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资本主义的哲学观念：物质主义

阶级社会统治阶级意识的思想系统集中于道层次的主义，都有一个以抽象的哲学观念为前提和论证依据，资本主义的哲学观念是物质主义。资产阶级思想家以物质主义为前提，论证了物质财富的所有权及其支配劳动、所有劳动者创造的剩余价值的合理性，确立了资本主义的基本观念，并由此规定了雇佣劳动制度及其体制、结构和机制。

物质主义者，尤其苏联教科书派的物质主义者，只从人认识能力来解说物质主义的形成，将物质主义视为自然科学发展的产物，是作为认识主体的人类对世界本体的最终认识。他们认为，物质主义是最高，也是绝对的真理，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自然的，依其自有的规律而运动并决定人的意识和行为。物质主义者忽略了人存在的主体性及其认识主体性的统一，他们所说的“存在”，是世界本体的物质存在，物质的本体存在决定了人的存在和意识。意识是物质存在的一个特殊形式——人的反映能力的体现，其功能只在于认识并依循世界本体物质的规律。作为物质存在的一部分，人的行为和社会关系也是物质运动的体现，人只能以意识认知并依循物资运动规律及其对人类社会的决定作用，社会生活和关系都必须服从物质运动的客观规律。个人对物质财富的所有权就像对他本人的人身权一样，是物质本体所赋予的自然权利，人的社会生活和关系是以这两个自然权利为基础的，社会制度就是围绕这两个权利建立并保证这两个权利的。

物质主义虽然号称是对世界本体的规定，但它绝非“人之初”就有的，而是在资产阶级形成和壮大过程中逐步确立的，是资本雇佣劳动制的哲学观念，是对封建领主制的上帝主义和初级集权官僚制的自然神论哲学观念的否定。

原始社会时期，以家族和氏族为社会存在形式的人类通行图腾意识，将某种与本家族和氏族关系密切的自然物或形态视为保护神，到了部族奴隶制时期，奴隶主阶级开始把统治氏族的某一首领与自然物、力结合为神，将之作为本氏族统治征服或俘获其他氏族的根据和保证，在宣称本氏族有神一样的强力并得到神保佑的同时，已形成了初级的神本观，即将所信奉的神作为本氏族的创始者，甚至是万物本质。统治氏族的奴隶主就以这神本观论证、维持其统治。取代部族奴隶制的部族联盟封建领主制，则以一神即上帝取代各部族的诸神，并以上帝的名义统率结成联盟的部族。在欧洲，上帝主义最初是在受罗马帝国控制的部族平民和奴隶中形成的，即犹太教及其衍生的基督教，其特点是崇拜一神上帝，将上帝视为造世主和世界本体，强调所有人都是上帝所造亚当和夏娃的后代，因而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这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平民和奴隶意识，但在演化过程中，上帝主义及基督教逐渐成为日耳曼部族联盟推翻西罗马帝国的思想武器，而胜利后的日耳曼部族联盟为了维持联盟建立封建领主制，就将基督教改造为天主教，奉上帝为造世主，以教皇及教会代表上帝行使统治。与此同时，东罗马帝国也以天主教为依托实行了封建领主制，而阿拉伯人又将基督教修改为伊斯兰教，并依之形成部族联盟和封建领主制。这样，从公元5世纪开始，在欧洲和亚洲西部就形成了以上帝主义为观念的封建领主阶级意识，虽然各教各派在具体形式上有诸多差异，甚至分歧和斗争，但世界由一神上帝创造并主宰这一观念，却主导着一千多年来这些地区的社会制度和人们生活。依照教会对上帝主义的论说，上帝不仅创造了人和万物，更决定了人的等级地位和行为方式，贵族、僧侣、平民、农奴的身份是依血统而先天规定的，世世代代不能改变。

