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强:我为天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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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寡妇的女儿

等到十岁这年的秋天,身为一个“穷途寡妇”的我娘,将身为女儿的我“卖”给了勾栏院。

进了勾栏院,在一众哭哭啼啼的女孩儿口中,我得知与我“相同”命运的女孩儿大有人在,还有一些,或者被骗来,或者被人贩掳来的。

我们被满脸假笑的老鸨诱哄着,被满身横肉的龟公威吓着。

我娘告诉我,在今天下,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叫我不要以为只是破坏掉这一个地方就能改变什么,我娘叫我护好自己,除此之外,尽量只睁开眼睛去看。

在此之前,我以为沦落到乞讨已经是人生在世的极限,在此之后,我发现,这人间,大概是不能轻下定论的。

在勾栏院呆的这三个月,使十岁的我产生了许多复杂的感受。

从小到大,我是我爹的独女,是冯家堡独一无二的继承人,我娘对我的教育,也从不将男女有别观念放入其中,于是我一直以为世间男女,除了男子不能生孩子这一点比较不如女子之外,大概也并无太多不同了。

当然,这一点虽然随着我的年岁长大,见闻变多,而稍微有点变化,但主要的观念并没有改变。

未能习武的女子,也许在体力上较之男子略逊色些,但并不代表男子能做的事情,女子就不能做,而且,我也观到这世间很多事情并不讲究蛮力,女子完全可以胜任并大有可能比男子做得更好。

尤其是做学问与治理天下等事,与蛮力毫不相干,可是我后来才了解到,这些事情,天下间并没有几个女子在做,究其原因,并不是女子做不了,而是男人们拦着,不容女子去做。

天下的学堂更是只允许男儿读书,不许女子进学。

我起初了解到这一点,气得连夜去砸了冯家堡附近的三家书院,并一度连看天天捧着本书读的于光都很不顺眼,但我没有打他,照旧打了三师弟、四师弟泄愤。

三师弟、四师弟又被打了,两脸无辜并莫名其妙,求我指出个原因。

我心中复杂,一时说不清,只恶狠狠丢出一句:“天下男人生来有罪!”

两个师弟呆了呆,大概没能理解在家里作为宝贝儿子生下来,从小受尽父母千恩万宠,比家中姐妹受到的关注与期待都大得多得多的他们,竟然是生来就有罪的。

二人呆滞了一番,三师弟说不出话,四师弟不禁嗫嚅道:“那,于光也有罪,你怎么不打他?”

三师弟拉着四师弟:“于光哪里经得起打。”

四师弟不甘心:“经不起打,他也有罪……二师姐还总是偏袒他,二师姐不公平。”

四师弟虽然有罪,但我觉得他说得对。

于是晚上我到于光院子,不许他看书,睡觉也把被子一个人抢了,不给他盖,他冻得蜷缩成小小一团,抖得不停,又开始咳嗽。

我怒得起身瞪他,他干什么要这么弱不禁风的样子,我都没打他。

我气得将身上的被子朝他丢去,爬起来就要走。

于光推开被子奔下床,光着脚追过来,攥住我的袖子,掩了掩急切的咳嗽说:“姐姐,如果我有什么错,你告诉我,我会改,但你这样什么也不说,是不教而诛。”

我一听,更怒:“不教而诛?刚在学堂学了个新词就会来教训我了?真把你们能得!”

我袖子一甩,用了点力气,于光被掀得后退数步,没稳住身形,摔在地上。

我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直接踏出了院子。

此后,于光不肯去学堂,书也不再看了,闷在屋子里,也不太吃得下饭。

我娘得知这件事,来问我。

我对我娘向来无话不说。

我娘听完我的理由,笑不可仰了一会儿,赞了一句:“不愧是我家宝宝。”

得到了称赞,我却并没有那么高兴:“娘,你觉得我做的对么?”

面对我娘,我总算露出了一点被我深藏的愧疚之色,毕竟我心里其实能想到,不论是三师弟、四师弟,还是于光,他们都不是造成今日格局的真正凶手,可是,看着他们能理所当然地去学习去掌握男人们禁止女子学习的学问与知识,我就是止不住愤怒。

我娘笑一下,对我说:“这人世,千百年都这么过来了,很多东西已经形成了不容易更改的陈规,一代又一代的人遵循着这样的陈规旧旨行事,习以为常,单靠一两个人的愤怒,又如何能够扭转大局呢?”

我娘稍事一叹,“宝宝,你将千百年来无数代男子制加的陋习陈规,集中怪罪在眼前那么几个具体的人身上,仅凭他们,恐怕还承受不起那么大的怨怼。

“世代发展至今日,笼罩在天下女子头顶的,已经不是某个或某群具体的人,而是一张巨大的无形的意识的网,它深入表里,如影随形,不止是男子,连受它所束缚的女子,很多时候,也会变成这张网的维护者……想要撕破这张网,需要的,是改天换地的力量,需要世代的推进,众人的参与。

“这张网终有一日会被撕碎,只是,我们还不知道那一天何时到来。”

我听呆了,同时又有点十足的振奋,我感到某种好像坚不可摧的东西,或者有松动的可能,我不假思索对我娘热烈地说:“娘,既然需要世代的推进,我们就去推进,既然需要众人的参与,我们就去参与——对不对?”

我娘忍俊不禁,揉了揉我毛躁的脑袋:“但你不好再随便迁怒你那两位师弟和于光了,还有那三家学院被砸的事,也是你干的吧?”

