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用青春谱写一曲红色乐章
李星档案
李星 女,1932年出生,河北蓟县人,中共党员。1947年2月参加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担任旅卫生部司药。离休前在解放军后勤学院院务部担任财务工作。
一
我是河北蓟县张家庄人,娘家是个普通商人家庭。祖父在世时家境还可以,有几十亩地、许多牲口,还雇着长工。爷爷掌管一家大皮货店,那时候叫“掌柜的”,实际上就是东家雇来的职业经理人,一直干到老年才回老家。
我对共产党的热爱是从小学开始的。那时我是女生组的儿童团团长,我叔叔李更生的儿子是男生组的儿童团团长,老师经常带着我们两个人去参加会议。
带我去当兵的是叔叔李更生。他在北京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回家,跟父母说一个同学在延安,让他也去,但是父母不同意。他就跟我婶子说。婶子回娘家借了20块大洋,做了两双鞋,给他筹集路费,帮他去了延安。
这一走很多年家里没有任何音讯,婶子自己带着孩子在家苦熬,也不说他去了哪里。1946年冬天,叔叔突然回到家,爷爷才知道他去当了八路军。回家之后,儿子都不认识他。叔叔第一次回家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小通讯员,叫黄救黎,湖南人,跟我年龄差不多。他跟我讲了好多打鬼子的故事,让我特别羡慕。
在此期间,我的一位表姐放弃了小学教员工作,参加了解放军。看到表姐一身崭新的灰军装,既神气,又漂亮,我羡慕极了,更坚定了要参军的决心。
1947年春天,叔叔又回到家乡,把我带到山东阳信,参加了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一起出来的还有叔叔的儿子李仕环、我的堂姐李曙和村里其他11个伙伴。
二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离家的那天早晨,母亲特地给我做了一大碗我平时最喜欢吃的鸡蛋羹,吃了早饭,我兴高采烈地跟着二叔李更生和伙伴们离开了家乡。那时候教导旅招到的全是男兵,我和堂姐李曙便成为部队招到的最早的两名女兵。
当时我们年纪太小,虽然说是去参加革命,但是对于革命是做什么谁都不懂。部队里有个姓袁的教员,天天给我们讲课,教我们唱歌。他教我们的第一首歌就是“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另一首歌是《运输队长蒋介石》,唱的是我们打了胜仗,从老蒋手里缴获武器的事儿;还有《鱼水情》,唱的是军队和人民鱼水一样的情谊。
我们在阳信县大概住了3个月。大约5月份,部队移防到庆云县。这个时候部队陆续招了许多女兵,开始进行军事训练。头一次练习晚上紧急集合,提前通知了,我们几个女兵就商量,晚上不把背包打开,也不脱衣服了,睡到集合的时候直接背起来就走。
后来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到了操场集合之后,领导突然又让我们当场把背包打开,在规定时间内再把背包打好,搞得大家手忙脚乱。有好多人过了规定时间还打不起来,只好拿绳子胡乱捆一下跟着大伙一起跑。
10月份,部队开始向西开拔,走了大约半个月,我被分到旅卫生部药房。被分到药房的还有滕林和董惠华。当时卫生部部长叫黄陞仁,对待我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三
旅卫生部不是后方机构,平时紧随部队行动,要和战士们一样行军,宿营时还要给伤病员打针发药,打仗时就更是忙个不停。有一次,张银、陈俊生和黄云卿3位营长先后负伤,治疗后留在旅卫生部,和黄陞仁部长同吃同住。他们不到后方治疗,坚持留在旅卫生部养伤,为的就是能够早日返回战斗岗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陈俊生营长。他脸部负伤,伤得很深,半边脸塌下去一大块。养伤期间,他每天照样同战士们一起行军,条件虽然艰苦,却非常乐观,经常讲战斗故事,还讲笑话,鼓舞士气。当行军又困又累时,黄云卿营长就唱起家乡小调“狗娃子来……,鸡娃娃来……”,加上他的湖南口音,不管能不能听懂,大家全被逗得捧腹大笑,疲劳一下子也就忘了。
那时候药品很短缺,一些治外伤的药就得我们自己配,比如龙胆紫,就是现在的紫药水,都是我们自己学着配的。
进口药上写的都是拉丁文,医生开处方也写拉丁文。干司药看不懂不行,所以我一边行军打仗,一边还得学习拉丁文。晚上宿营的时候,我抓紧时间学几个药名,白天行军时一边走着一边背,休息的时候赶忙找个树枝在地上划拉。经过几个月的学习,过黄河时我自己就能够独立工作了。
刚出山东接近山西的时候,在一个叫“石埠”的村子,遇到敌机来轰炸,我们学生队有大赵、小赵堂兄弟两个,年龄只有十五六岁。飞机用机关枪扫射的时候打中了小赵,小赵当场牺牲了。那时部队还没有参加过正式战役。
我那时年纪还小,不知道飞机能飞多快,因此心里特别生气,心想:我都走一夜了,怎么飞机一眨眼又追上来了?
