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复仇之战
这天的后半夜,勾践突出奇兵。夫差是孙武的徒弟,孙武对出奇制胜很看重。夫差以为这样的战术只有自己才拥有专利,哪想到范蠡也有专利,而勾践天赋异禀,更能无师自通。
勾践和文种在笠泽江的上游和下游各派少量部队做出大规模渡江的样子,鼓声震天,火把晃动,人嚷马嘶。夫差以为越人想从两侧发起进攻,急忙分兵防守,伯嚭领上军加强左翼的力量,徐承领下军负责右翼的防卫。这样一来,夫差自领的中军就略显兵力不足。南岸的勾践和文种见对岸吴兵举着火把向两侧移动,知道他们上当了,已经成功分散了吴军的兵力,马上命令自己的“君子军”中间突破,直接渡江,对夫差的中军发起猛攻。
越人“以舟为车,以楫为马”,往来江湖间飘若惊风,对于他们来说,过笠泽江和跨过一条溪沟差不多,更何妨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君子军”。
夫差的中军被战力惊人的“君子军”打个措手不及,阵脚大乱。夫差的中军是吴军的主力,一开战就遭到重击,吴军士气大伤。“君子军”充当着越军中敢死队的角色,一旦得手渡过了笠泽江,有了立足之地,后面的越军驾着一叶轻舟潮水一般涌了过来。等到伯嚭和徐承知道上当,赶来增援时,夫差已经带着大部队仓皇逃命,兵败如山倒,哪里能阻止得了?
伯嚭和徐承的部队阻挡不住,只好也跟着跑。
夫差的败军慌不择路往北逃,一直逃到一个叫没溪的要隘里,才稳住阵脚。没溪附近有几座小山,中间夹着一条溪水,伍子胥建姑苏时,勘探地形,在这里修建了一座要隘,所以没溪又称“囿”,“囿”是个象形字,围墙里面有人,没溪里自然驻有部队。伍子胥似乎早就料到吴人会有这一天,甚至把越人的进攻路线都计算得很准确,真是奇哉怪也。现在吴军靠伍子胥当年建造的要隘算站住脚跟,但也只能帮夫差多喘几口气而已。越军在“君子军”带领下穷追不舍,大队人马紧随其后,越军见夫差进了要隘,凭借着人多势众,马上把没溪要隘围个水泄不通。
要隘里空间有限,储藏的粮草只够数万吴军两三天的口粮,根本不支持吴军打防守战,唯一的出路只能是拼死一战。第二天天一亮,夫差亲自带着中军冲下山来,准备拼死突围,没想到越军很乖巧,竟然军中突然让出一条道来,让你夫差能畅行无阻过去。等夫差的中军队伍过去,下面伯嚭的上军和徐承的下军出来时,不客气了,缺口马上补上,一兵一卒都不放你过。夫差无奈,他实在舍不得放弃这支曾经威震中原列强的霸主之师,只好掉过头来帮助伯嚭和徐承的部队突围,于是两军又“短兵相接乱刀落”。
这种战术是战前庙算时范蠡提出来的,颇有围敌打援的味道。
眼下的吴越之战,绝非一个“胜”字能解决,必须追求“灭”的效果,彻底消灭夫差部队的有生力量。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吴国大军有百年建军史,现有的军队是伍子胥和伯嚭一手缔造的,虽开始走下坡路,但基本班底还在。范蠡分析了吴军的实力,认为吴军依然有极强的战斗力,如果要硬碰硬一下子消灭他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越军必然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这个年代列强窥视,打的仗都是乱头仗,暗藏的对手无处不在。最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打了胜仗还必须保存自己的实力,不能被人暗算。所以决定慢慢消耗吴军,放长线钓大鱼,让其痛苦挣扎,直至最后精疲力竭,才伸出网兜一捞功成。
突围出去的夫差回兵救援,只能让吴军遭受更大的损失。夫差虽然救出了伯嚭和徐承,但是人马损折了七成,他只好带上余下的几千人逃奔姑苏城固守,等待吴国其它地方的勤王之师赶来救援。
哪里知道吴国的勤王之师被范蠡率领的越军牢牢挡在了阖闾大城和姑苏城之间的茅山下,寸步难行。这些勤王之师努力攻杀了一阵,最后见范蠡的越军人多势众,没有希望取胜,只好爬上山顶,做坐山观虎斗的看客,希望等夫差和勾践的两王之斗尘埃落定、分出胜负,再决定何去何从。
