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序章
喂食者协会事件后的几年里,我极少参与到奇异事件的冒险里去了。倒不是说我忽然之间就和神秘世界绝缘了,那么多年的冒险生涯之后,这个世界的灰色部分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的朋友、伙伴乃至于敌人,许多都出入于常人视而不见的阴影地带。只是我自己的情况有了极大的变化,我对世界的旺盛好奇心,在两件事的打击下行将熄灭。
其一是我父亲的去世。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拜托了能找到的一切能人异士,都没把他从绝症中拉回来。深切的无力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萦绕不去。我曾经以为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改变的,如今我知道命中注定是什么意思。
其二是何夕的失踪。
从2013年秋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任何消息。这并非爱人间的不告而别,而是极其诡异的全方位消失。何夕性子淡漠、心思莫测,哪怕再是热恋的时候,她心底里都有一块地方,是我从不曾进入过的。对此我并未强求,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在心灵中保有一块完全属于自己的私地,但她失踪之后,我却只恨自己对她了解不够细致,以至寻迹无门。
她的消失比她出现在我生活中更为突兀。不再去警局上班,住处搬空,与此同时没有对任何人留下任何口信。她的同事毫不知情,朋友……她并没有什么朋友,家人——她养父已死,我也一直无法与她的哥哥取得联系。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疯狂地找她,也担忧她遭遇不测,然而所有认识她的人(主要是她的同事)都对她的事情三缄其口。我本来以为这是由于她神秘的背景,她并不是经由正常途径调任法医的,也许大家出于保密等级的原因不愿多讲,可后来我发现并不完全如此,似乎她在世间的痕迹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一点点抹去。几个月后,甚至有明明认识她的人却记不起她来了,这并不似作伪。而我,也慢慢恍惚起来,到了两年之后,有时候甚至疑心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过何夕这个人,还是我自己的臆想。她的容貌在记忆里模糊,手机里的相片无故损毁无法打开,她与我相处的细节如同梦境般远离,以至于我必须不停地重访我们曾经留下深切记忆的地点——某座我们曾深夜徘徊的铁桥,某处我们时常光顾的烧烤摊,某个我们最初相识的小区,非如此,不足以使她在我心中永存。
这实在是极其不寻常的事情,仿佛何夕这个人不是仅仅消失在了我的面前,而是全方位地从这个世界远离。我与梁应物讨论过此事,觉得她或许是卷入了某个超乎常人认知的事件中,并不是普普通通的不告而别或者失踪。这样的推断并不能让我好受,但我却全然帮不上忙。继我父亲的离世之后,这是另一桩让我觉得无能为力的切身大事。
我为寻找何夕所做的各种努力,由于和现下要说的这件事并无关系,或者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关系,为了行文不过于琐碎,唉,就先略过不提吧。(虽然我知道熟悉我过往经历的读者们是极其关心的。)
总而言之,这几年来我的状态相当消沉。但时间就像一贴万能的狗皮膏药,不管什么事情都能糊一糊。加之梁应物劝了我几次,最后一次他想出个让我觉得有些道理的理由,即如果何夕的消失是某种神秘力量所为,那么我更应该像从前那样,积极地介入到各种神秘事件中去,没准哪一次就碰上相关线索了呢?好吧,即使这算是大海捞针,我也领了老友的好意吧。
然后,我就遭遇了大事件。
大事件说的不是场面,十几年来我见过太多大场面,没什么能镇住我的了。
我说的是本质。
以往我的那些经历,无非是碰到一些奇怪的人类,或是奇怪的人类组织,或是奇怪的非人类,或是奇怪的非人类组织……而已,而这一次,我也不太有把握,直觉上来讲,应该是接触到了世界本质的一部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诸如此类。这种形而上的哲学性问题,本应看不见摸不着只存于思辨中,最终竟能铺陈到你的面前。那种震撼,不是碰到些奇人异士,或破解某个组织的阴谋可以比拟的。
事情的发端,和以往大多数情况一样,起自我的记者职业。
说起来,我沉沦的这几年,也是我供职的晨星报社沉沦的几年。整份报纸的销量,较之最高峰,已经下跌了70%,并且必将继续下跌。当然,这不是《晨星报》一家报社的问题,也不是中国报社的问题,全球的纸媒同呼吸共命运,只有惨和更惨的分别。到了现在,几乎每个月都有同事离职,大多是去新媒体闯荡。不过我倒是没有挪窝的打算,主要是我不靠报社的这点工资吃饭。从前那些冒险经历写成的书(当然会隐去些关键部分,免得自找麻烦),销量一直都不错,版税收入已经是数倍于报社工资了。作为见识过这个世界真正模样的人,我深知财富的局限,尤其是没有沉淀的财富,所以,钱只要够日常花销就可;再说,有着报社的平台和国家发的记者证,出去采访也比在新媒体要容易得多。
