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汉丰湖底的人
国庆假期的第五天,我在重庆万州区的一家火锅馆子里见到了此行的同伴。
没错,这次的废墟实地考察不只我一个人,我甚至都不算是主导者。
当我刚听小记者说起废墟选题,甚至当我此后在社长办公室里对蓝头大肆规划采访方向的时候,我还觉得这是一个特别新奇的点子。而后当我开始做调研的时候,单只网上一搜,就发现太阳底下果然没有新鲜事。在豆瓣小组里,就有那么一个“废屋环游组”,几万个组员,天天在上面讨论各种鬼屋鬼城。这上面所谓的鬼屋鬼城,和我概念中的废墟,是基本一致的。他们并不指望能在这些地方撞上什么灵异事件,而是迷恋此类场所展现出的末世感。
一些核心成员,时常会在小组里发起冒险邀约,用他们的话讲叫“组团刷副本”,约定一个时间地点以及大概预算,凑足基本人数就成行。这次打动我的,是千年古城开县的探索邀约。
这个开县,指的是开县老城,和今天地图上的重庆市开州区是两个概念。它再一次拓展了我对废墟的理解,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其实我在日本南相马市见识过沉没之地,一个是海一个是湖,非常相似,但大约是我太长时间没有经历过奇特事件,从前的冒险经历都仿佛被记忆封存,没有点拨,压根儿就没想起来。
所以在看到这个帖子的第一时间,我就决定要“入团”。
今天地图上已经没有开县老城,在同样的位置上,是一片人工湖泊。中国的三峡大坝是个世纪工程,巨大水利奇迹的背后,是沿线一百多座大大小小城镇的永久淹没。其中不乏历史名城,比如大昌、涪陵、秭归,同样有着千年历史的开县老城,也是其中之一。
通常在放水淹没城市之前,会把城市的建筑都炸毁,但据发帖者“走路带风”讲,开县老城并没有炸干净,只是把较高的多层楼房和大桥炸了,那些原本只有几米高的一层或两层老楼还留了一些,现在,它们都静静地待在十几米深的汉丰湖底,成了“森森鬼域”。
开县老城冒险有四人报名,我是第四个,刚好凑够了最低下限。因为小组里的一万多号人分处天南海北,像这次能凑齐成团人数的刷副本活动,其实并不多。由此也能看出水下老城的魅力。除了食宿之外,“走路带风”负责租借下水所需的设备和船只,摊下来每人是1500块钱。这部分钱,我根本没和报社提,就自己负担了。其实本该是每人3000,但“走路带风”说从小组的组长那里申请到了一笔赞助金,条件是把冒险经历完完整整地发到组里。现在有钱人的爱好真是各式各样,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直播打赏吧。
在万州火锅店里网友见面,“走路带风”在桌前站起来左右一拱手,说初次见面,两位叫我阿走就行啦,接下来这两天大家要精诚合作,因为要去的这个地方可不简单呀。说出来的开场半文不白,在我这个专业文字工作者听来不免有点滑稽。说实话,我没想到“走路带风”真人会是这副样子,名不符实之极。
说起来,这段半古半白的手势话语,算是有“走路带风”风格的,但说话的这位,身高一六五,面白肤嫩,翘鼻尖小雀斑,柳腰窄臀微微胸,不折不扣小姑娘一个。我哪里会想到,这位组团刷废墟的团长,居然性别和我不一样?至于坐在我旁边的另一位伙伴,给我的意外程度完全不亚于“走路带风”。他的网名叫“再睡一发”,这么老司机的名字毫无疑问来自男人,他出乎意料的地方不在于性别而在于人种,他居然是个棕色头发蓝色眼珠的法国人。后来他告诉我们,本来想起名“在水一方”,但重名了,一个中国同事给改了个谐音,告诉他字面意思是睡在沙发上,意为客居他乡的人。他说的时候笑得比我和阿走都欢,我估计他回过味来以后还挺喜欢这名字的。
“咱们这次的人就算到齐啦。”阿走说。
我和一发面面相觑,不是应该有四个人吗?