过渭河的时候,敌机又飞过来了,对着正在过河的那部分人又扔汽油弹又扫射,当场牺牲了一个小司号员。他是头部中弹,整个人都成了红的。河对岸人看不清楚是什么,只看到河中央鲜红一片,很着急,不停地喊:谁的红包袱?谁的红包袱?赶紧拿走,目标太大了!
我们前面的部队也遇到敌机扫射,有个战士被打中,内脏大出血,我们马上实施紧急手术,但由于伤势太重,没有抢救过来。那时候做手术很简陋,借老百姓一间房子,弄个台子,铺上被子,上面再铺上白单子,就成了手术台。老百姓住的都是土房子,会掉灰尘,因此手术室的人都带着大白布,四角系着绳子,往墙上一钉,挡住屋顶,就是防尘设施。
四
我们打的第一个战役是安邑运城战役。独6旅打得很好,兄弟部队都说山东兵能打,山东兵勇敢。虽然都是新兵,但是训练时严格要求,上了战场之后都是英勇的战士。独6旅首战就打出了威风。
后来参加的战役、战斗就没数了。西府战役中我们打的是宝鸡,回来时国民党军反扑,我们急行军7天7夜,没能够正儿八经休息1天,战士们困得没有办法,走着路就睡着了,摔倒了就醒了;也有战士走着走着,掉到山沟里摔死了;休息的时候,就在老百姓的田地里一倒,觉得好幸福。
瓦子街战斗时,打死了国民党第29军军长刘戡,我们把他的尸首放到一个窑洞里面,捎口信儿给国民党,让其过来收尸,同时还得雇老百姓的车,把俘虏的军官家属送到其想要去的地方。
我们司药部有个小不点儿,大家都叫他“小白”,山东人,是马司药长的通讯员。小白非常勤快,人特别好,后来在西进途中失踪了。那时候整天行军打仗,人困马乏的,走着走着,人就打瞌睡,甚至走着路能做起梦来。
西府战役中我们打下宝鸡,很快又撤了出来。宝鸡有一个很大的装备库,里面都是武器弹药,抢出来的枪支弹药,人人都背上了一些,我们女兵力气小的也会背几块炸药。离开宝鸡30里后,断后的战士把装备库给炸了,当时我们在前面已经上了山,回头一看,还能看到一片火海。
那场战斗我们卫生部损失最惨,丢了一个休养连。撤退时他们走不动,没来得及撤出来,宝鸡就又被敌人占领了。
五
1948年8月,独6旅参加壶梯山战斗,全歼守敌1个团,俘虏了敌团长。战斗刚结束,我和纪淑英一起赶往前方。当时正是中午,还没来得及打扫战场,到处都是敌人的尸体,还有不少牲口,活着的四处乱跑,受伤的趴在地上,打死的四脚朝天,由于天气炎热,肚子胀得鼓鼓的。
我们路过一个土地庙时,看到里面有一条腿在动,好像有人,便齐声喝道:“不许动!快出来!”听到喊声,一个国民党兵颤抖着走出来,乖乖当了俘虏。我们仔细一看,那个人腿上还负了伤,就问:“还有没有人了?快出来!”从土地庙后面又出来一个敌兵,也负了轻伤。
我们俩当时只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却一点也不害怕,而且没有忘记解放军的俘虏政策,用毛巾给他们的伤口做了包扎;看到他们很饿,我们又掏出身上带的馒头干给他们,两个俘虏赶紧吃起来,表现得很老实。
后来,部队休整的时候我们去休养连剪头发,有个战士老看着我们笑,我很纳闷,就问他:“你笑什么呀?”他说:“你不认识我?”我说:“不认识。”他说:“你忘了?你还给过我馒头干吃。”我恍然大悟,也笑了,说:“哦,原来是你呀!当时面黄肌肉,现在红光满面的,真是不认识你了。”
过了黄河,进入陕西,只要进村宿营,村里的大妈、大嫂见到我们就问:“有大没有?有妈没有?”我们说:“有,我们出来是参加革命的。”她们也不懂什么是革命。也有的人问:“部队还用你们这些女娃娃去打仗?”我们说:“我们也可以做其他工作呀!”她们很好奇,问:“啥工作啊?”我们说:“打仗伤了人,总要有人管呀。”
陕西老乡对待我们特别热情。有个夏天的晚上,部队行至陕西周至眉县的村庄宿营,有户人家的大嫂端出晚上剩的稀饭给我,说:“喝吧,夏天喝着凉凉的。”喝了之后,我感觉又香又甜,真痛快啊!晚上不管住在谁家,那些大嫂、大妈总会找些东西给我们吃。她们把自己种的豌豆煮熟了,一边和我们聊天一边给我们吃。她们也会把养的蜂蜜割了给我们吃。1948年春,部队进入黄龙山区。我和许多在平原地区长大的新战士第一次见到了大山。我看到山下小溪潺潺,漫山遍野盛开着粉红色的山桃花,小松鼠和野山鸡在树林间跳跃、飞动,时隐时现。这景致让我感到仿佛来到了童话仙境,一下子把饥饿和疲劳全都忘掉了。山里很少见到人家,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但是,黄龙山区非常穷,部队只征到一些玉米,于是分给各个班组,在脸盆里面煮,嚼玉米粒儿嚼得腮帮子都疼了也吃不饱。荒山里有的是枯树,我们就弄来当柴烧,渴了就捧小河沟里的清水喝。眼看着这山头跟那山头近在咫尺,可是走两三天也走不过去。
