六艺略》的《论语》类。《汉志》是本之汉成、哀二帝时的《别录》和《七略》,反映的是昭、宣以后的情况。当时的《论语》文本是分三个系统:(3)
(1)《古论》。古文本,21篇,同王充所说。何晏说,它与《齐论》《鲁论》篇次排列不一样,文字也有差异,彼此对照,异文有400多字。桓谭也说,异文有640字(《新论·正经》)。此书旧有孔安国传,而世不传,《汉志》只录文本,无师说。何晏《集解》,所集八家有孔安国传,来历不明,学者多怀疑,它也许是由扶卿和马融传下来的。(4)
(2)《齐论》。今文本,22篇,比《古论》《鲁论》多《问王》《知道》二篇,同样的20篇内,其章句也颇多于《鲁论》(估计也多于《古论》)。此书有《齐说》29篇,不注所出。但此类小序说,西汉传《齐论》者有王吉、宋畸、贡禹、五鹿充宗、庸生,其中王吉最有名。王充讲他当时的传本,只提到20篇本和21篇本,没有22篇本,似乎《齐论》已经失传。
(3)《鲁论》。今文本,20篇。它和《古论》都是鲁地的传本,区别只是,《古论》最后一篇是将“子张问”以下裁篇别出,题为《从政》,比此本多出一篇。前者是用古文抄写的旧抄本,后者是据口传隶写的新抄本,文字也有出入,两本可能比较接近。《鲁论》传授者最多,但传《鲁论》者似亦兼修另外两家。如王充说,孔安国授《古论》于鲁人扶卿,扶卿就是传《鲁论》。此书有《夏侯说》21篇、《安昌侯说》21篇、《王骏说》20篇。前两种篇数皆从《古论》,也是证明。其中“夏侯”即夏侯胜,“安昌侯”即张禹,“王骏”是王吉的儿子。《安昌侯说》即《张侯论》的前身,后世所传《鲁论》,主要就是这个本子,但张禹虽从夏侯胜受《鲁论》,亦从王吉、庸生受《齐说》。王骏是王吉的儿子,恐怕原来也是学《齐说》。可见《鲁论》的传授是兼采《古论》和《齐论》。
成、哀之际,六艺经本,今古融合,而有张禹的《张侯论》。它是《汉志》著录本以外的一个重要本子。《张侯论》,文本兼《古论》,注释采《齐说》,东汉最流行,就是汉熹平石经采用的标准本。东汉时期,《古论》只有马融传之,《齐论》似已并入其他系统,没有传人,《鲁论》则靠《张侯论》传世。郑玄传马融之学,他的注本也是如此,其篇次和章序是按《鲁论》,字句是按《古论》,并且糅合了《齐说》,名气最大。(5)今本《论语》,来源是《张侯论》,但各家注本略有差异,各种集注本,加以整合,又产生新的差异。这些差异,要注意,但并不重要。
现在,研究《论语》,我们可以利用的本子主要有四个:
(1)简本《论语》(下简称“简本”)。即河北定州八角廊西汉墓出土的《论语》。这是出土发现年代最早的古本,很珍贵,简文释文收入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定州汉墓竹简〈论语〉》(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此本的下限不晚于汉宣帝五凤三年(前55年),年代在《汉志》著录本之前,大体相当王充所说“至昭帝女读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后更隶写以传诵”这一时间范围内的本子。这是西汉本。它属于上述几种《论语》中的哪一种本子,这个问题有争论。我的看法是,西汉晚期,是今、古文本的融合期,情况类似武威汉简的《仪礼》,很难按上述三家进行归纳。
(2)《论语郑氏注》(下简称“《郑注》”)。此书久佚,清以来有不少辑佚书,(6)近代,还发现了敦煌和吐鲁番所出唐写本多种,学者有深入研究。(7)这是东汉本。
(3)何晏《论语集解》(下简称“《集解》”)。通行本为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即魏何晏集解附宋邢昺疏的本子。它是用东汉以来的八种本子拼成,《郑注》之后,最流行。此书也有敦煌本,学者进行过深入研究。(8)这是三国本。
(4)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下简称“《皇疏》”)。原书久佚,但日本有旧钞本多种,如大正十二年(1923年)怀德堂本。清朝回传中国,有《知不足斋丛书》刊印的根本伯修氏校本,即《丛书集成初编》所收。《四库全书》本“夷狄有君”章疏犯讳被删,不是原貌。邢昺疏以前,它是最有名的义疏。皇侃是六朝梁人,这是六朝本。
六朝以后的文本都是次生的本子,可存而不论。
二、《论语》的注疏
《论语》的注疏,数量很大,这里拉个清单给大家:
(一)两汉魏晋南北朝的旧注
(1)《论语郑氏注》(见上)。东汉最有名,魏晋以来,逐渐被何氏《集解》取代。
