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如你可以在生活中找到比公理、真谛、克制、勇气，总之，那些比你出于理性驱使而实现的理智处事更有自我满足感的东西，或是那些比你分享命运毋庸置疑地给予而使你更有自我满足感的东西——我的意思是，假如你可以找到比那些更好的东西，那你就全身心地去奔向你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享受它们带给你的一切吧。

顺应自然规律而生活

除了应该想到生命每一天都在流逝，剩余的会日益减少之外，还应该要想到的一点是，即便有些人的寿命很长，但也无法得知他是否可以保持足够的能力去观察和理解神灵与人间的事物。要知道，当一个人开始糊涂、昏庸时，那么，即便他还在呼吸，还会进食，还有想法和欲望，也没有缺失别的方面的东西，但对于那些需要勤加训练才会保持的思考能力，比如对身体的运用，对自己应尽责任的准确认知，对观察到的各类事物的明确分析以及对离开人世的恰当时机的把握等，都在逐步衰退。所以抓紧时间是应有之义，这不仅是因为所有人都在奔向死亡，还因为认识与理解事物的能力也在消退。

有些事物是顺应自然规律而产生的事物的附属品，对这些附属品也应该仔细去观察，因为它们身上往往包含某些令人愉快的因素。比如烤熟的面包可能会裂出缝隙，虽然从某种程度而言，那些缝隙的出现有违面包烘焙师的初衷，但它们的存在却能给食欲带来一种微妙又神奇的刺激作用。成熟了的无花果也会裂出缝隙。油橄榄成熟后，内里熟透的部分甚至会有些腐烂，但这种腐烂却会让油橄榄的果实有种别样的美味。稻穗垂身低首，雄狮蹙紧眉头，野猪嘴流白涎，还有很多别的类似的事物，如果作为独立的个体被人去观察，这些事物看起来并不美观，但是因为它们在顺应自然规律而产生的事物身上附着，因此成了那些事物的装饰点缀，反而能打动人心。

因此，倘若一个感知敏锐的人，他对整个宇宙的产物有着非常深刻的体悟，那么附属于宇宙的产物而生的事物，也一定会给他带来独特的愉悦感。这类人欣赏动物张开血盆大口的时候产生的愉悦不低于他们欣赏画家或雕刻家所描摹展示的艺术作品时的感觉；他们有着犀利的洞察眼光，能够看到老年人身上的成熟之美，还能看到青年人身上的青春之美，以及很多别的类似的事物。那些事物并不能吸引每一个人，却会使这些对自然及其产物有着深刻体悟的人深深着迷。

希波克拉底斯挽救了很多病人的性命，却没能从病魔手中挽救自己的性命。擅长占卜的卡尔戴伊人预言了很多人的死期，却也不能让自己逃脱死亡的命运。亚历山大、庞贝、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曾经如家常便饭般地以战火毁灭一座座城池，用战争杀死不计其数的骑兵与步兵，他们最终也都与世长辞。赫拉克利特曾做过深入的研究，认为宇宙将在一场大火中毁灭。但他最终因为身体里满是水，用牛粪涂满全身后死去。德谟克利特被虫子咬死，而苏格拉底也被另外一种虫子谋害了性命[25]。

所以，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你踏上了生命之舟，舟远渡而行，如今已经抵达了彼岸[26]，那就上岸去吧。假如那意味着开始另一种生活，那么，一定会有神灵关照着那里，使其不至于荒凉；假如那意味着进入人事不知的状态，那么，人世间的痛苦与欢乐便无法再支配你，你也不用再做那卑污皮囊的奴仆，比服徭役还辛苦。要明白，一个是神明与智慧的结晶，另一个是血污与泥泞的结合。

如果不牵涉公众利益，那就不要把你剩余的生命时光浪费在琢磨别人的事情上。要知道，当你去琢磨某个人在做什么事情，他为什么会去做那件事情，他在说什么话，在打什么主意，在谋划什么东西等各种类似这样的问题的时候，那你就没有精力和时间去顾及别的事情，故而导致那些事情偏离你能够观察掌握的轨道。

所以不要执着于去思考那些徒然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尤其是不要带着猎奇与恶意的揣测去那样做；要习惯于只对某些事情进行思考，在面对别人毫无征兆的问询如“你在想什么”的时候，你要能够毫无保留地脱口而出你此时正在思考的东西，而且你的答案应该是直截了当又清晰明了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毫无遮掩与恶意的，能与共同生活的人打成一片，不追求享乐或者任何感官上的刺激，不热衷于攀比、嫉妒、猜忌，或是在脑海里思考那些羞于启齿的东西。