晚上露营,因为是春天,找不到干草,就直接倒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几个女同志挤在一块,睡着睡着就会冻醒。我就是那时候落下了胃痉挛的毛病,一直到现在也不能吃凉东西;要是喝上一口凉水,胃马上就会疼起来。
我们从西府回来到韩城时,大家都病了,我也病了。这时候药房只剩下我一个女同志,男同志们把我放在老百姓家里躺着,也不方便照顾我。有天下午他们叫我,没听到我吭声,赶紧叫来房东大妈,把我从屋里抬出来,放在房檐底下扎针放血。好一会儿,我感觉有点力气了,便想去药房,结果刚一出门就跪倒在院子里。
六
新中国成立的时候,我们正好走到兰州,部队便停下来做了短暂庆祝。我和几个当地新入伍的小战士还一起表演了节目。
这时候我调到卫校去学习,说是学习,可一直在行军,学学停停,一路走一路学,比如我们要学维吾尔族语和俄语,不学俄语进疆之后就看不懂苏联药物,不学维吾尔族语跟当地人就没法进行交流。
进疆时开始坐车,到哈密后改步行,过火焰山的时候看到山上的石头全是红的,另一边则是白茫茫的,也不知道是砂石还是盐碱地。
过沙漠的时候,茫茫戈壁滩上渺无人烟,看不到1户人家。部队没有烧的,就只能边走边捡柴火,有骆驼草、芨芨草。骆驼草很大,像撑开的伞,根扎得很深,上面满是刺儿,你想抓都没地方下手,把手都扎得烂糊糊的。有人便想了个法儿,拿镐敲烂,挖出来烧火做饭。做饭的时候挖一个坑,支上行军锅。有一辆车专门负责给部队拉着粮食。
我们医训队有些在甘肃兰州附近刚参军的女学生兵,因为途中没有水,她们也不洗头,头上长满了虱子,等到终于有地方有水了,洗完头之后,盆底上布满了“黑芝麻”。
过星星峡时特别冷,我冻得手发木,连裤腰带都解不开。到了晚上,星星峡风大得连帐篷都能掀开。进了新疆之后,我们学习没有教室,就去寻找那些废弃的城墙砖盖教室,背砖背得棉袄开了花,后背也磨破了。
七
我是1949年5月结的婚,爱人叫贺盛桂,江西永新人,老红军,原来在第359旅当参谋长,到山东扩军后担任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副旅长,结婚时任第6师副师长。
开国少将贺盛桂(1955年)
解放西安以后,当时供应部的旷政委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说打完仗我还要回老家哩,不在外面找人结婚,结了婚就回不了家了。旷政委说:“革命者四海为家,你怎么老想着回家,你们老家有什么好的?”就这样,我和贺盛桂结了婚。
进疆后不久,老贺调到第2军当参谋长,我们各自住各自的宿舍。他的宿舍里没有我的东西,我的宿舍里也没有他的东西。我只是星期六的时候回到他家里,一个布衣包当枕头,里面装着自己的几件衣服,既是包袱,又是枕头。1951年,我从新疆调西安办事处工作,老贺正在南京军事学院上学,我们仍然分居两地。
1952年夏天,老贺从南京军事学院毕业,分配到后勤学院指挥组织系当主任,我分配在后勤学院院务部做财务工作。那一年,我们才算有了自己固定的家。后来老贺任副教育长,退休之前是副院长,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1990年病逝。
1952年李星与贺盛桂在南京。
过去习惯了行军打仗,不能带多余的东西。解放好几年了,思想也没有转过弯来。刚到北京报到那天,总后派两辆车去接我们,但是我们除了几件衣服、几双鞋子,什么都没有,甚至都没有带被子过来,接我们的人特别惊讶,问我们:“东西呢?”
我生养了两儿两女。两个女儿都是军医,大儿子从海军航空兵俱乐部主任岗位上退休,小儿子在房地产公司做技术工程师,两个儿媳也都是军人,可以说是军人之家。
2018年李星在北京接受采访。
我现在已是耄耋之年,过着幸福的晚年生活,但是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一名战士,更不会忘记为革命牺牲的先烈。
(李星口述,彭彦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