我缩脖子谄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我娘。

在勾栏院三个月,我见证了女子作为一个性别,所能遭到的惨无人道的身体对待与精神折磨。

最令我感到荒谬的莫过于一个留连勾栏的所谓才子,他满腹辞藻,对勾栏里衣香鬓影的女子们极尽赞美,在他的词文中,勾栏好似不是勾栏,而是人间享乐的天堂。

我看到那些倚门卖笑、倚床卖身的女子,卖笑后的落寞,卖身后的疾病,人老珠黄后的被弃如敝履,落魄后的被随意毒打,不如猪狗的对待……这天堂,究竟是谁的天堂。

还有一个小花魁,凭着年轻美貌,她在勾栏院过着闺门小姐般的日子,除了所谓恩客掷了大把银子,一定要她相陪的时候,她没有选择之外,她似乎真的过得不错,还和一个书生情投意合。

书生似乎是真的怜爱她,对她的过往毫不介意,立誓要八抬大轿迎她进门,只可惜自幼家贫,功名未取,蓬门敝户,实在怕委屈了佳人。

小花魁大受感动,表示毫不嫌弃书生家境,愿自赎其身嫁给书生。

书生以尚未考取功名,不能风光迎娶佳人为由,暂缓婚嫁,后又唉声叹气,言称老父重病,无力奉养,日夜揪心,小花魁直到最后,拿出了多年存银的大半,为书生老父治病。

有人说小花魁傻,劝小花魁不要再给书生银钱,小花魁却不悔,并一口气拿出剩下的所有存银,送书生上京赶考。

书生最后榜上有名,回乡接走了用小花魁的钱治好病的老父,顶着孝子的名声,到了另一个地方做县令,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小花魁被人邀请到城中眺月楼陪酒宴客,大醉一场,从五层高的眺月楼一跃而下,猩红满地。

我见过小花魁,也见过书生。

小花魁整日以泪洗面,对人哭诉说,她知道书生可能会负心,但是她不信,所以她才抛下一切去赌的,她问,如果她死了,书生会不会记她一辈子。

这话传到老鸨龟公哪里,如临大敌,毕竟他们都还指着这棵摇钱树再摇两年,于是严防着,生怕她寻短见,直到眺月楼的帖子发来,她突然好了,神采奕奕打扮一番,去赴了这场宴。

勾栏院扫了贵客们的兴,赔了银子,连带克扣了我们这些丫头的伙食,从每天两顿变成一顿,甚至打量着挑几个个子长的,开始学着接客了,可我们这些丫头里,年纪最大的女孩也只十二岁而已。

这个十二岁女孩,我亲眼看着她被她的生父绑进勾栏院,她的生父是勾栏院常客,付不起嫖资,送了她来抵债。

她不从,被龟公拿着细针扎身,痛得天天晚上睡不着觉,被关进暗室,没有饭吃……三天后,老鸨一脸慈善地端着一碗冒着香气的鸡汤饭,打开暗室的门,问她是不是想通了。

她“想通了”,我没想通。

老鸨将十二岁的她的第一夜,拍出了三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一个大腹便便、比她生父年纪还大的常客。

当夜,我一脚踩烂这个常客腹下肉虫,拉着满脸眼泪的她离开了勾栏院。

我把她交给我娘。然后转头去寻了根手臂粗的长棒,回勾栏院去。

我娘虽然早说了砸这一家也没用,但她对我的决定毫不意外。

我砸了勾栏院,逼着老鸨龟公将所有人的卖身契丢进火灶。

我毕竟才十岁,一时血气上头,所能想到做的只到这一步,当女子们都有些敬又有些怕地问我,以后她们要怎么办、该往何处去的时候,我就愣了。

我看着一院子年龄从十岁以下到三十岁以上,都望着我,我磕巴了一下,说:“你们,可以,可以回家。”

许多女子不禁哭了起来:“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家呀。”

“就算有家,我们这样的人,也回不了了呀……”

我只能想,是不是要带这些女子去冯家堡,可是我和我娘每年在外行走这几个月,都是易过了一些容,不暴露身份的。

可是我事情都做了,总不能做了一半就不管这些女子。

我有些愧怍于自己的考虑不周,想了想,还是只能去找我娘商量一下,我娘的话,一定会有——

一度焦灼的场面,大门口突然传来“扣扣”两下的敲门声,一身穷苦寡妇打扮的我娘走了进来,但是她身形修长,站得笔直,在众人中梭巡了一下,一眼看到我:“还没完?”

我承认我那一刻想拱我娘怀里,但我毕竟十岁了,不能在人前这么不体面。

我娘早料到我做不完这件事,所以门口停了几辆大马车,当夜,女子们都上了马车,到城中另一处无人居住,但已经打扫过可以住人的别院休息。

我娘对女子们表示说:“是我女儿做了这件事,但是她毕竟还年少,有些事情考虑不到,我会替她考虑,……如今,摆在你们面前的,是你们重新开始新的人生的机会,如果你们珍惜这样的机会,我会负责送你们到一个没有人会认识你们,但足以让你们余生丰衣足食的地方,你们不会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到了那个地方,你们可以过安宁清静的日子,但如果你们不想一直那样过,也可以随时离开,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能对外人说起,否则一旦引来杀身之祸,别怪我没提醒。”

我后来问我娘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我可不可以知道。

我娘说,等我长大。

我吸了吸鼻子,没有再问,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娘说等我长大,那就等我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