欧洲对上帝主义的否定开始于十二三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这是与大的部族联盟首领实行重商政策发展商工业以强国的进程相呼应的，因发展商工业而得到“市民”特权的商人和手工业者，在不断增加财富的过程，也在强化自己的意识，在资助科学技术研发的同时，也资助甚至主导对上帝主义及其基督教的批判，这是“文艺复兴”运动的主要社会基础。“文艺复兴”以复兴据说是基督教之前“古希腊哲学”为旗号，提出了在逻辑上突破、超越上帝主义的自然神论。自然神论者还未能彻底否定上帝，依然承认上帝是世界创造者或本原，但他们说的“上帝”是泛化的神，是自然的神，而非基督教所说的实在的人格化的神。自然神的上帝是作为无限实体存在的，是万物的本质。尼古拉斯（1401—1464）认为，上帝把自身展现为整个世界，呈现在世界的每一部分和每个事物之中，每个事物都潜在地分有着上帝。世界是杂多的，其统一性就是上帝。上帝是超越一切有限物的无限，事物则都是有限的，并不是上帝的完全实现。除上帝之外，事物还有自身原因，这些原因是偶然的，不是必然地来自上帝。特莱肖（1509—1588）认为，上帝不过只赋予人灵魂，而灵魂是由精细的物质构成的，存于脑中，通过神经遍布全身，支配、协调有机体的各个部分，感觉是灵魂作用的体现。布鲁诺（1548—1600）提出，“普遍理智”是事物的原因，“普遍的物理的作用因是普遍的理智，这是世界灵魂的第一的和主要的能力，世界灵魂是普遍的世界形式”[1]。“这个理智，从自身将某种东西传递和转移给物质，便产生万物，而它自身仍停留于静止和不动状态。”[2]他以“普遍理智”称谓或代替上帝，进而承认世界的物质实体。培根（1561—1626）进一步指出上帝已是不得不保留的一个“符号”，自然是自己的原因。笛卡尔（1596—1650）认为，上帝是“一般的自然”，是自然界的秩序和规律，只是形而上学的命题，而物理学则是研究纯粹自然的物质或物质的自然。斯宾诺莎（1632—1677）否认人格化的上帝，认为神就是自然。莱布尼茨（1646—1716）认为，上帝只是单子的创造者，单子是物质的基本单位，不同单子间有质的差异和变化。沃尔夫（1679—1754）从目的论来界定自然神，认为神创造自然时已赋予万物以目的，事物因目的而相互联系。伏尔泰（1694—1778）认为上帝是宇宙的“第一推动者”和“立法者”，是最高的理性和创造的本原。上帝创世之后就不再干预世界的事物，世界由自然规律支配。宇宙是一架巨大的机器，上帝只是使它运动但不干涉它活动的“伟大数学家”。伏尔泰激烈地批判了上帝主义和教皇、教会，主张“自然法权”，赞成开明君主专制，由君主主导自上而下的变革。

物质主义是在“启蒙运动”中形成的，由于欧洲的集权官僚制尚不成熟，物质主义者批判的主要对象也是上帝主义，对于自然神论则在继承其关于自然物质的观点同时，清除了其中残存的上帝主义因素。物质主义是资产阶级壮大并确立阶级意识的体现，与自然神论者不同，物质主义者不再主张资本所有者依附于集权专制的君主，而是强调资产阶级建立自己主导的社会制度。为此，他们要提出一个新的哲学观念，确立新的世界本体，即以物质本体取代上帝本体，清除上帝主义为根据的封建领主制，进而推翻不成熟的以自然神论为根据的初级集权官僚制。物质主义由此而诞生并成为资产阶级革命运动及其建立的资本雇佣劳动制的哲学观念。

物质主义是资产阶级意识成熟和系统的集中体现。英国、法国资产阶级的壮大使其与初级集权官僚制的矛盾日益尖锐，专制统治从曾经的外部条件变成资产阶级发展的主要障碍。建立资产阶级主导的社会制度已成为其思想代表考虑的主要问题。为此，就要丢弃妥协性的自然神论，彻底推翻上帝主义，形成能够概括资产阶级利益的新哲学观念。霍布斯（1588—1679）、洛克（1632—1704）、狄德罗（1713—1784）、梅特里（1709—1751）、爱尔维修（1715—1771）、霍尔巴赫（1723—1789）等众多思想家提出并丰富、系统了物质主义哲学观念。由此形成了人类思想史上的一次哲学革命，并带动了资本主义思想系统的形成。

