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殷忧启圣梦即真——冰心的梦
冰心说她最喜欢散文,很爱读散文也很爱写散文。
冰心早期的散文温、良、恭、俭、让,爱心可鉴;冰心晚年的散文酸、甜、苦、辣、咸,怨而不怒。我尤其爱读冰心老辣的散文新作。发表于1991年的《我的家在哪里?》文辞隽永,情意悠长,负重若轻,实在太美了。
它写梦,写梦的无意识的向往和眷恋。她冬梦里喊着“我要回家,回中剪子巷”,但是转游了大半个北京“我”也没有回到中剪子巷。醒来时,她“在枕上不禁回溯起90年来所走过的甜、酸、苦、辣的生命道路……眼泪涌了出来”。
“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从我身上是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级’可‘降’,无‘款’可‘罚’,地道的无顾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我还有一个我自己不知道的,牵不断,割不断的朝思暮想的家。”九十年一无所有,但是,有“家”可“梦”,“只有住着我的父母和弟弟们的中剪子巷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
漫不经心的一个梦就打翻五味瓶子,打开将近一个世纪的绵长的视野,亦情亦景,亦隐亦现,亦甜亦辣,亦真亦梦,由真入梦,真即是梦,梦即是真,既不懊悔当年沉湎于精神家园的泛爱的梦,又不惮于艰苦与共的人生和苦恋苦爱的非梦。既然梦是自然而生的向往和眷恋,那么,梦不但真实而且美好。一无所有就是一无所有,可是,还有梦在!
一次,知她者问她:
“冰心同志,你忙什么?”
她说:“坐以待币(指稿费)。”
“你何以九十高龄依旧‘一片冰心在玉壶’?”
她说:“以我之身,无官可罢,无权可夺,无级可降,无款可罚,无旧可毁,何往而不适呢!”
“你的散文为什么越写越‘反动’?”
她脱口而出:“姜是老的辣嘛!”
我不能不跟着作者回首往事——她所亲历的几个朝代,那能怒能怨、能怨能怒,能恨能爱、能爱能恨的梦幻般的九十年。
我不能不联想1987年她为人民教师请命的《我请求》和1988年读《国殇》后为知识分子请命的随记。她愤怒地写道:“我伤心而又担心。担心的是看到这篇文章以后能有权力处理的人,不会有时间来看它,看到它之后又‘忙’得未必伤心!”“说一千,道一万,抢救知识分子的工作,还得知识分子自己来做,‘殷忧启圣,难兴邦’,呜呼,请求,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我有这个经验。”
针贬时事别人用杂文,所谓“杂文笔法”,冰心用散文,可称作“散文笔法”,而且是最严格意义上的“散文”笔法,是真正从心灵深处涌出的热流。在散文界,冰心是爱的化身,爱神动怒了,艺术的魅力和精神的锋芒形成合力所向披靡。她痛极而言之:“‘爱’是伟大的,但这只能满足精神上的需要,至于物质方面呢,就只能另想办法了。”(《我请求》)然而,她死活摆脱不了的还是对人民对国家的爱,不然,为什么放着终身教授不当早在1951年就毅然回国?为什么尽管恨铁不成钢但小平同志南方谈话后纪念“七一”时在《文艺报》上毫不犹豫地写下“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几个大字?说到底,她是爱神,是爱神的使者。
汪曾祺说过,老年人文笔大多都比较干净,不卖弄,少做作,但是往往比较枯瘦,不滋润,少才华,这是老人文章一病。诚哉斯言!可是冰心例外。冰心写来,一方面亲切、不隔,犹如老奶奶抚摸着、拍打着,劝说她的子孙儿女,一方面又以过来人的体验作内省的独白,清醒地做着好梦,梦里充满鲜活的人性生机。
像说话那样随随便便,像禅机那样启人心智。
前后九十年的一个梦,算上标点符号不过八百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