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张贤亮笔下的“伤痕”
张贤亮是苦难中成长的作家,他写的“伤痕”,不是一般的“伤痕文学”。它的伤痕深重得多,感情沉重得多,笔法凝练得多,细节真切得多,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是“伤痕”小说的极致!
我被《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的痛苦压倒了,把自己的同情心全部赋予勤劳善良而灾难深重的农村父老。《李顺大造屋》里的李顺大,解放三十年造不起一间屋,孤苦伶仃的邢老汉到死讨不起个老伴。
他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孤孤单单生活在这个世界。1972年饥饿的陕北,给老汉送来了一位美满的伴侣,但走掉了。老汉同小黄狗相依为命,狗又被“政治”打死了。茕茕孑立的老汉,只有伴随着他的影子寂寞地死去。当我读到狗死了、老汉抚尸恸哭,老汉死了、无人抚尸恸哭时,我的心碎了。
不久,又读到《在这样的春天里》。一个现在听来不谓新鲜的故事在张贤亮的笔下却获得强烈的效果。他既没有借助灾难的叠加,又不堆积倚重伤感的言辞,而是靠写实的力量和作家的热忱。这样的作品,像是一个磨盘压在心头,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必欲掀掉而后快。
《吉卜赛人》却给人们另外的感觉,这对青年男女似乎掀掉了心头的磨盘,却仍然流浪在更大的磨盘的笼罩之下。社会把她变成吉卜赛女郎,“革命”把他变成“亡命徒”、流浪者;生活又把他和她邂逅在一起。他们的品行和节操比雪洁白,他们生活的环境比墨还要黑。他们只有在人间的夹缝里求生,在阴冷的角落里相怜。他们各自在对方的身上看见自己的希望,觉得自己也有权保有自己的青春或爱情。“我们到新疆去吧!”新疆成了他俩理想的天国。然而,青春啊,爱情啊,希望啊,却像幻想的天国一样遥远。当天国的憧憬刚刚给他们的脸上挂上一丝笑容的时候,高悬在半空中的那块大得可怕的磨盘落了下来,双双对对,在劫难逃。
社会把一个纯真的少女变成流浪者,流浪者却以吉卜赛人的乐天和乐善嘲讽了那个社会,并以少女般的天真、灵明、助人为乐和满不在乎的大方,为那个特定时期奏响了不谐和的音节。比起阴冷色调的《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张贤亮在《吉卜赛人》里加进不少隽永的柔色和暖色,如孔老夫子赞《关雎》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实,以“淫”写乐,其乐更乐;以伤写哀,倍增其哀。但是,希望还是破灭了,以至于丧失饮食男女人之常情。《吉卜赛人》与《邢老汉和狗的故事》一样,“墨点无多泪点多”。
张贤亮的选材和构思与众不同。他同样选取不幸中的人物,但不论是农民或知识青年,一概都是农村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多是“右派”、“右派”子女或地富家属。他们的过错就是投错了胎,“文革”之前就是贱民,横扫“牛鬼蛇神”的风暴最先把他们刮到磨盘的底下。他们的遭遇无奇不有,孤独者以狗为伴,吉卜赛式的性格和生活,“情敌”与“政敌”的“合流”,被父亲遗弃而又遗弃了父亲,被社会抛弃却不忍抛弃社会,等等。更有意思的是逃荒嫁人的妇女多次在作者笔下出现,使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革命”黯然失色。在这些妇女形象的身上,作者寄托了他对我国农村劳动妇女的衷心赞美之情。作者以极真挚的感情和极细腻的笔触描写这些人物,使其成为近几年来短篇小说中不可多得的动人形象。可见,张贤亮的作品所选取的,近似于“畸人奇行”。但是,他并不以畸奇取悦于读者,他要从“贱民”灵魂内发掘人性、人情之美,从“畸人奇行”处探寻真正悲剧之所在。他要发现扭曲了的历史怎样扭曲了人,又要发现扭曲了的人怎样扭曲了历史。他不只是为民请命,也不只吊民伐罪,他念兹在兹的是恩格斯的话:“真实地描写现实关系。”故而,他的“伤痕”更加刻骨铭心。
1980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