实际上，这种人争取成为优秀者的一员，完全能够胜任祭司与神灵侍者的身份，原因在于他热切地希望依照心中的神性理事，那种神性令他免于遭受一切逸乐的侵蚀，不用经受任何痛苦的戕害，不会被他人羞辱，不会被邪恶玷污；真正高尚竞技赛中的竞技者，无论何种激情都无法将其煽动，只有正义能使他深受感染，让他全身心地去迎接业已发生的事情和所有给予他的东西，只有在关涉重大公众利益的时候，他才会去了解别人是怎么说、怎么做和怎么想的。因为对这类人来说，除非事情关乎他自身，否则他不会将其纳入自己的考量范围之内。对于命运总数给予他的那部分，他会反复思量并且努力把它们打造得趋于完美，他深信命运给予的是完美的。要知道，所有人被给予的命运既会伴随他而生，又会裹挟他而去。

他也要铭记，每一个以理性支配行为的人都是同类，对每一个人都报以关心是人的天性使然；不用对每一个人的意见都听从，只需要听从那些顺应自然规律而生活的人的意见。那些不顺应自然规律而生活的人，他们的居家生活是怎样的，外出生活是怎样的，白天的时候与晚上的时候生活又是怎样的，他们在跟一些什么样的人来往，这也是他需要铭记的。那些人甚至自己都无法让自己满意，所以对于那些人的赞许他是不会在意的。

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选择

不要去做违心的事情，不能置公众利益于不顾，行事不可草率鲁莽，也不能半途而废，无须用华丽的辞藻去点缀你的思想，不可言语啰唆，惹是生非。遵从来自你内心的神灵的指引，如一个具备真正男子汉气概的、一个思想成熟的、一个服务大众的、一个具有罗马精神的、一个富有领袖气质的、一个坚守本职的人那样，时刻听候召唤，随时可以放弃生命，既不需要发誓强调，也不需要什么证人证明。心情保持愉快，既无须借助他人的力量，也无须他人赐予才能获得安宁。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挺直站立，不需要别人来扶持着站直。

假如你认为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潜藏在你心中的神灵，那么你所有的欲望都将受那神灵的驱使，他会细致地审察一切思想，就像苏格拉底说的那样，摒除感官方面的蛊惑，令你对神灵充满敬畏之心，对人类充满关爱之情——假如你认为他比其他所有的东西都伟大，都更有价值，那就不要再允许另一个神灵来占据你的内心了，因为只要你开始偏向其他东西，那你对那种特殊的善的敬意将会无以为继，对你自己的善也将不再信仰。要知道，任由那些东西，比如他人的夸奖赞扬、权力地位、享乐或财富，与顺应理性的、城邦群体的善进行对抗是不应当的。虽然从某种程度而言，那些东西也能满足我们的需要，但是它们会悄无声息地在我们心中占据主导地位，将我们引向歧路。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你要按照你自己的心意直接去做选择，去选择更好的东西并且坚持这个选择。也许你会这样说：“对自己有利的才算是好的。”假如那个东西的有利是对一个有理智的人而言的，那它就值得你去保持，不过，假如那个东西的有利是对动物而言的，那它就应该被杜绝，此外，你还要不自满地坚信自己的判断。不过需要强调的一点是，你的研究需要建立在可靠的基础之上。

不要将那些可能致使你背信弃义、寡廉鲜耻、仇视他人、猜忌、咒骂、伪善和追求那些需要藏匿于危墙之下或是遮掩于帷幔之中的事情看作是对你有利的东西。要知道，那些更看重自身的智慧和神性，也更敬重自身德行的人，不用在悲剧中扮演角色，不会在痛苦中沉郁叹息，无须独处一隅，也无须热闹喧哗，尤其是他对生活既不会过度追求，也不会刻意回避。至于他的躯壳能够容留他的灵魂的时间是长一些还是短一些，他对此并不关心；如果到了需要他离开的时候，他会立即轻松地离去，就像他做其他的事情那样，谦逊而有条不紊。时刻注意自己的思想绝不背离做一个有智慧的、顺应城邦群体要求的人，这是他一生中最关心也是唯一关心的一件事。

在一个历经克制与净化的人的灵魂里，你不会看到任何污糟的脓肿，也不会看到任何的腐烂。他的生命不会欠缺圆满，因为命运注定要把它带走，就像别人所说的，扮演悲剧角色的演员还没完成自己的戏份就在演出还没结束时提前谢幕那样。除此之外，他的身上没有甘为他人奴仆的懦弱个性，也不对自身做任何伪装掩饰，不对他人依赖，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不惧怕追查审视，也不用躲藏遮掩。