日薄西山之时,社里对于稿件的要求更是严苛,然而精英四散,新进员工的质素又大不如前,每次重大选题的讨论,于人于己都是折磨。我作为首席记者,又负责带教新进记者,类似的场合很难逃开。
前一周的选题会,一个进报社三个月、还在实习期的记者提了个挺有意思的采访方向。她说上海的发展速度这么快,全国各个城市也都在迅速变化,太多旧的事物消失不见了,但人的记忆还在,有许多值得怀念的东西。她想写一组上海城市里的废墟——已经被掩盖的废墟、即将被掩盖的废墟,以及就要变成废墟的城市一角,代表着城市飞速变化之时的人文情怀。大家一听都赞这个想法,这其中,也有着即将成为废墟的纸媒的戚戚焉吧。
作为指导老师,我多加了个意见,让她不要只注重实体的变化,也看一看网络上的废墟。当时我说这话,心里想到的,其实是我父亲的微博,曾经会每天发布消息、与朋友互动的那个微博,已经永远停留在那个日子了,只有我还会在他的生辰忌日或父亲节时去看一眼,以作缅怀,这自然也是一个废墟了。而类似的微博废墟,必然有许多。会上我并未举这个私人的例子,而是说,曾经红极一时的人人网、开心网,如今已经没落荒芜,今天的微博和微信,未来没准也是这个下场,在虚拟社会与实体社会中交互探寻,才能写深写透这个选题。小记者得了指点回去准备,原本这一周要再讨论一次纲要,然后正式开始采访及写作。
然后就在这个上午,国庆节的前一天,我忽然被蓝头叫去。他先是大赞一通这个选题,然后又补了个新角度。
这是蓝头偶然在网上看见的真实事件。有个外国的游戏玩家,8岁时候父亲得癌症死了,10年后他搬家时发现了父亲当年玩的游戏机,上面还插着游戏卡带。那是个赛车游戏,玩家可以和赛道上的历史最好成绩保持者比赛,后者会以一辆幻影车的形式出现在赛道上,按照他当时打破纪录的轨迹行驶。玩家发现其中一个赛道的纪录保持者是他父亲,此后他整整玩了这个游戏半年,终于有一天,他第一次超过了爸爸。他看着自己的名字把爸爸的名字盖掉,那辆幻影车再也不会出现,不禁泪流满面。
蓝头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也不禁红了眼眶。时隔几年,这种情感我仍感同身受。
“这个废墟选题可供挖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也非常容易引起读者共鸣,是吧?我们就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过去的东西不断被推翻被覆盖,新生事物飞快到来,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永恒的。我觉得废墟至少可以做四个版,你往大里做,最多我可以给到八个版!”他很有气势地挥了一下手。
“你先等等,领导,为什么是我?”
蓝头瞪大眼睛看着我:“这么重大的选题,整个晨星报社,除了你那多,还有第二个人能驾驭吗?你来告诉我,有第二个吗?谁?”
我可不吃这一套,瞪起眼珠反问他:“你这是让我去抢一个新人的选题吗?”
“不能这么说嘛,她自己放弃了。”
“自己放弃?”
蓝头挠了挠头,只好坦白:“那个,小朱啊,她昨天辞职了。”
又去哪个新媒体了?这是不打算在《晨星报》这座即将变成废墟的旧楼里沉沦了?我看蓝头的表情,识趣地没有问个究竟。
所以呢,这篇关于废墟的深度报道,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这个稿子,报社没有给我限定时间和方向,任我发挥,算是给我这个残留下来的最资深记者的信任。不过三天后我向蓝头申请出差重庆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
“做这个选题,还需要跑到重庆去?”
“是啊。”
“这个……不是有相当一部分内容,做的是虚拟世界里的废墟吗?”
“但是现实中的也要结合不是吗?我考虑这个报道,从现实切入,会更有感觉、更扎实一点,网络上的放到后面。”
“可是上海不也有许多可以采写的地方吗?”
我叹了口气:“不是说怎么做这个报道我说了算吗,还是要我把前前后后的因果都和你汇报清楚?还是说社里没钱付出差经费?”
蓝头期期艾艾起来:“倒不是说没这点钱,唉……好吧好吧。”
我算是听出来了,的确就是费用的原因。
“我说领导,总是想着这里省一点那里省一点,拿什么去和新媒体拼呢?还不就得靠扎扎实实的稿子吗?”
蓝头瞪着我:“是吗?靠扎扎实实的稿子吗?”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的脸。这不是当年刚入主报社时,年轻气盛的那个男人了。曾经不懂业务的外行,已经变成这阵地上的老鸟了啊,不是能随便糊弄的人了呢。
“在其位,谋其职吧。”
蓝头神情落寞,挥了挥手,说:“是啊,在其位谋其职吧。”
我有些不忍与他对视,转身走出社长办公室。面对整个纸媒时代的落幕,一张报纸的振兴,与几篇优秀报道已经关系不大了。如何才能挽狂澜于既倒,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像热兵器时代到来之后,刀剑铸造得再好、保养得再好,可以削金断玉吹毛断发,也不会再成为战场的主角了。
以这样的心情,去做这样的一篇报道,我想,真是有一种悲剧的切合呢。
父亲的离世,爱人的离去,行业的落幕,报社的最后挣扎,猛然间,我感受到了时间,感受到了自己的老去。
人间五十年,这一刻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