吴人太天真,错判了战争的性质。都怪吴王夫差的宣传工作做得不到位,这个时候吴人还是没有把两国这次战争的性质看清楚,以为只是普通诸侯国纷争,两国战争打了许多年,胜败乃常事,大不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最后给胜者一点战争赔款就是。根本没想到,越王勾践此时心意已决,不仅是“败”你,而是要直接灭了你。吴人到了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却还心存幻想,缺乏应有的危机感,实在可悲。
夫差在为自己打一场独裁者的英雄主义之战,而勾践打的是人民战争。夫差自然是必败无疑。
勾践带着君子军穷追猛打,在吴国的土地上横冲直撞,夫差虽有零星援军增援,还是连败九阵,被杀得斗志全无,越军一直追到了姑苏城,又把姑苏城给围了起来。
另一路由范蠡率领的越军也没闲着,打退吴国勤王之师后,范蠡趁机派大夫计倪带部队攻下了几乎无兵防守的阖闾大城。
范蠡虽然对吴王夫差有夺妻之恨,但他毕竟是谦谦君子,知道债有主、冤有头的道理,对城中吴人没有过份的骚扰。但范蠡手下有一支可怕的部队,那就是金钩胡佬率领的太湖强盗,强盗们对打胜仗的理解就是能放开手脚大肆掳掠、杀人放火,不然就失去了打胜仗的意义,更重要的夫差赐死了他们心目中的女神郑旦,这血海深仇能说完就完吗?一打下阖闾大城,计倪约束不了金钩胡佬的手下,强盗们背着计倪犯下滔天罪行,吴王宫中的珍宝被掳掠一空,宫中的美女顺从的带走做压寨夫人,不从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最后还放了一把火发泄剩余的愤怒,把历代吴王苦心经营几百年的吴王宫烧为平地。曾经是东方最繁华之地的阖闾大城成为吴人的伤心地,再不宜居住,慢慢衰败,最后沦为一片废墟,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太湖强盗用这样的方式向心中的女神郑旦致哀,行为之残暴毋容置疑,句吴文明陨落,遗祸无穷,以致几千年过去了,人们忘记了阖闾大城的存在,一直把姑苏城作为春秋五霸之一的吴国的都城。
夫差坚守姑苏城数月,没有得到一兵一卒的外援,已经弹尽粮绝。幸亏几年前胥门巢被围时还有吃剩的糯米砖留在城墙里,还可以勉强充饥,但也作用有限,只能帮着多支撑几个日落日出而已。
这些糯米砖是当年伍子胥建造姑苏城时特意镶嵌在城墙砖中的,以备守城部队不时之需,夫差啃着糯米砖,心里的悔恨泰山难言其高,东海难言其深。自从遭受越人的“掏肛术”袭击后,夫差才醍醐灌顶明白过来,自己铸下大错,当年伍子胥的主张完全正确,要想称霸天下,必须先灭越国。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伍子胥已经不能死而复生来执行他的英明国策。赐死伍子胥成为夫差心中巨痛,折磨得他痛不欲生,要想继续活下去,必须清除这个“巨痛”。所以他心里一直不允许伍子胥的存在,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好受些。可现在还能把伍子胥赶出自己的内心世界吗?你手里拿着的糯米砖、你嘴里含着的糯米砖都拜伍子胥所赐,你的心里已经赶不走他了。
夫差变得既怕生又怕死,怕生是因为越王勾践就在城外,勾践的复仇之剑已经高高悬起,等待你的是什么,心知肚明,播下的仇恨种子,勾践必会十倍偿还于你。但他更怕死,怕死不是害怕肉体的消亡,而是怕灵魂不散,到了九泉之下后,不知道如何直视伍子胥那双复仇者的铜铃大眼。他必须想方设法活下去,拖延和伍子胥在九泉之下见面对质的时间。
真是生也难时死也难。但求生或求死必须做出选择。
矛盾一番以后,夫差决定还是活着比较可靠。虽然求死比求生容易,但他感到自己怕死去的伍子胥更甚于怕活着的勾践。
求生的过程很艰难,必须穿越长长的羞辱的隧道,而且又不能肯定隧道的那边是不是真有出口。如果没有出口,将有被窒息而死的可能,更痛苦。
他最后决定还是冒险一试,派伯嚭做自己的使者,出城请降。
三年前,吴人的精神领袖公孙圣曾经建议夫差用这一招来保存吴国、保住他夫差的性命,被夫差当作是奇耻大辱,一怒之下把实话实说的公孙圣剁成肉酱,扔到秦余杭山去喂财狼。
没想到公孙圣竟然真的是先知,当年他的预言正一点点被证实。先是啃糯米砖,不就是吃不到熟食吗?接着是两条黑狗朝南叫朝北叫,不就是夫差眼下陷入绝境、见不到救兵而东张西望的真实写照吗?眼下派伯嚭去求降,同样一丝不差,公孙圣早在三年前就建议这样做。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要是当年就听公孙圣的话派伯嚭去求降,还会有今天如此的丧魂落魄吗?
