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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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娃亲

到了仲秋的夜晚,柳叶便会搂着二月坐在婆娑起舞的柳树下,柔声细语地讲故事、吟儿歌;二月将光光的脑袋枕在柳叶的腿上,渐渐沉入梦乡。

1946年6月26日,蒋介石公开撕毁《停战协定》,对各解放区发动了全面军事进攻,内战爆发。在山东,国民党第2绥靖区司令王耀武指挥第96、12军从济南出发,大举向渤海解放区进犯,同时命第8军从潍县向西推进,企图以张店为中心,打通胶济线。在津浦线方向,盘踞沧县的伪军部队也开始向黄骅县等地推进。

面对敌人大军压境,我渤海区军民奋起自卫,英勇反击,主力部队从津浦线转移至胶济线,协同鲁中、胶东军区部队阻击和消灭由济南东进及由潍县西犯之敌,至7月打退了王耀武所部各路人马的进犯。

1946年秋,渤海解放区所属的宁津县已基本完成土地改革,广大翻身农民热情高涨,为了保卫胜利果实,积极响应共产党的号召,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大拥参”运动。这个时候,梅有田他爹正在紧锣密鼓地为儿子筹备婚事。按照政府规定,有田当八路军的哥哥牺牲了,他是事实上的独子,又不满18周岁,不在征兵范围内。所以,尽管十里八乡都在热火朝天地动员男丁参军,他却觉得和自己毫无关系,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新房,恣悠悠地光等着娶媳妇、做新郎。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柳叶突然对他说:“簸箕报名去当兵了,你也必须去参军。”

有田懵了,对柳叶解释说他不符合参军条件。柳叶说那不管,她现在是村妇女主任,自己的未婚夫拖后腿,怎么有脸去动员别的女人的丈夫去当兵。有田只好以退为进,说结完婚马上报名。柳叶却坚决表示:必须当兵立功再结婚,如果不报名,她就要退婚,绝不和落后分子做夫妻。

梅有田郁闷极了,3年之内,他已经是第四次延期结婚。

柳叶8岁到有田家当童养媳,风风雨雨13年,有田爹待她比亲闺女还要亲,不曾虐待半分。一个女人这辈子不就盼着有个遮风挡雨的家吗?可如今,温馨的小家就要搭建起来,她却要亲手把它拆掉。有田实在想不通,柳叶脑瓜子到底搭错了哪根筋。

梅有田生于1929年阴历二月初二,属蛇,自小爱剃光头,加上长了一颗硕大的脑袋,阳光下脑门泛着青光,格外刺眼。谁要问他多大了,一律回答属小龙,还要再加上一句,龙抬头那天生的。所以,他爹给他起了个小名,叫“二月”,大号梅有田反而慢慢被人遗忘了。

二月家属小康。宁津人向以锔碗、理发为业,足迹遍及京津及东北,故此民间有“宁津锢漏遍天下”之说。二月他爹叫梅满江,年轻时就是一个手艺高超的小炉匠,走南闯北挣了几个钱,回来置办了几亩地,日子倒也过得衣食无忧。二月自小顽劣好动,却又胆小怕事,夏天想吃甜瓜,就带着小伙伴们到河沿瓜地去偷,每次都是他望风,若偷窃成功,自然有他一份;若被看瓜老头发现,他先溜之乎也,小伙伴们被擒则会被一顿暴打。不过二月虽胆小,却从不吝啬。他爹最爱吃保店驴大肠,他就常偷出来慷慨请客。那年头,穷人孩子吃不起这玩意儿,所以小恩小惠之下,他的群众威望如日中天。

梅有财比二月大两岁,属兔,五六岁时死了爹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有财过百日时,家境尚好,炕上摆着一大堆庄稼人常用的物件由他选,他伸手就去抓簸箕。他爹顿时乐了,簸箕是盛粮食的,象征着将来吃穿不愁,这可是好兆头,就给儿子起了个大号叫“梅有财”,小名自然就是“簸箕”。村里人没文化,又实在,光想着“有财”吉利,可没想到连上祖宗传下的姓氏就别扭了。“没有财”自然变成穷光蛋,抱着簸箕又有啥用,扫土吃吗?