(2)何晏《论语集解》(见上)。《集解》所集8家,有孔安国、包咸、周氏、马融、郑玄、陈群、王肃、周生烈,并何氏为9家。孔安国是指西汉孔安国,包咸、周氏、马融、郑玄是东汉人,陈群、王肃、周生烈是三国魏人。这是现存最早的一批旧注。其中,孔安国为《古论》作传,马融为之训说,属于《古论》。包咸、周氏为《张侯论》作章句,属于《鲁论》。郑玄注是“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属于综合派,陈群、王肃、周生烈为《郑注》作义疏,也属于这一派。
(3)皇侃《论语集解义疏》(见上)。《皇疏》主要是疏何晏的《论语集解》,但也参考了江熙的《论语集解》的引书,江书所集13家,有卫瓘、缪播、栾肇、郭象、蔡谟、袁弘(即袁乔)、江淳、蔡系、李充、孙绰、周怀、范宁、王珉,并江氏为14家,皆晋人(但书中称引无蔡系、周怀、王珉)。《皇疏》所集28家,有熊埋、贺玚(引称“师说”)、王弼、张冯、王肃、顾欢、梁冀(即梁觊)、沈居士、颜延之、沈峭、王朗、殷仲堪、张封溪、秦道宾、琳公(即释慧琳)、太史叔明、季彪、缪协、虞喜、苞述、陆特进、褚仲都、江长、刘歆、庾翼、樊光、范升、蔡克,并皇氏为29家,亦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人。
三书所引,去除重复和不见称引者,一共有48家。
此外,《经典释文序录》《隋书·经籍志》还有其他一些人的注本。他们是:虞翻、谯周、崔豹、盈氏、孟整(即孟釐)、尹毅、孔澄之、虞遐、徐邈、卢氏、阳惠明、许容、曹思文、释僧智、陶弘景、徐氏、司马氏、张凭(疑即张冯)、应琛、曹毗、庾亮、王濛、张隐、郗原、王氏、姜处道、范廙、张略、刘炫、徐孝克、张冲,凡31家。这些也多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旧注。清人所辑旧注还有汉何休、麻达和梁武帝注。(9)
(二)唐代的注释
据《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唐代的注家有王勃、戴诜、贾公彦、韩愈、张籍,凡5家,皆佚。
(三)宋以来的注释
宋以来的注释很多,难以统计,这里挑三本书,供大家参考:
(1)邢昺《论语正义》(下简称“《邢疏》”),即邢昺给何晏《论语集解》作的疏,收入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下册,2453—2536页。
(2)朱熹《论语集注》(下简称“《集注》”),收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3)刘宝楠《论语正义》(下简称“刘书”),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
这三本书,《邢疏》是《十三经》本的标准旧疏,是书“翦皇氏之枝蔓,而稍傅以义理”(《四库全书总目》),是汉、宋之分的转折点,《邢疏》出而《皇疏》衰。朱注,长于义理,是《四书》系统的权威注本,为宋学的代表作。刘书是清代《论语》考据的集大成者。宝应刘氏是研究《论语》的世家,宝楠年轻时,曾与刘文祺等人抓阄,发誓各治一经,抓得《论语》,从此全力治《论语》,到死都没完成。最后,由其子刘恭冕续编成书。刘书初刻于同治九年(1870年),最晚,最详备,是清代研究《论语》的代表作。
三、《论语》的书题、篇题和章句结构
《论语》的“论”是编纂之义,“语”是言语之义,这是它的字面含义。(10)大家读《论语》原书,可以对这两个字的含义有进一步了解。它的每一篇都是由孔子的话,他学生的话,以及他们的相互问答,还有其他一些谈话(与孔门以外的人)而构成,似乎没有什么复杂含义要解释。但是,我们要注意,古代的“语”有多重含义。一种是故事性的叙述,可以是一个人讲,也可以是几个人相互对话,特点是结合着“事”,也叫“事语”,它是史学体裁中非常活跃的一种,一般比较长,比如《国语》的“语”,就是这种“语”;一种是子书常用的叙述方式,特点是舍事而言理,也有叙述体和对话体两种,这是“诸子百家语”的“语”,也比较长;还有一种则是“语曰”的“语”,它有点相当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老人言”,其实是成语掌故之义的“语”,比起前两种,它更短。《论语》的“语”和第一种“语”当然不一样,与一般子书的“语”、成语掌故的“语”也有区别。比起子书,它短了点;比起成语,它又长了点。特别是《论语》的后10篇,它的有些章其实比较长。这是讲《论语》的书题。