阿走说另一个网友临时放了鸽子,所以这个团就只三个人了。相应地,每个人的费用要多700块,主要是租车租船的费用不会因为少一个人而下降。照理这变故不该现在才通知,因为我们三个都不在重庆本地,这有点木已成舟强制上车的意思,我觉得阿走对这次探险似乎有些执念。但我当然是无所谓多这700块钱的,一发也没问题,这事就揭过去了。
这顿见面饭上,大家都大概把自己的情况说了,算是彼此有个初步的了解。我没有隐瞒自己的记者身份和采访意图——又不是当卧底,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一发是个法语老师,来中国三年,中文说得很溜,他年纪和我相仿,去过许多国家。
“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别的地方像中国这样,有这么多的废墟,法国、英国、德国,整个欧洲或者美国,都不可能见到。这是中国速度背后的东西,从前的一切被急速地淘汰和覆盖,人们看到的什么都是新的。旧的东西被排除在视线外了,比如开县老城,它沉在水底下了。我还去过玉门老城,去过知子罗,太多了。我打算把这些写本书,我打赌它会畅销的,就像《江城》。我该起什么名字呢?《中国废城》?”
我一时分辨不出一发是否有恶意,也许未必有,只是汉语不够好导致口不择言,但多少仍有些不快。
“我想那是因为你没去过苏联,切尔诺贝利就不说了,远东有大量完全废弃的城市呢。”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觉得,一发说得没错,中国剧烈的社会变化造成的大量废墟,是在西方国家见不到的。
“切尔诺贝利,好想去!”一发和阿走同时瞪大了眼睛,发出向往的叹息。
好吧,是我想太多。
阿走没说她是干什么的,年纪她是最小的,看上去大学刚毕业,从她打扮来看,估计家境颇优。这女孩子号称是专业的鬼城鬼屋探险者,一发说的知子罗她去过,惊悚电影《京城81号》的原型建筑朝内大街81号她去过,千岛湖下的古城她也去过。和她比起来,我这个资深记者在鬼城见闻这方面算是孤陋寡闻了。一个女孩竟然有这种爱好,还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阿走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真正撞过鬼,连在那么多人撞了邪的81号她都没感觉,大概是自己“阳气太旺”。
我听着阿走说起这些事情,心里总觉得哪儿不对。这个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饭吃到一半,阿走的小脸就已经变得通红,这里面自然有火锅的热气和麻辣的原因,但也许还有其他的因素。
阿走红着脸,仰脖把剩下的半瓶酸梅汁一口喝光,把空瓶子往桌上一放,说:“要说,这水底下的城市,我千岛湖下面沉了几十年的古城都去过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组团刷开县老城吗?我这儿有可靠的内部消息,这地方可不简单。”
我们两个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有人在这片地方撞过鬼的。就在百度贴吧的重庆吧里,还有说起的帖子。有人看见了10年前已经炸掉的老县城,有人划船一小时都近不了岸像鬼打墙,还有人发了疯呢。现在当地人都不愿意去湖上了。怎么样?我选的地方,一定带劲!”
阿走一副邀功的模样看着我们俩,像是在说:“快来夸奖我!”我和一发纷纷发出感叹,都表示了对此行的期待。阿走的表情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她刚才分明是故作姿态,其实心里担忧我们提出异议。她在小组里发帖时只说是水下古城冒险,没提灵异事件,因为灵异并不是废屋环游小组的主题,末世感才是。到了现在,再不说就明显是故意隐瞒了,说了又怕我和一发打退堂鼓,所以才这副患得患失的样子。看得出来,她真是冲着“撞邪”去的啊。
我这么些年见过的事情太多,这点灵异传闻根本不算什么,既不会被吓阻,也不会特别期待;而一发,我瞧他是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只当是没根据的流言,配合一下饭桌气氛而已。从这点上说,这个法国人还挺中国的。
吃完饭,我们上了阿走的车,她租了一辆大众SUV,需要用到的水下装备都在车上。阿走比我们早一天到重庆,已经打好了前站。就这件事,她这个召集人挺合格。
我们住在开县新县城一家三星级宾馆里,到的时候近晚上10点了,把装备留在车上,各自开房休息,约定了次日早8点半大堂集合。这儿离老城,也就是汉丰湖不远,阿走说开车就20分钟左右。
第二天早上8点去吃早餐的时候,阿走和一发已经吃了一半了,两个人明显比昨天热络了许多,也许昨晚我回房之后他们另有活动?