簸箕自小没人管,性子野,爱打不平,又长得高大威猛,是村里的孩子头。说起来也怪,簸箕和二月性格迥异,两人却形影不离,好得不行。因为二月在外惹是生非,两人经常和邻村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

柳叶是二月姑家的表姐,年长二月4岁,家住梅庄西8里外的黄家镇。她爹黄立仁绰号“马鞍子”,年轻时是马戏班子耍把戏的,马上功夫了得,后来跟着宁津土匪头子“睡不醒”入了伙,坐到第六把交椅,40岁时娶了个温柔漂亮的良家女子,生了个女儿伶俐乖巧,小日子过得惬意,不想民国十九年有一次和官兵交火被炮弹炸死,家就慢慢败了。“睡不醒”念其马前鞍后多年,给了柳叶她娘20块大洋,可孤儿寡母的靠几块大洋又能维持几天,再加上柳叶娘那时年轻貌美,便常有村里的地痞无赖上门滋事,无奈之下,只好带着柳叶回到娘家。梅满江疼爱妹妹,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惜妹妹红颜薄命,第二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临终前含泪将女儿托付哥哥,从此柳叶便成了二月的童养媳。

那年柳叶6岁,二月两岁,两人虽有媒妁之言,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多的是姐弟之情。柳叶说,二月从小叫她姐,这称呼到死没有改变。

柳叶记得,梅满江农闲时常挑着担子走村串巷去揽生意,扁担一头是小风箱外带小铁炉,另一头是盛满钳子、锤子和其他工具的小柜,脖子上系一个小铜哨子,进村就三长两短有节奏地吹,担子两头系着小铜铃,担子一颤叮当直响,非常好听。柳满江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家里就剩下柳叶带着二月玩耍。柳叶手巧,善剪窗花,古戏中的故事都会剪,剪出的人物栩栩如生;柳叶嘴巧,会唱山东吕剧,哼起小调美妙动听;柳叶记性也好,说书的只要讲一遍,便能给二月绘声绘色学半天。但是,柳叶清楚,二月最期盼的是每年农历九月闻名江湖的黄家镇杂技庙会。

宁津县自古就有杂耍传统,穷人的孩子多半从五六岁就被送到戏班子学艺,八九岁便能外出演出,养家糊口。那时的杂耍分两大派:一种叫作“撂地的”,人数不多,道具简单,艺人能说会道,边说边耍,以驯兽、魔术为主,一般是走街串巷、小打小闹,有个场院就能表演,节目演到热闹处,演员便会突然停止演出,或摘下帽子收钱,或兜售膏药、钢针、大力丸;一种称作“抹杆的”,主要是戏班子,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节目多为武术、马术、顶碗、中幡这些真功夫,只要演出就会浩浩荡荡出远门,近到东三省,远去东南亚,那是跑大码头、挣大钱的。柳叶他爹黄立仁当年就是“抹杆的”,练就一身好武功,为人仗义,尤善马术,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匪首“睡不醒”就是相中了他高超的骑术和一身硬功夫,这才想尽办法拉他入了伙。

那时宁津杂耍多集中在黄河故道(今漳卫新河)两岸,尤以“南北八寨”16村名头最响:“南八寨”是指以野竹李、黄河崖、道口为代表的8个村庄,以“撂地的”为主;“北八寨”是指以何健寨、何庄为代表的8个村庄,主要是“抹杆的”。

道口乡有个李家杂技班,掌柜的叫李文治,擅长表演刀门子、火圈、杂耍,他媳妇李云飞更是了不得,什么刀山、立绳、钢绳、杂耍、飞铣、站钹、软竿子、刀门、火圈、蹬技、马叉、水碗、小吊子、大武术、小武术、马术等样样精通,无所不能,江湖上无人不晓。