今本《论语》的20篇,篇题属于“拈篇首语为题”。这种篇题,只是从每篇开头的话随便摘两个字或三个字,起标签作用,不是根据主题来题篇。它在古书中极为常见,这对《论语》最合适。因为《论语》各篇都是用短章拼起来的,本来就没有共同的主题。主题归纳不可能,也就没有必要写解题式的说明,写也只能是把各章的内容归纳一下,比如《乡党》讲仪容的内容比较多,我们就说,这一篇的主题是讲仪容。如果大家真的想从内容上或思想上分析《论语》一书,我们可以做两个工作。一是编主题索引或主题摘编,把《论语》各章全部打乱,重新组合。但我们要明白,这是分析,不是新编。二是编年代索引或按年代排比有关章节,比如,我们读《史记·孔子世家》,司马迁就是把《论语》的一些话插在他的年代叙述中,也是把原书打乱了排。但这样排,只能求其大概,能排的排,不能排的不排,不要硬编硬排,辅以文学想象。比如,现在有些《孔子传》,就是历史和文学乱掺和,把很多想象写在里面。这对读者是误导。
还有,《论语》的章句划分也很重要。古书的篇是由章组成,章是由句组成,篇与篇或章与章,彼此的起迄不一样,前后的顺序不一样,这对文义的理解会有影响。比如,我们在上面提到,《齐论》和《鲁论》,它们的章句就不一样。今本《论语》有20篇,它的各篇怎么分章,大致上是一样的,但有几篇很不一样。如《公冶长》,《集解》本分29章,《集注》本分27章,杨伯峻分28章,本书分28章;《乡党》,原来不分章,《集注》本分17章,《皇疏》本和《邢疏》本分25章,本书分25章;《阳货》,原分26章,《集解》本分24章,本书分26章;《尧曰》,今本分3章,《古论》把它的后面两章,另分为一篇,本书分3章。
这是《论语》在结构上的特点。我们除了一章一章、一篇一篇去读,还要掌握它的整体联系。
四、作为语录体、袖珍本的《论语》
《论语》是语录体和袖珍本,篇幅三倍于《老子》《易经》和《孙子》。
在现存子书中,《论语》是很特殊的一类。它是用结构松散的语录体写成,不按主题分篇,不按主题题篇,除个别章节稍微长一点,绝大多数都是三言两语,章与章之间也多半没有联系。这和叙述体或对话体的其他子书都不一样,和分章不分篇(只分上下两部分)的《老子》也不一样。这本书是怎么编出来的,对古书形式的研究很重要。一个可能是,它是直接记录口语,随时听到随时记下来,保持原始面貌;一个可能是,它是从某些篇幅较长的篇章中摘出来,属于名言选萃;还有一种可能是,两种情况都有。我国的语录,《论语》以后,有禅宗的语录,宋明理学的语录,年代最近是《毛主席语录》。这些语录多是从讲演和谈话中摘录,但《毛主席语录》还从文章摘录。它们的特点是选择性很强,可以说是“经典化中的经典化”。无论原始的成分有多少,都要经过选择和编辑。《论语》的编辑和《朱子语类》有类似之处。今《朱子语类》是合池州本、饶州本、建宁本、蜀中本、徽州本等许多不同的刊本而成。今本《论语》,即《张侯论》的前身,也有《古论》《齐论》《鲁论》和河间本。这是第一点。
第二,我们应注意的是,《论语》是用短简抄写的“袖珍本”。现在的书有8开本、16开本和32开本,开本大小与印张的折叠、裁切有关。古代竹简也有长短之分。王国维先生考证,东汉时期,当时的五经,《诗》《书》《礼》《易》《春秋》,都是写在二尺四寸的大简上(案:武威磨咀子出土的《仪礼》简就是这种尺度);传记不同,是抄在比较短的简上,比如《孝经》,简就比较短,只有一尺二寸;《论语》更短,只有八寸。这在当时,都是属于“袖珍本”。
汉代抄《论语》,是用短简,这可与某些出土发现进行比较。比如郭店楚简,其中就有古尺七寸左右的简。这批楚简,有整理者称为《语丛》的四种书,其尺度是:
《语丛一》:17.2—17.4厘米,约合战国—西汉尺7.5寸;
《语丛二》:15.1—15.2厘米,约合战国—西汉尺6.5寸;
《语丛三》:17.6—17.7厘米,约合战国—西汉尺7.6寸;
《语丛四》:15.1厘米,约合战国—西汉尺6.5寸。
这些简也都是属于“语”的摘录,其中《语丛一》《语丛二》《语丛三》还是儒家的语丛,正与《论语》相似。特别是其中的《语丛三》,不仅形式相似,语句也有相近之处。如:
(1)《语丛三》:“志于道,狎于德,比于仁,游于艺”(简51),可与《述而》7.6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对比。
(2)《语丛三》:“毋意,毋固,毋我,毋必”(简64a、65a),可与《子罕》9.4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对比。
我怀疑,早期的《论语》也许就是这样的东西,现在的《论语》就是从这类语丛摘录和选编的。
还有,上面提到的八角廊汉简《论语》,此本有620枚简,残简居多,完整的简,长16.2厘米,约合西汉尺7寸。这些都为我们探索早期《论语》的面貌提供了宝贵线索。