自助早餐的内容相较于其他三星级宾馆,算是相当丰盛了。考虑到要下水,我只吃了个八分饱。阿走和一发吃完先走了,我卡着时间,还够再喝一杯咖啡。
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来的时候,我和她聊了几句天。
“你是本地人吗?”
“是啊。”
“那你知道汉丰湖吧?”
“知道啊,以前的老城,后来修三峡沉到水底下啦。”
“听说汉丰湖总是出怪事?去那儿容易撞邪?”
服务员愣住了。
“这个不清楚呀。你去那里?”
我点点头。
“那里风景是蛮漂亮的。”服务员说完这句,冲我笑笑,端着盘子走开了。
我觉得她的笑有点意味深长,喝完咖啡走出餐厅的时候,她还特意看了我一眼。
汉丰湖现在是4A级景区,也许以后升成5A的时候,就要收门票了。湖面有15平方公里,平均水深近20米,算是非常大的人工湖了。
阿走在开车过去的路上才想起来问我们会不会游泳,好在我们都会,然后她再问有没有潜水经验。这并不是一项常见技能,不过对我来说还真不在话下,最夸张的一次,是2011年在太平洋的不知名小岛,我从水下的秘密通道潜入喂食者协会总部,见识到了奇迹般的空中城市。一发则表示,上个月刚从马尔代夫潜水回来。
阿走对我们两个的“质素”表示赞赏,我忍不住问她,那要是我们都不会该怎么办?她回头冲我一笑,说现学咯,又不是多大的事。
这种事情应该先问清楚的吧,我开始觉得这女孩做事不太靠谱了。
车子开到城南故津附近,沿着湖开了一段,可以看见有些地方修了步道等供游客观湖赏景的设施,但更多的地方还是野地状态。阿走放慢了速度,然后在一片邻水的荒地停了车,指着一艘岸边的船,说那就是为了这次水下探险租的。
这是一艘七八米长的游湖用小型客船,船老大站在船舷上抽烟,见我们到了,把烟一弹,冲我们招手。
我们每人背着自己的装备——脚蹼、呼吸器和氧气瓶上了船。没有整套的潜水服,也许是因为水深还好,所以阿走没有备这么齐全。
船老大是个肤色黝黑的光头中年汉子,自我介绍叫阿成。
“你们自己要小心一点啊,不要弄出事情害我啊。”他一边把船驶离岸边,一边反复提醒我们,“你可没说这儿还有外国人啊。”
一发用普通话和阿成打了个招呼,把阿成吓了一跳。
“放心吧,我们都是有经验的老手了,”阿走说,“也不是多危险的事情,而且我们会绑绳子的,安全得很。”
“行,那你说去哪边?”
“去老城啊,老城里没炸干净的那一片。”
“老城大着呢,最早说九井十八巷,后来又一圈一圈扩了好多。至于哪些地方没炸干净,我又没钻到水底下看过,也摸不清楚啊。反正我只管船,你说去哪儿我去哪儿。”
阿走哪里说得上来,她拧着眉毛想了想,问:“你说的那个奇怪的人,就是天天下湖里潜水的那个,今天来了吗?”
