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母女桃源
整个吴国天翻地覆,豕突狼奔,烽烟四起,只有姑苏台上花草带笑,莺歌燕舞,笑语呢哝,温情如春。
姑苏台似乎被战神遗忘了,没有遭受战神之怒的荼毒。
但战神的遗忘是暂时性的,一旦回过神来,必要追究,在他眼里人间不能有桃花源,等他得知尚有战火遗漏之处,必定罪加一等,很可能连本带利一起算,结局比其他地方更加凄惨。
山下隐隐传来战鼓声和厮杀声,西施都听到了,她也从宫中侍卫的嘴里得知这是勾践大王带着越兵复仇来了,越王的身后就是自己的丈夫范蠡,气势如虹的复仇队伍中一定有范蠡大夫坐在战车上舞剑挥戈的身影。范郎是履行十五年前的誓约,来接她回家的,很可能他的战车军团后面就是一顶披挂五彩丝绸的崭新的花轿,就等着打败吴兵,把她敲锣打鼓接回越国去。
这是范郎的承诺呀!范郎履行自己的承诺来了,十五年的苦苦期盼到此结束,当然令她振奋不已。
她曾经几次偷偷站在姑苏台上寻找山下范蠡的身影,还有那顶花轿的踪迹,不知是因为距离太遥远看不清,还是因为压根儿就没有范蠡和花轿的存在,她找了一段时间,一无所见。
这怎么可能呢?
西施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事情真的如她期望的那么简单吗?不太可能!不太可能。就像六年前越军第一次攻打姑苏台,功亏一篑。看似夫妻重逢伸手可及,西施几乎只要稍微努力一把,伸手就可以抓住丈夫范蠡的衣角,随他而去。最后却失之交臂,夫妻最后连面也没见上。一个人播下希望的种子越多,最后收获的失望之果也越大。这个世界是个令人失望的世界,失望之海浩瀚无边,而被实现的希望只是露出在茫茫大海中的几座微不足道的小岛,寥寥数点。
在这个失望主宰的世界里,希望并不是件好东东,对情感的伤害其实比失望更大,好似野火烧过春天的原野,燃烧着的是刚刚露出地面的新叶,而不是满地里躺着的枯草败枝,毁灭之火掩埋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那些被毁灭的嫩草是有鲜活的生命的!
西施已经尝尽了希望不断被毁的滋味,很害怕再有这样痛苦的经历,可是回家的愿望总是如此强烈,完全是不由自主,日里不想梦里来,如潮水般袭来,欲把她淹没其中,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心上像放着一把锯,现实和梦想互相拉扯,正把她的心锯成两半,承受着世上最痛苦的折磨。
西施入吴,已经整整过去十五年,乡愁如丝,缠绕不绝,这把乱丝如果不织成锦缎,就是没有完成它的使命。
不过和过去如坐针毡的感觉不同,岁月的流逝洗尽了她的天真和热情,现在她的感觉是如坠深渊。
以前怀有一颗少女之心,总是相信奇迹的诞生,范蠡会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夫妻携手绝尘而去。现在的西施不再是少女,生命的足迹就要跨过青春的边缘地带,内心已经成熟,不再相信神话,只相信现实,而现实总是那么残酷。
十五年的韶华几乎都是在姑苏台上度过的,吴王夫差把天下第一美人供奉在天下最雄伟的姑苏台上,让天下诸侯们仰望,他自以为王恩浩荡,把西施送进了瑶琳仙境里,给了她女神的封号,哪里知道西施不需要神的光环,她更喜欢人间烟火,她不喜欢自己成为风景,她更愿意成为游客,欣赏、体味人间真情挚爱的万般风光。她不想成为永恒的太阳,被人们永远敬仰和歌诵,只想做一颗划过天际的璀璨的流星。在人间不希望留下厚重的丰碑,若能在大家脑海中留下那回眸一笑的清亮足矣。
夫差给的全是她不想得到的,甚至是厌恶的。
而她真正想得到的全遗弃在了故乡,不知道有朝一日能不能一一捡回。
姑苏台的荣华富贵只留给她无穷的孤独和寂寞。
青春的美好记忆似乎全都留在了浣纱溪的水波里、苎萝山的林荫小道上。最美好的时光是和郑旦两人争夺谁是浣纱溪第一美的时候,郑旦当年的一笑一颦、一怒一嗔在自己的记忆里比当年还清晰,却像抹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如此光芒四射,如此隽永味长。要是这辈子能和郑旦能再来一场比美大赛,西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就算马上烟消云散也值得。不论别人怎么评判,也一定心甘情愿把第一美的花冠让给郑旦,让她志得意满,笑脸常开,免得郑旦一身戾气突然发作,干出无法无天的事情来。其实郑旦心地纯真,不容邪恶,只是她的表达方式欠妥罢了。