夫差几乎在用他的整个人生在写一个“悔”字。
伯嚭对求降这一套礼仪和程序倒也不陌生,因为当年越国大夫文种在吴越大部之战时已经演绎过,伯嚭亲眼所见,至今历历在目,这是当年的得意之笔,要忘也忘不了。如今王命在身,只要模仿文种的所作所为就是,不用多少创新动作。
伯嚭袒胸露乳,赤着双脚,几乎是跪行着出城求见越王勾践,勾践的帅帐和姑苏城有五里路,伯嚭跪行不易,费了很大的劲才见到勾践,没想到勾践对他的请求只是一个秒回:快滚!寡人必灭你吴国。
伯嚭狼狈而回。
夫差不甘心,以为是伯嚭人格有问题,伯嚭因为和伍子胥政见不一,奸臣之名已经像乌龟背上的壳一样去不掉了。又派王孙骆去求降,希望勾践能看在忠臣的份上,能稍假辞色,没想勾践对王孙骆的答复更加冷酷:寡人必毁你宗庙。
勾践给王孙骆的回复是当时天底下最冷酷无情的绝降书。当时的中原诸侯国虽然乱仗不断,杀人灭族之举比比皆是,但在国与国的对抗中,“盗亦有道”,还是遵守“灭国不灭祀”的古老规矩,把你的国家灭了,但基本不会毁了你的宗庙,让你的先祖有个血食之所。事死如事生,人死了跟活着一样,吃喝玩乐一样不能少。这是远古圣人仁义道德难得的几缕遗存,实在也是礼崩乐坏的现实社会仅存的最后一道道德防线。
现在勾践野性复发,突破这条道德防线,可见他对夫差的仇恨完全不遵守天地之道了,不怕遭天谴。勾践敬仰君子,也想成为君子,所以尝试着种养兰花、建立君子军等举措,来修正自己变态的复仇心理。可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最后还是失败了,对夫差的仇恨刻骨铭心,无法自控,仇恨已经让他泯灭了天智,几近疯狂。
勾践说的这两句绝情话使吴越战争的性质发生了质变,一场弱者奋起反抗的生存保卫战堕落为君王之间互报私仇的复仇之战。真是话多必失,祸从口出,勾践的本性暴露无遗。
一场本该流芳千古的完美的正义之战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说亚圣孟子因为听到了勾践说的后面这句话,才发出“春秋无义战”的感慨。那么他的论断还是有几分道理。
夫差听到王孙骆带来的话,知道勾践无论如何不会放他一条生路,顿时剑侠的豪气和悲情腾一下上来,反而求生的欲望更加强烈。
姑苏城显然已经守不住,夫差决定抛下一城的老百姓和伤病员,只带着伯嚭、王孙骆等臣子和一些尚保存着战力的将士退守到姑苏城后面的灵岩山上,想借姑苏台的天险做最后英雄主义者的抵抗。
登上姑苏台,他可以鸟瞰吴国的千里山河,这里的一草一木原本都属于自己,现在要拱手让人;他可以见到自己挚爱的美人西施,这个像谜一般富有魅力的美人让他牵肠挂肚半辈子,始终不能得到她的芳心,却又舍不得抛弃她,堪称怪事。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者似乎能拥有天底下一切,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都属于王者。
难道独独不能得到美人之心吗?
夫差根本不信这个邪,他曾经征服天下,拿到了霸主的“彤弓矢”,难道拿不下一个美人之心?暗中发誓要征服西施,得到美人之心。
很可惜老天爷对他太吝啬,没有给予充裕时间完成自己的雄心壮志,也算人生一大憾事。
江山有了新的主人,那么美人是不是该换新的归宿呢?夫差想到这里突然心痛如绞,不敢想下去。
既然此生有幸却无缘,那就在临行前平静地和美人说声再见,但愿下辈子既有幸又有缘,能和美人真心真意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