“应该是吧,他天天都下湖里去的。”
“那就他去哪儿我们去哪儿。”
“好嘞。”阿成调整方向,往湖心驶去。
“什么怪人啊?”一发问。
“昨天阿成告诉我的,有个人来了有快半个月了,在湖边搭了个帐篷住着,自己弄了一条小船,每天去湖里潜水,不知道他在水底下找什么东西呢。我猜不管他找什么,多半是在老城范围里面,所以就拿他来定位咯。”
“阿走,你说的那些奇怪事情,都是网上看来的吧?问过阿成没有,他怎么说的?”一发问。我本以为他不信这些,没想到还是没憋住开口问了。依我看,虽然早上餐厅里那个服务员的表现有些古怪,但从船老大阿成这儿是得不到什么劲爆消息的,他要是真相信湖里有鬼,还敢在这湖上开船吗?先前提醒下水的安全问题时,似也没有言外之意。
“阿成大哥,你给说说呗,这儿的奇怪事情不少吧?”阿走微微仰起脸看着阿成,满是憧憬之色。
“嗐,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传说呗,都是没根没据的事情,反正我自己是没有碰上过。”
这话一说,我和一发都没什么,阿走的脸直接就耷拉下来了。
“不过嘛,最近奇奇怪怪的来湖上的人倒是不少。”
“哦?除了那个住在湖边每天潜水的人,还有别的?”我问。
“一个人,一辆车,一艘船。人嘛就是那个潜水的人,车嘛……”
阿成用手一指。我们顺着看过去,只见那个方向的岸边,停了一辆稀奇古怪的车。
距离有点远,我没认错的话,那是一辆野马皮卡。这车在国内本就少见,还明显经过了改装,载货的后厢套了个方罩子,像个小号集装箱,箱子上还有个大天线,和卫星转播车上的玩意有点像。
“这辆怪里怪气的车来了有快一个月了,绕着湖跑,今天停这里,明天停那里,一停就是一天,你们说怪不怪?还有艘船,和这辆车一起来的,簇簇新的一艘,一不打鱼二不载客,有的时候嘛和车停在一起,有的时候嘛湖上晃几圈,搞不懂是干啥的。”
“像是搞科研的?”我问。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本地人,都神神鬼鬼的。”
我们不免又多瞧了“卫星车”几眼,当然也瞧不出什么异常。
“阿成,你看我们都已经上了你的船了,这单生意你是做定了。这妹子也是真的对灵异的事情感兴趣,你要有什么知道的,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呗,就当消遣了,吓不跑我们的,你放心。”我说。
阿走恍然,连忙在旁边附和。
阿成沉吟了一下,说:“我是真没碰到过,但是我一哥们儿撞见过怪事。”
阿走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是七八月份的事了,我那哥们儿和我一样,做游湖客船生意的。那天四五点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有一单生意,他想着趁天还亮,再拉一回。把船开到地头发现人没来,以为被放了鸽子,就把船开走了,结果又接到电话让他回去接客人,开回去还是没人。他连跑了三趟。第三趟他接到人了,那人说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而且是准时在那儿等他的。我那哥们儿算算时间,也的确只够他跑一次的,要真跑三次,太阳都下山了。可他后来和我赌咒发誓,他明明白白地记得自己折返了三次。你们说这事情怪不怪?”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说起来,8年前这水淹的,可不光是炸平的老城呢。这千年的坟地啊,都在水下了呀。”
阿成说完这些,看看我们,说:“怎么,怕了?”
“哪有!”阿走说,不过她的脸色的确有点发白。
船行湖上,群山环抱,晨雾已经散尽,湖上小岛星罗棋布,岛边水面上有水鸟回翔。这些岛,原来都是一座座小山头呢。
阿成的故事让船上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好在没过多久,视线里就出现了一艘小舟。
“就是那艘船了。”阿成说。
那是艘老式的乌篷船,船头船尾不见人,不知那个天天潜水的人,现在是潜在了水里呢,还是在船篷里。
“靠太近不好,那我们就在这里吧。”阿走说。
现下的气温不到20度,下水还是比较冷的。我们几个做了套热身,把关节都活动开了,避免抽筋。阿走刚才白了的脸现在又红了回来,她还是很兴奋的。
阿成搬起锚哗啦啦沉下去,把船大体固定住。
热身做完,我们戴上脚蹼,背上氧气瓶,戴好潜水镜,开始固定挂在腰上的牵绳。到这个时候一发终于忍不住问,咱们就这么下去了?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阿走却不太明白。
“我们得有个程序,首先下去以后先别急着往下沉,适应10分钟水温,然后我们下沉到10米左右,稍微停几分钟,再到底。”一发说。
他还真是有潜水经验的。