现在的《论语》,字数有15836字,不包括重文186字。(11)古人统计字数,习惯是不计重文。这个数字,在古书中不算太长,但比起《易经》《老子》和《孙子》却长出不少。后三本书,字数都在5000—6000字左右。(12)《论语》的篇幅差不多正好是它们的三倍。我们今天写字,5000字到10000字,只够一篇短文的篇幅,但在古代却是一本书。它可以反映古人对阅读承受量的理解,即一部经典,天天读,月月讲,对他们来说,多大篇幅才合适,才不会让他们心烦意乱,或昏昏欲睡。
五、作为德育课本和读经入门书的《论语》
《论语》在汉代是小学的德育课本和阅读经书的入门书。
中国古代的学校,有小学和大学之分。小学是启蒙阶段,大学是深造阶段。其学制,古书有三种不同记载:一种是八岁入小学,学书数(读写和算术),十五入大学,学礼乐、射御,见《大戴礼·保傅》《白虎通·辟雍》《汉书·食货志》与许慎《说文解字叙》;一种是十岁入小学,学书数,十三学乐,十五学射御,二十学礼,见《礼记·内则》;还有一种是十三入小学,二十入大学,见《尚书大传》。长台关楚简《申徒狄》也提到这类制度,由于简文残缺,不能通读。从残存简文看,其所述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七岁以前受父母教育,八岁入学,学数一岁、学书三岁、学言三岁,十五以后学礼乐射御;一种是七岁以前受父母教育,八岁入学,学书三岁、学言三岁,十三以后学礼乐射御。孔子说他自己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为政》2.4),有人说孔子上过学,有人说没有,他是自学成才。如果是上学,大概属于《保傅》等篇说的大学一年级。
汉代的教学是继承先秦,它也有大小学之分,小学是学历算(背干支表和九九表)、书法和读《论语》《孝经》(9—14岁),大学是习五经(15—20岁)。《汉书·艺文志》把《论语》《孝经》放在六艺经典的后面,就是把它们当阅读经书的入门书和参考资料。汉崔寔《四民月令》说,“(十一月)研水冻,命幼童读《孝经》《论语》、篇章、小学”,《论语》和《孝经》是当时的德育课本和启蒙书籍。汉晋时期的西北简牍,如敦煌汉简和居延汉简,很多都是边防哨卡的军用文书,其中也经常有《论语》《孝经》,这些就是当时的小学课本,属于从娃娃抓起。孔子认为,修齐治平,家庭是国家的基础,道德文章(即所谓“文行”),道德是文章的基础。当时,读书是为做官,要做官,先要当村里的模范(即所谓“孝廉”),要当这样的模范,就要读《论语》《孝经》。读完《论语》《孝经》,才读五经。宋以来,有四书五经,《论语》《孝经》之外,加了《大学》《中庸》,但顺序还是先读四书,再读五经。这是《论语》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实际地位。
关于孔子和《论语》,关于中国的道德政治,我们该怎么看,是不是将大行于天下,不但救中国,还救全世界,现在不必谈,我想放到最后的总结中再讨论。道理是,咱们还是先读孔子的书,再评价他的思想。
最后,让我们总结一下,我们读《论语》,哪些古书最重要。
上面讲过,主要是六本:
(1)简本《论语》(下简称“简本”)。
(2)《论语郑氏注》(郑玄注,下简称“《郑注》”,随文叙述,则不加书名号)。
(3)《论语集解》(何晏的集解和邢昺的疏,下简称“《集解》”,单称邢昺疏,则简称“《邢疏》”,随文叙述,则不加书名号)。
(4)《论语集解义疏》(皇侃的集解和疏,下简称“《皇疏》”,随文叙述,则不加书名号)。
(5)《论语集注》(朱熹的注,下简称“《集注》”,随文叙述,则称“朱注”)。
(6)《论语正义》(刘宝楠的集解和疏,下简称“刘书”)。
这六本书,前四本是宋以前的古书,古本、古注,经过集校,经过集注,剩下的,只有这几种,无可替代。其中(3)最流行,我们用的文本,主要是这一种。后两种,分别代表宋以来的两个注释系统,宋学和汉学的系统,也很重要。(5)虽引二程,主要是朱熹的话,说是集注,不太像集注。他的注,简单明了,好读,但主观成分较大,理学的味道太浓,先入为主的偏见也比较多,不像(6),更忠实可靠。它吸收了有清一代更新也更多的研究成果,后来居上。
读古书,要想快速查阅古人的说法,(6)比其他几本更重要。但这书篇幅比较大,内容比较繁,必须有所选择,才能化繁为简。下一讲有本类似的书,程树德的《论语集释》,比它更大,我们要看前人有什么说法,也可以从程书入手,它把刘书的很多内容,已经抄进去了。
(1) 马王堆帛书《系辞》:“八卦以象告也,教(爻)顺(彖)以论语,刚柔杂处,吉〔凶〕可识。”其中也有“论语”一词。见张政烺《马王堆帛书〈周易·系辞〉校读》,收入《张政烺文史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819—827页。
