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也是一座山——先师王先生传略
凌舒昉
“先生”之称,时下往往泛称成年男士。然余之大学有二师,群弟子自始至终不称“老师”而称“先生”,则与此泛泛而称者异。盖“老师”不足以表达吾辈后学弟子崇仰之情,唯“先生”之称足以当之也。先师王先生,即二位“先生”之一,且居其首者也。然吾辈多直称“先生”而不称姓者,则唯王先生一人而已。
先生讳焱,字扶汉,以字行。自署书斋曰“浅斋”,晚年复改为“清浅斋”,自号曰“清浅斋闲人”。民国十三年九月初二日生于北京,居府右街。六岁入家塾,师从宛平县秀才徐彤森,习《四书集注》;二十一年,从顺天府举人任修如习《毛诗》《礼记》,并承家学,从易学大师、父仲华公治《周易》《尚书》,从光绪癸卯进士高毓浵翰林治《春秋左氏传》;二十六年,年甫十三,五经成诵。三十二年,考入国立北京师范大学国学系,为魁首,始从开原马氏治经堂第五世传人马宗芗先生治《诗经》;从夏仁虎、傅岳棻二先生治目录学、校勘学;从赵荫棠、俞静安、刘盼遂诸先生治声韵学、文字学、训诂学,三十六年毕业。翌年被保送入师大研究院中国语文教材教法研究组,为黎锦熙、罗常培、叶圣陶诸先生硕士研究生;后改入文史组,导师叶埸先生。毕业之际,已革故鼎新矣,时在一九五〇年。
先生以家学渊源,加之一生勤奋,终至古今贯通之境界,终成学识淹博之大师——
夏商周秦,两汉三国,西晋东晋,宋齐梁陈,隋唐五代,宋元明清,二十六史尽在胸中,腹中学问,岂止五车?
诗书礼易,春秋左传,诸子骚赋,文论诗词,传奇散曲,杂剧小说,数千年文无不涉猎,笔下易诗,自成一家;
治《周易》,主张经、传通治,象、数、筮、理、文通治,经大量繁难计算,使失传二千余年之春秋《周易》筮法完全恢复原貌;
治《诗经》,主张从经学、史学、文学、博物学多角度通治,于先秦以《诗》治史,于汉后参《诗》治史,尤倡以《诗经》治周史之说;
治文学史,主张溯源析流,究传承传绪,明发展迹象。
先生一生以教书授徒为业,初执教于光华女中(今北京市第三十九中学前身)、中央民族学院附中,一九五三年调入中央民族学院。一九五七年,划为右派,身陷缧绁凡二十一载。其后,复返中央民族学院,于民族语言系教授蒙藏学子;未几,转至汉语言文学系,先后为本科、硕士学子讲授中国文学史、中国诗歌史、《诗经》研究、《周易》研究、《左传》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等课程。晚年先后收入室弟子二人。
先生授课之际,斯须不离者三物:清茶一杯、红塔山香烟一盒、粉笔一支也。至若讲义,每课虽皆有手稿若干页,然几不一瞥。课上,先生每先以粉笔默书古文于黑板,繁体行书,洋洋洒洒,一挥而就;讲授之时,复旁征博引,“经史子集”常似决堤之水,汩汩汤汤,酣畅泻出。弟子无论男女少长,莫不惊叹先生之博闻强记者。以是学院内外学子争往受教,以室小而旁听者众,动辄人满为患,教室桌椅间隙乃至室外走廊时为之堵,仍不敷用,至乃有一课而三换教室事。其时,先生声誉日隆,并应邀于北京大学、解放军艺术学院等多所院校讲学。或曰,先生为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授课,盛况过于本院。或闻亲聆受教者曰:“鲁迅、朱自清后,未见此景矣!”噫,亦盛矣哉!
先生品端方而性耿介,慷慨有节士风。不媚世,不随俗,不虚美,不隐恶,不屈己,不违心,一生淡泊,一世清白,不受名利驱,不为物质役。
先生虽满腹经纶,于传统文化亦多有创见卓识,且笔耕不辍(先生双肘褐色厚茧乃长期伏案之见证)、手稿等身,然付梓者寥寥无几,专著唯《诗经新论》一册,另有《文白对照全译战国策》一册,仅此而已——以其不汲汲于虚名浮利,只孜孜于传道授业也。
先生家中除满架图书,别无长物,真可谓为“寒舍”。先生所常服蓝色中山装褪色已久,仍不忍弃;其家居所着毛衣,肘上皆补丁累累。
言及补丁,犹记与先生一夕谈。
那日,余往见先生。言谈中,先生笑问:“汝知欧阳文忠公自号否?”
“然。”余答曰,“‘六一居士’也。”
“然则汝知‘六丁居士’否?”先生复问。
余一时懵然,搜索枯肠,未果,赧然曰:“否。请教先生:‘六丁居士’为谁?‘六丁’何谓也?”
先生以双手交指己之双肘,复指双膝,且笑且言曰:“双肘二补丁,双膝二补丁”,继曰,“臀上复有二补丁——岂不为‘六丁’乎?”言毕,朗声大笑。
余闻此言,亦忍俊不禁,追问先生:“然则‘六丁居士’为谁?先生自谓欤?”
先生笑而不答。其笑也,浑如赤子。
余终不知“六丁居士”是否先生自称,然先生居寒舍、衣敝衣而不改其乐,诚如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而“不改其乐”,先生亦近复圣矣!
时光荏苒,乌飞兔走已三十年,彼时情景犹在目前。
先生虽一生迍邅,命途多舛,然与弟子游,每每如是——平易温和,笑语不辍,蔼然可亲,弟子皆如沐春风中。
先生教学之余,治《易》、研《诗》、吟诗、度曲以自娱。
先生嗜烟,爱酒,喜茶,乐美食,好京昆,尝自言,早岁粉墨登场,扮小生周瑜,英姿勃发,惊倒众人。每言及此,先生不仅喜笑颜开。与友人弟子聚谈,兴之所至,先生或亲操胡琴,或唱上一段,亦一乐也。
一杯茶,一支烟,一截粉笔舞黑板,讲坛上声如洪钟,一堂大课铿铿然,说不完诗书易传;
一盏酒,一箸肉,一餐粗饭赛神仙,斗室内字正腔圆,一曲京昆咿咿呀,唱不尽离合悲欢。
此乃先生教学生活之常景。
先生身材高大魁伟,声音爽朗,神采飞扬,然晚年缠绵病榻数载,二〇〇五年七月初三日,节逢立秋,先生与世长辞,享年八十有一岁。先生逝后,骨灰暂厝旧居;十有三载后,二〇一八年夏历七月廿二日,先生弟子十数人,葬先生于京北昌平兴寿象房之龙泉公墓。诸弟子于先生墓碑上,镌刻有七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