“啊我知道,适应一下水压嘛。嘿嘿我太兴奋忘了说。这样啊,我们每人有两个氧气瓶,每个能用一小时多点,基本上今天上午的目标呢,是找到核心下潜目标,然后下午换瓶继续潜。明天要不要继续,看今天潜的情况。”
沟通了水下的基本手势,我们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一样从船两侧分别跳了下去。
这个形成不到10年的湖,基本没有受到污染,水质相当清澈。我们适应完水温,开始下潜到10米左右的时候,水底的情况已经可以大概看到了,相当平整,并没有完整或者较完整的建筑。这种情况在意料之中,哪里有那么好的运气,一下子就找对方向呢。
整个上午,阿成的船不停地挪动位置,我们前后下潜了五次,后来我和一发都解掉了牵绳,以便可以更大范围地在水下搜索。到快12点时,我们总算望见了一片较完整的遗迹,有的可以看到屋顶,有的则是半拉墙垛。这下大家都兴奋起来,回到船上去吃午饭,打算下午再次下水探险。
上午的搜索颇耗体力,加上在低温的水里泡了这么久,上了船被风一吹非常冷。我们尽量把身体擦干,贴上暖宝宝,披上干浴巾,大口地喝热汤。吃过饭,不管睡得着睡不着,我们都还是假寐了一会儿,到下午两点,再次下水。说起来,我们最终确定的位置,离上午那个独行潜水客的位置很近,但他的船早已经离开了。
变故大概是在下水后25分钟左右发生的。
水深在18到20米,我们慢慢降落下去,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片没有被炸毁的街区,范围不会太大,大约有十几二十幢外观相对完好的两层小楼,以及数量略多一些的残破楼宇。水草很少见,鱼虾则完全见不到。我特别兴奋,有些后悔此行没有去借水下相机,这一刻我开始体会到废屋环游小组里那种对末日感的狂热追逐从何而来了。
这本该是一条街道吧,曾经这里人声鼎沸、鸡犬相闻,充满了市井烟火气息,也许有各种小吃摊,一楼沿街许是烟杂店或服装店,二楼及更深处的屋舍里则住着老城居民。这里千百年来发生了数不尽的故事,也有着一段段已经无人知晓的恩怨情仇。我试着走在这条街道上,但做不到,我只能斜斜地,以一种特别奇幻的方式漂浮在街道上,漂浮在重重楼宇之间。这座城市被湖水淹没、充斥之后,发生了难以言喻的改变,似能触碰又永不可及。
当潜水员第一次进入泰坦尼克号的沉船残骸里,是怎样的感觉?我想。
所有的门洞都是大开着的,其中许多已经不见了门。窗户也是。我特别想找一幢屋子进去,不过那样的话,就需要把背上的牵绳解开了。关于解绳子,我是毫不担心的,下水之前也有过约定,确认安全时可以解开绳子。我想和两个同伴打个招呼,以免他们担心,但是四下张望,却发现这两个人并不在视线范围内。
刚才这一段时间,这座水下城市的神奇魅力把我俘获,我沉浸在复杂难名的情绪里,无暇他顾。但无论如何,我们几个人身上都是牵着绳子的,再怎样都不会相隔太远,除非他们已经先我把牵绳解开。
现在看来,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有那么几秒钟,我想过要不我也解开牵绳,自己走自己的,反正氧气还有一大半呢,可是这片湖区的灵异传说毕竟还是给我留下了印象。算了,先把同伴找到稳妥。
这片残存的建筑群毕竟规模有限,我想自己一眼没看见阿走和一发两个,只是因为我待在水底。这是个水下城市,和陆地不同,我是可以“升空”的。
我摆动脚蹼,打算升到六七米的高度,那就足够我俯瞰全局了。
照理说,这湖水相当平静,没有潜流没有漩涡,我手脚并用,几下子也就升起来了。可是刹那之间,仿佛电流刷遍全身,不是强烈的刺激抽搐,而是轻轻的,却透进了神经骨骼,深入了大脑和心脏,像有张细筛,把我通体筛了一遍。与此同时,我听见了声音,这声音既非震耳欲聋,也非轻柔绵密,与我听过的任何一种音都不同。从音量上,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但又绝非一片寂寂,而是至大至广至深,在这方水中世界里一掠而过。
我再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跌落湖底,脸即将触到街面上铺着的那薄薄一层水底泥沙。我用手撑了一下,让自己上身重新抬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失神失力,整个身体短暂脱离了意识的掌控。
这毫无来由的震撼,几乎要让我怀疑,它是不是我身体上神经性的错觉,一种神经痛或肌体抽搐?然而我立刻否定了,那是如此真切的感觉,瞬间在我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绝不可能是虚妄!这片湖区,或者这片水下城市,绝对有异常之处。然而现在不是探究的最好时机,我真切地担忧起两个不见人影的同伴来。
我向上游到六七米高的样子,往下张望。刚才的莫名震荡,竟没有激起半点水底的泥沙,湖水清澈,视野良好。
我一眼就瞧见了一发,其实他就在离我不远处,只间隔一两幢屋子。刚才被挡住了,现在我居高临下,一目了然。
可是阿走呢?