(2) 《论衡·正说》:“说《论》者皆知说文解语而已,不知《论语》本几何篇,但〔知〕周以八寸为尺,不知《论语》所独一尺之意。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敕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以八寸为尺,纪之约省,怀持之便也。以其遗非经,传文纪识恐忘,故但以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汉兴失亡,至武帝发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齐、鲁二、河间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读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后更隶写以传诵。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今时称《论语》二十篇,又失齐、鲁、河间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篇〕目或多或少,文赞或是或误。说《论语》者,但知以剥解之问,以纤微之难,不知存问本根篇数章目。温故知新,可以为师,今不知古,称师如何?”案:“齐、鲁、河间九篇”,学者有各种解释,我理解,这并不是说它们只有九篇,而是说它们比古文本多出九篇,如《齐论》比《古论》多两篇,《鲁论》比《古论》多一篇。河间本,翟灏《四书考异》怀疑,也许就是《汉志》的《燕传说》三卷,此书可能也有多出的六七篇。
(3) 向、歆尚古学,这里所列是按古、齐、鲁排列,但学者多认为,《鲁论》立于学官最早,《齐论》其次,《古论》的发现是最后。
(4) 参看:何晏《论语注疏解经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下册,2454—2456页。
(5) 同上页注3。案:敦煌本《论语郑氏注》有些题为“孔氏本郑氏注”。罗振玉、王国维认为,其含义是指它篇章从《鲁论》,字句从《古论》。日本学者金谷治认为,这种本子可能与《隋志》著录的“梁《古文论语》十卷,郑玄注”有关,乃后出之本。王素先生本金氏说而发挥之,推测敦煌本不标“孔氏本”者可能是北朝传本,标“孔氏本”者可能是南朝传本,后者即梁《古文论语》。我认为,郑注所用孔氏本不管是否出于原本,还是汉魏间人伪撰,它都是以“古文”为名,属于当时人说的《古论》,所以才叫“孔氏本”,这里仍从罗、王说。参看:王素编著《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
(6) 孙启治、陈建华《古佚书辑本目录(附考证)》,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67—68页。
(7) 参看:王素编著《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
(8) 参看:李芳录校《敦煌〈论语集解〉校证》,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
(9) 参看:孙启治、陈建华《古佚书辑本目录(附考证)》,66—72页。
(10) 《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论语类小序对“语”的解释是:“《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对“论”的解释是:“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
(11) 参看:孙莹莹《定州简本〈论语〉校读札记》,北京大学元培计划实验班本科生学年论文,2004年5月。
(12) 马王堆帛书《周易》,字数为4900余字,今本为5000多字。马王堆帛书《老子》,乙本字数为5467字,唐代通行本是4999字。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已残,估计原来当在5700字左右,今本约在6000字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