县城西南方有个野竹李村,相传是当年林冲发配沧州途经的野猪村,后来李姓迁来,成为村中大户,故而得名“野猪李”;因“猪”字不雅,遂更名为“野竹李”。这村子不过200户人家,却在杂技界大有名气,苗门正宗传人叫刘福合,江湖人称“六(刘)龄童”,看家本领是“提膝越花枪”,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堪称一绝,回回都是戏班子演出的压轴节目。

相传同治年间,慈禧太后要摆72道皇会,第一道会便是野竹李村表演“顶竹竿过城门”,只见老艺人肩扛3丈余高的竹竿,竿上扯大锦旗一面,借助惯力,冲过数丈宽的城门,登上城门楼表演,舞得竹竿上下飞舞,呼呼生风,慈禧太后看了瞠目结舌。此后“顶竹竿过城门”定名为“古老中幡”,宁津杂技威震四方。

宁津杂技真正闻名江湖的则是流传千年的黄家镇庙会。

黄家镇东邻古镇保店,西邻四女寺碱河,地处南北八寨中心位置,对岸是河北省吴桥县境,一条大路从碱河东大堤直贯村中,北靠沧州、天津,南连德州、济南,东接宁津、乐陵,西下吴桥、桑园,古运河和津浦铁路使得黄家镇变得四通八达。这里自古土地瘠薄,十年九不收,逼得村里人人学本事,家家会“玩意儿”,从事杂技、驯兽、魔术活动的越来越多,最终以其便利的交通优势形成了盛大的杂技庙会。

黄家镇庙会形成于唐宋,盛行于明清,每年阴历九月初九开始,历时1个月,是全国各地杂耍艺人一年一度最负盛名的行业大会。届时南到广州,北至东三省的杂耍艺人云集此地,有的班主是来物色演员,有的孩子是来拜师学艺,有的艺人是来以技会友,更多的则是摆摊做生意、闲逛看热闹的,最多时一天达到3万多人。

那时的庙会规模很大,南来北往的杂技班子都现场撂摊子,变戏法的,耍把戏的,玩狗熊、玩猴、玩狗、玩狮子的,跑马戏、上刀山的,大变活人和蹬桌子、蹬坛子、蹬大车轮的,眼花缭乱,热闹极了;说书棚、拉洋片的,相面、算卦的,卖野药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更为稀奇的是,瘸、瞎、聋、哑之人多达数万,成帮结队沿街乞讨,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成为独特风景。俗话说:“九月九,看猴去。”方圆几十里的乡亲忙完秋收闲着没事,就开始成群结队前来赶会。

柳叶记得:镇里原来有一座两进大殿的关帝庙,庙两侧街面是清一色的青砖璃瓦、飞檐斗拱建筑。站在碱河大堤上向村中眺望,能够清晰地看见青砖瓦舍之间的3棵古槐,犹如3把巨形绿伞罩在村子上空,为这千年古镇增添了勃勃生机。相传3棵古槐皆为唐槐,树干粗壮,4个人合抱还接不上手,古槐的侧枝有的还越路而过,长到对面农户院中。尤为奇特的是,其中一棵是从另一棵杨树的树洞里钻出来的,杨、槐两树枝叶交错,连体并生,颇为奇观,固而得名“杨抱槐”。后来其他两棵古槐先后枯死,唯独这棵“杨抱槐”至今仍然旺盛。

日本鬼子占领宁津前,每年到了9月赶会时节,柳叶就牵着二月的小手,在梅庄村边的官道旁截车捎个脚,半晌的工夫便来到黄家镇,住进叔叔家,每日吃饱了便从早到晚去逛庙会。

二月痴迷杂技,尤喜马术。那时只有实力雄厚的大班子才有马匹,所以庙会期间也难得看见精彩的马术表演。若是来了大班子,二月肯定是场场必看。宽敞的表演场地上,伴随着时高时低、时紧时慢的锣鼓声,骑手们威风凛凛骑马驰骋,什么镫里藏身、就地拾钱、独站双马、八步赶蝉以及抱柳、大站、蹽俊、劈刀、担架、倒骑马等各种特技令人眼花缭乱、惊心动魄,直看得二月目瞪口呆,心驰神往。