我心里刚生起疑惑,就见一发急冲冲游进了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里怎么了?我觉得有点不妙。就在我降下去的时候,一发拽着阿走重新出现在视野里。
两个人的姿态非常不对劲,一发是拉着阿走的胳膊,把她从屋子里拖出来的。阿走手脚乱动,像在挣扎。离得近了我看得更明白,阿走的样子居然像是呛水了,一发正在帮助她把呼吸器塞回嘴里。我心里大奇,下水以后咬住呼吸器是最基本的,而且很快会成为下意识维持生命的动作,究竟是什么状况让阿走把呼吸器松开了?
这时我已经落到了两人的身边,阿走依旧没有镇定下来。这种情况非常危险,阿走现在已经变成抱住一发的腿了,整个人的神志都不对。他们的牵绳全都解开了,我握拳用力砸了一发两下,示意我们得迅速升到水面。
于是阿走抱着一发,一发一只手抓着阿走,一只手抓着我,我拉着牵绳,使劲摆动脚蹼,三个人成一串往水面升。
也就二十来秒的时间,我们浮出了水面。
阿成伸出手把我拉了上来,然后我把一发和阿走也拉上船。这时候阿走已经回过神来,不复水底那般中了邪似的挣扎,却是剧咳了一阵,把呛进去的水都咳了出来。
“什么情况?”我问一发。
一发摊手说:“我不知道啊,她进了那间屋子,然后不知怎么忽然就呛水了。”
阿成问我们还下不下,我说不下了,回去了,得快点回宾馆洗热水澡去。
我们把所有的毛毯都扔给阿走,她犹自脸色发青地在船舱里瑟瑟发抖。这副样子,不单单是冻到了,更是吓到了。
我问他们有没有听见那声音,一发听见了,他当时的反应和我差不多,也失控了几秒钟,但阿成则什么都没听见,也许是因为在水上。
“你是听见这声音,所以被吓呛水了?”我看阿走稍好些,问她。
阿走听了我的问话,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慢慢摇头。
“不急不急,”我说,“你休息一下,咱们回城里好好吃一顿火锅,我看你需要出点汗。”
阿走死死地抓着身上的毛毯,骨节发白。
“我是撞鬼了。”她轻轻说。
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
我十几年来踏遍十几个国家,经历数十宗现阶段科学谱系之外的事件,见识了诸多超凡力量的存在,但就是没见过什么鬼。
别说是鬼,就是许多研究中推测的灵魂力量,我也没有接触过。
以我的经历、经验,几乎可以做出论断,这世界上,是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鬼”的。
但是此刻,阿走以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一句话,还是让我背上一阵恶寒。
阿走什么也不再多说了。我和一发相互看看,都觉得她还没有恢复过来,不便立刻追问。
下船的时候,阿成问明天还是老时间吗,阿走魂不守舍没回答。我看她是吓得不轻,明天来不来还不知道,但船钱是付了两天的,我就先答应了下来。
回程是我开车,原因显而易见。先回宾馆洗过了滚烫的热水澡,在大堂会合的时候,阿走已经好了很多,但还是微微低着头,笑也是勉强挤出来的。我们在街上随便找了个火锅馆子坐下来,味道居然很不差,更胜过昨天接风宴的那一家。
阿走却吃得不多,一言不发。我和一发天南海北地聊着,活跃着气氛。这么尴尬地吃了大半个小时,阿走忽然问我们: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吵着要来探险,真撞了鬼却变成这副样子。”
既然她开了口,我们当然就追问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的事情,其实并不曲折,几句话就能说完。
阿走解了牵绳,一个人游进屋子去探索。屋子里光线很差,湖水再怎样清澈,阳光经过十几二十米的折射,已经无力把屋子照亮了,里面昏昏沉沉的。阿走拧开携带的水下电筒,顺着光束,打量屋内的情形。
具体屋子里是什么模样,阿走已经不记得了,也并不重要。或许有一些破败家具残骸,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些泥沙。阿走还是比较谨慎的,她说自己在屋子进门的位置,手持电筒缓缓照了一圈四周。一圈照过,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有趣东西,自然更没有异常。因为在水中,身体旋转的惯性还在,又多转了小半圈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张人脸。