对你的思维能力保持敬重。正是由于它的功劳，让你能够由理性支配行为，以至你所有的意见都能够顺乎自然规律，还能够合乎理性动物的构造。它可以令你处事冷静，为人友善，对神虔诚。

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抛开，抓住上述几个重点。你还需要铭记，所有人都不过是在当下这一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存活于人世间，过去的时间已不可追，将来的时间尚不可及。事实上，人的生命短如蜉蝣，人的寄生之处也不过是浩瀚地球中的一隅；哪怕是有着流传千古的声名也没什么意义，那些声名凭借着生命短暂的可怜的人们一代代口耳相传，这些人甚至对自己都不见得很了解，又怎么会了解以前逝去的人们呢？

对以上那些言论还需要补充说明一点，那便是永远要明确与定义那些存在于想象空间的事物，这样才能够将其赤裸裸的真相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再自己考虑它的名字，考虑组成与分解它的那些事物的名字。

要知道，对生活中每一件可能发生的事情进行全面又深刻地研究是培养崇高心灵的最好手段，要坚持从这些角度出发对它们进行审视与观察：宇宙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这样的事物为什么能够存在？它们的存在对于宇宙这一整体以及最高城邦的人这一群体有什么意义？[27]别的城邦就像一家人居住的屋宇，都隶属于最高城邦；此刻什么东西让我印象深刻？它的组成成分有哪些？它还能存活多久？它对我的德行有什么要求，比如亲善、勇毅、真切、诚实、质朴、知足等德行。

所以，不管在什么场合，一个人都应该表明：这是神灵的赐予；这是命运之梭的编织与牵引，以及如此的机缘与巧合；这是因为我的宗族、亲朋或好友，他不清楚什么是合乎自然规律。但是我清楚，因此我应该以朋友关系及合乎自然规律的法则来公正地善待他；与此同时，面对那些善恶不明的事物时，我仍须对它的价值进行判断。

假如你能在正确的理性的指引下行事，严谨慎重，立场坚定，仁爱慈善，不在别的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上分心，能够始终保有自己内心神灵的圣洁，就像此时就要将其归还给神灵们一样；假如你处事能够做到无所期望、无所顾忌，对当下合乎自然规律的存在感到满足，每一句话都能做到如英雄般不掺任何虚假，那就能生活得美好。任何人也不能阻挠你过那样的生活。

就像医护人员的手边随时都准备着医疗器械与手术刀剪，以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医疗救治需要，你也要有那种应用于实际的自觉，用来审察人间世界与神灵世界的事物，每做完一件事情，哪怕那件事情再微不足道，都要牢记两者之间的[28]相互联系。要知道，假如理解事情的时候不关联神性来思考，就想很好地完成人间世界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反过来也是如此。

不要再游移不诀。要知道，你的手札很大，可能无法读到了，罗马人与希腊人之间的故事也是如此，包括那些摘抄的读书笔记，那都是给你自己的老年生活所准备的。快点朝终点奔赴吧，丢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你还对自己有所怜惜，那就请救赎自己吧。

人们不了解什么是盗窃、播撒、购置、缄默、看出什么事情应该做，这些靠平凡的肉眼无法得见，而需要借助某种其他的视觉才能得知。

躯体、灵魂、理性：知觉属于躯体，欲念属于灵魂，意志属于理性。圈养于家庭的牛羊等牲畜也可以在想象的驱动下获得事物的形象，而任由欲念驱使像傀儡一样被牵着线演出则是野兽的行径，法拉里斯[29]与尼禄[30]就是如此。至于借助理性来指导完成显而易见的职责，那些背弃神灵、背叛国家、背地里坏事做尽的人们也可以做到。

就是这样，假如别的所有事情都是被以上提到的各种人所共同拥有，那么，一个好人的独特之处就在一点中得以体现，那就是对所有发生的事情与命运安排的一切热诚相迎。让内心的神灵不受混杂，不被各类猖狂的思想所侵扰，对神灵保持和善并顺从天命，违背真理的话不说，背离正义的事不做。哪怕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生活其实简单、质朴、欢愉，他也不会因此而生气，更不会由此而改变自身奔赴生命终点的路径，而是继续在那条纯净、安宁的终极大道上迈步向前，毫不畏惧地准备牺牲他的生命，毫不勉强地接受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