物质主义是以“物质”为世界本体的哲学观念。与上帝主义强调上帝造人创世相反，物质主义认为世界本体是自然的物质。物质主义哲学观念的要点有四：第一，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自然的；第二，人是自然物质的一部分；第三，意识是物质的人所具有的特殊功能；第四，人的生存与利益。

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自然的。这是物质主义的核心，霍布斯认为“世界是所有物体的组合”，而物体即“实体”。[3]梅特里指出：“在整个宇宙里只存在着一个实体，只是它的形式有各种变化。”[4]这个实体就是物质。霍尔巴赫更明确地说：“宇宙，这个一切存在物的总汇，到处提供给我们的只是物质和运动。”[5]“自然，从它最广泛的意义来讲，就是由不同的物质、不同的组合，以及我们在宇宙中看到的不同的运动的集合而产生的一个大的整体。”[6]物质主义者并不否认本体论，他们对上帝主义的批判和否定，首先就是上帝主义本体论，即认为世界有一个先于人、外于人的本体，但这个本体不是上帝，而是物质，进而指出物质并不是上帝创造的，而是自然形成的。物质的本质属性是运动。“运动乃是物质的存在、它的本质、它的诸如广延、重力、不可入性、形状之类物质原始属性的必然结果。”[7]自然界的一切都在不断运动中，运动着的物质的不同特性、不同组合、变化多端的活动方式，构成事物的本质，由多样化的本质产生不同的秩序、等级或体系。

人是自然物质的一部分。物质主义之所以将世界的本体规定为“物质”，是要以“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自然的”这个观念来否定上帝造人创世说，进而论证应按自然的物质规律确定人的自然权利和社会制度。霍布斯提出，人与动物一样，都是类似机器的物质存在，而“国民的整体”或“国家”，也是一架庞大的机器。梅特里进一步规定“人是机器”，“人体是一架会自己发动自己的机器：一架永动机的活生生的模型。”[8]作为机器存在的体质决定人的精神和性格。人的食物、疾病、年龄、相貌，以及自然条件对人的影响，都说明人是自然物质的动物，人的内脏、脑及身体的构造都与动物有共同性，因此，人“只是一种自成一类的动物而已。”[9]霍尔巴赫进一步系统论证了人的自然物质属性，明确人是自然物质的一部分，人的生命活动，不过是一系列必然的、互相联系着的物质运动。“在人身上，也和在一切对我们起作用的东西里面一样，存在的只不过是富有种种不同特性的物质，这物质被多式多样地组合着，被多式多样地改变着，而且根据自己的特性而活动。一句话，人是一个由各种不同的物质组成的有机的整体；与自然的其他一切产物一样，他遵守一般和已知的法则，同样他也遵守他自己的特殊的、未知的法则或活动方式。”[10]霍尔巴赫及他以前的物质主义者还推论人是物质自然演化过程产生的，而约八十年后的达尔文进化论印证了这一推论，充实了人是自然物质的一部分。

意识是物质的人所具有的特殊功能。人为什么有意识、能思想？上帝主义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简单而干脆：上帝造人的同时赋予了人意识和思想能力，因此，人先天就具有智愚之分和等级之别。物质主义必须克服上帝主义的意识观，才能彻底消除封建领主等级制。霍布斯和洛克从经验论说明人以自己的感觉器官和大脑反映外部事物，从而形成意识和思想。梅特里进一步从人身体的构造及大脑的作用来说明意识，强调人就是一部可以感知物质并形成思想的机器，“心灵的一切作用既然是这样地依赖着脑子和整个身体的组织，那么很显然，这些作用不是别的，就是这个组织本身：这是一架多么聪明的机器！”[11]“正像我们的腿有它的用来走路的肌肉一样，我们的脑子也有它的用来思想的肌肉。”[12]像钢琴的弦一样，人的大脑也有“脑弦”，受身体各器官神经反映的外部刺激而触动，由此形成以语言符号构成的意识。狄德罗假设感受性是物质的一种普遍性质，这种感受性集合于动植物的机体组织，分为活跃和迟钝两种，前者存在于动物，后者存在于植物。人是最高级动物，因此构成他身体的物质具有强烈的活跃感受性，人器官的纤维类似“有感觉的振动的弦子”，受到外部刺激时就会在大脑中引起震荡和回响。“就是这种震荡，这种必然的回响，在保持对象的继续呈现，同时理智正在注意适合这个对象的性质。但是振动的弦还有另一种特性，就是使别的弦也振动起来；就是像这个样子，第一个观念唤起第二个观念，这两个观念又唤起第三个，这三个合起来又唤起第四个，这样一直下去。”[13]霍尔巴赫进一步指出：“一如引力、磁力、电力等等之产生于某些其他事物的本质或本性一样，感觉乃是有机物之本质与特性所产生的一种结果。”[14]他认为，人的机体组织具有“能动性”，精神、感觉、想象、兴趣等，都是由或大或小的能动性产生的，而灵魂只不过是物质运动的体现，“只有物质能作用于我们的感官，没有感官，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被我们认识。”[15]人们归之于灵魂的活动方式，“都可以归结为由于运动在脑中所产生的一些改变、一些性质、一些存在方式和一些变化。”[16]