这一幕画面给阿走留下了堪称惊心动魄的印象,是以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满脸褶皱、下巴前突的老太太。她头发稀少,一缕缕垂在肩畔,穿了一身灰布衣服,光脚半趿着一双黑布鞋,坐在一张竹质的靠背小椅上,离阿走不超过两尺远,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阿走,慢慢地笑起来。她笑的时候,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下巴像是要把额头包住似的。
在这样荒寂的水下老城中,在如此一间水底沉屋里,甚至连鱼虾都见不到一条,明明已经照过了一圈屋子,却猛地在眼前出现这样一个人,阿走当时魂都吓没了,拼命尖叫起来。声音没发出来,倒是把呼吸器给吐掉了。如果不是在外面的一发发现不对,游进去把她给拉了出来,阿走这样神志昏昧地呛水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我进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看到。”一发说。
“你有看见竹椅子吗?”我问。
一发摇头。
阿走把撞鬼经历说出来以后,脸色又青白了几分,几小时前的震骇仍在。我心里想,这可真是叶公好龙了啊。
阿走这宗撞鬼经历,其实只是看见了一幕画面,没有任何的互动,也无后续,在市井流传的类似故事里,可说是不值一提。但我却真正觉得有意思了起来,因为这不是孤立的事件,这事一出,就说明阿走原本说的那些传言,以及阿成友人的遭遇,都不是无稽之谈。如此集中的灵异事件,呈现上又各有不同,我此前从未得闻。
联想到那水下的宏大之音,这之间会有联系吗?
“你看见水中老太,是在听见那种声音之前,还是之后?”我问阿走。
“之前吧。”阿走说。
她想了想,又说也可能是之后。她确定不了。那一阵子的记忆,除了老太,其他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在我自己的体验里,那声难以名状的宏音,印象深刻之极。以它为坐标,怎么会事情发生在之前之后都分不清了呢?但看阿走眉宇间隐藏的惶惶然,怕是她的整个世界,到现在都还没有安稳下来。
我知道以现在阿走的情况,最好是不要加深她的恐惧记忆为妙,可我还有另一宗疑惑,实在没忍住,问了出来。
“你当时是拿着水下手电筒的吧?”
阿走点头:“可惜心急慌忙下,手电筒也扔在那间屋子里了。”
“那个老太,你是用手电筒照到她的?”
我这么一问,阿走却是愣住了。
在阿走的描述里,老太是突然之间出现在离她极近的位置上。如果她是持电筒照着老太,那么电筒离老太不会超过一尺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光束会很集中,就像许多恐怖电影里表现的画面一样,光圈正照在一张人脸上,完全顾及不到其他细节。可是,阿走对老太的整体形象又看得很清楚,穿什么衣服、坐什么样的椅子,甚至连布鞋都看到了。这是在光线良好的室内环境里才能看到的细节,绝不是当时暗室环境里能用手电光在近距离看清楚的。
阿走愣了半晌,竟回答说:“我不知道。”
一发也奇怪了,说:“这你怎么会不知道的?”
“好像……好像不是手电。我看到她了,看得很清楚,但不是手电光。”阿走困惑地说。
“像是正常光线,我现在回想起来,她忽然之间就出现了,就被我看到、出现在我视线里了。那种清晰程度,好像都不是在水底下了。那个,撞鬼这种事情,本来就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吧。”
她这么一说,我和一发也只能哑然。
这顿饭的后半程,阿走话多了一些。她甚至笑称,这下回去有谈资了,终于撞了一次鬼,算是没有白来。只是最后我问明天还去不去,她的脸色立刻又发白了,摇头说够了不去了,这次已经圆满了。阿走半途退出,一发马上也表示探险已足够精彩,可以到此为止了。
我却心有不甘。
我是抱着采访目的来的,这次水下探访,是整次深入报道的切入点,非常重要。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结果要深入的时候,却因为阿走的变故提前结束了,就这么回去,稿子根本就没有几两干货啊。
这样的灵异事件,可以吓退阿走和一发,可以让他们满足于今后茶余饭后多了一点谈资,但反倒勾起了我浓浓的兴趣。
水底的宏音、突如其来的微笑老太、三次折返的船夫、一座沉在水中的古城。我隐隐看到,有一条隐秘的线,把它们串在一起。
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自己就此打道回府。
“钱已经付了,如果你们不愿意继续,那我明天一个人去吧。”我对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