一年之中,只有赶庙会是二月最向往的时光;更多的时间,梅满江不但不允许他出村玩耍,甚至不让他走出自家的小院。那是因为宁津自古匪患肆虐,战争频发,由此也孕育了宁津人尚武、忠义、彪悍的性格特征。

宁津县位于中原南北要冲咽喉,自古战乱频繁,是兵家必争之地。明代曾有四王镇守,前后历时103年,又是燕王扫北的主战场。清咸丰年间,曾格林沁亲王与洪秀全的太平军在此逐鹿;后来捻军宋景诗、张宗禹也曾率部在这一带与清军作战。光绪年间,宁津义和团人数最多时达到近万人,红灯照、蓝灯照、青灯照等反清团体十分活跃,先后火烧了宁津、乐陵、吴桥的教堂,直到八国联军攻占天津之后,才一并被清军镇压。清末民初,由于连年旱灾,匪患四起,最多时有30多伙。少则二三十人,作案时携枪聚集,分赃后四散而去,忙时为民,闲时为匪,谓之“坞档子”。多则三五百人,聚集屯属,犹如官兵,到处抢劫财物,骚扰地方,谓之“明档子”,其中以“睡不醒”为首的档子势力最大,人数最多。他们亦正亦邪,呼啸山林,劫富不扰贫,公开与官府作对,颇有梁山好汉的味道。每到夜色降临,家家户户便闭门熄灯,足不出户,生怕祸从天降。

日本鬼子到来之前,梅庄留给柳叶和二月更多的是温馨美好的回忆。二月属蛇,却希望别人说他属小龙;又因为出生那天正是阴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便隔三差五剃光头。每次剃头都是柳叶下刀,平日他捣蛋调皮,可柳叶柔软的小手一摸他的大脑瓜,他便乖乖坐下不动了。柳叶10多岁时便长出一头又黑又柔的长发,母亲去世时留给她一块犀牛角做的梳子做念想,据说这梳子是柳叶爹当年绑票时从一个大财主手里弄来的宫中之物,价格不菲。幼小的柳叶哪懂它值多少钱,只因是母亲的遗物,这才视为珍宝。每天早上二月便抢过去给她梳头,一边梳一边念叨:“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眉,三梳子孙满堂……”那头黑发直梳得油光忒亮,大辫子长及后腰,一步一抛,甚是妖媚。二月会经常抽个冷不防,在背后猛拽大辫子,柳叶被吓得尖叫,他便哈哈怪笑着跑开。

每年酷夏的中午,骄阳似火,柳叶会到铺子里买上4两保店驴大肠,切成细片,拌上蒜泥,滴上香油,梅满江坐在柳荫下,恣悠悠地喝着小酒。柳叶再下出一锅大柳面给二月吃,那面又筋道又细长,拌上作料,满院飘香。二月说:“姐你吃。”柳叶说:“姐不饿。”二月说:“姐不吃,俺也不吃。”柳叶便只好端起碗抿两口汤,二月这才把脸埋在大海碗里,狼吞虎咽喝起来。

到了仲秋的夜晚,秋高气爽,柳叶便领着二月到后院捉蟋蟀,堂前屋后,田野阡陌,到处是蟋蟀延着翅叫唤。捉累了,柳叶便搂着二月坐在院里那棵婆娑起舞的柳树下,柔声细语地讲故事、吟儿歌。二月最爱听的那段儿歌是:“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干吗呀,关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明早起来梳小辫儿……”

夜深人静了,柳叶轻吟着,二月便将光光的大脑袋枕着她的大腿,渐渐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