将意识规定为物质运动的特殊功能，不仅清除了上帝主义将灵魂、意识归因于上帝的观念，还为进一步探讨人的生存与利益提供了依据。

人的生存与利益。物质主义者从物质是世界本体出发，将人规定为物质世界的一部分，从人是特殊的物质及其意识是构成人脑物质的特殊功能，论证人的生存与利益就在其特殊的物质构成与意识中。霍布斯认为，人作为自然物质的特殊形式，是物质运动链条的一个环节，人的活动从属于动物的一般活动，分为生命运动和自觉运动两种。自觉运动是由外部事物对人体器官的作用引起的，先表现为映象，进而是意向、欲望或愿望，当意向避离某种事物时就表现为嫌恶。欲望和嫌恶是人利益的来源，由此形成爱与憎，进而是利与害。趋利避害是个人的基本利益。洛克认为，快乐和痛苦是人的基本感觉，不同的外界事物作用于人的感官，就会产生相应的心理变化和情感，这些情感就成为人利益的根据。梅特里也从肉体的感受生发论证利益，各种感受的集合与提升形成观念，基本的观念是愉快和痛苦，人的利益就是追求愉快、回避痛苦。爱尔维修将趋乐避苦的基本利益归结为“自爱”，或自我保存，利益是个人行为和社会发展的动力，团体和公共（国家）利益是个人利益的集合，是对个人利益的维护或从总体给予个人以利益。霍尔巴赫概述并提升了其他物质主义者的观点，指出人作为一种特殊的物质存在，其活动包括生理上不由思想控制和由思想、理智、精神等操控两种，这是人存在的特殊性的表现。神经是感觉的接收和反映器官，它所受外部事物的刺激及引发的身体器官的感受汇合于脑，脑产生反作用，使各个器官动起来，或是对外部有所反应，或者作用于自我调节，人的生存就由此形成利益，也可以说，正是在大脑汇合各器官的感觉的基础上，形成对利益的意识。人的利益源自生存，为此，保持生存的物质条件也就成为每个人的基本利益。利益表现为欲望，“欲望不外是被对象所决定的意志的活动”[17]，是人身体器官的存在方式或变化，是以自己的方式服从于吸引和排斥的物理规律的。使人活动起来的内在器官的状况或变化，体现为精神、贤明、善良、谨慎、德行等，人依其能力来形成经验、回忆往事、预知结果、趋利避害、追求幸福，就形成理性，理性是认知利益的依据。个人生存利益的核心和目的是幸福，“幸福是一种存在方式，一种我们希望它延续不断，或我们愿意在它之中长久生存下去的存在方式。”[18]

从世界本体是物质，物质是自然的、运动的，人不过是物质本体的一种特殊存在方式，意识是人的物质构成的特殊功能，进而论证人的生存与利益，这在逻辑上是一贯的，也是可以自圆其说的。以上四要点，构成物质主义的哲学观念，也是资本主义的抽象规定。从这些抽象规定展开人的自然权利、社会契约、国家以及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的探讨和论证，就形成资本主义的系统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物质主义是抽象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是具体的物质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