可是现在郑旦已经香消玉殒,只留给她一个小鸬鹚,一个和郑旦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小精灵。小鸬鹚是郑旦留给这个世界唯一看得到、摸得着的存在,西施常有恍如梦中的感觉,很害怕小鸬鹚的存在只是自己编织出来的一个美好的梦,不但白天不许她离开自己的视野,就是晚上,也一定要她睡在自己身边才能安睡。当“恍如梦中”的感觉出来时,伸手摸一下小家伙的脑袋,能证明她是真的存在,这才能放心睡觉。
小鸬鹚的降生似乎是老天爷给西施的一个赏赐,西施在姑苏台十五年的苦苦守候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再没有理由怨天怨地。
小鸬鹚长得很快,马上要给她过十周岁的生日了。
小鸬鹚外表酷似郑旦,冷傲的性格也像是一个模子出来。穷养囝,富养囡。幸好这个美丽高傲的女孩子不是生在穷苦人家,不然又是一个独立特性、桀骜不驯、不知天高地厚、做事不择手段的郑旦。
西施冷眼旁观,对小鸬鹚身上的冷傲气质不断心惊肉跳,就怕她日后的命运重蹈郑旦的覆辙,自古美人多薄命,性格决定命运,改良小鸬鹚的性格很重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改变小鸬鹚不现实,若是稍稍改良应该没问题。只要春雨润物细无声,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改良的。
在西施的调教下,小鸬鹚性格中孤傲不群的一面被大大收敛,关心他人、与人为善的一面则被西施“抛砖引玉”而不断鼓励出来。
所以小小年纪的她正在慢慢吸收西施和郑旦两人的优点,成为下一代的美人儿。
但与人为善、关心他人并不是明哲保身的万金油,常常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小鸬鹚不知怎么听来的,知道山下姑苏城中正在挨饿,她一定要西施带着食物下山去赈灾。
西施吓一跳,山下吴越两军正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但为了“抛砖引玉”培养她的善德,觉得冒一点风险,满足她一回也是很需要。不能光是说教,还需要实践的历练。不然自己辛辛苦苦养她一场,最后还是一个十足的冷面剑侠郑旦,自己不是亏大了?
山中不知人间事,一到山下姑苏城中,西施才真正明白战争的残酷性,后悔带小鸬鹚下山来。
姑苏城中几乎成为一片废墟,城外的越军用沾满松油的“火箭”和砸石炮攻击,城里没有一间完整的方屋,也没有一条不沾上污血的街巷。估计死伤的人一定不少,可是很奇怪,一路走来只见饿得东倒西歪、有气无力的人,却见不到半个死人。
原来死人被拉到军营中堆积起来,成为守城士兵的军粮。
姑苏城中的老百姓没有权利享用“军粮”,只好“易子而食”。
孩子是这个世界的生气、未来和光明,本是用来爱的,是这个世界的柔情之源,现在成为了食物,而觊觎他们身上肉的不是别人,是亲生父母。战争的本质揭示无遗,想在这之上幻想升起太阳,也一定是血红色的。
“易子而食”这种交易只能在暗中进行,虽然人被饥饿剥夺了尊严和人心,但遮羞布还是需要的。
这场交易恰好被西施听到了。甲乙双方本来已经达成了交易,可是甲方有点后悔,自己的孩子十岁,对方的孩子才五岁,嫌对方的孩子太小,一对一交换吃亏了,提出来乙方必须二换一。乙方不同意,坚持说好的一换一,怎么能临时变卦?
西施魂飞魄散,这不是行走在人世间,这是误闯入阎罗王的疆域。当年吴军在会稽山的大部也围困过越人,西施见识过饿殍遍地的情景,但也仅仅是挖草根、吃老鼠肉、找观音土,已经是不忍回首的一场噩梦,没想到现在姑苏城比当年的大部更惨酷百倍。
原来世上的悲惨竟没有止境。
西施不想多呆一刻钟,身子筛子一般颤抖,马上想到了小人儿小鸬鹚,生怕小鸬鹚也会被这群饿得变成野兽的饥民当作盘中餐。可是当她转身寻找小鸬鹚时,却不见了踪影。
原来小鸬鹚跑到军营中去了,她看到的一幕比西施看到的更可怕,三个眼睛发绿的士兵正在偷偷分食一条人腿。
小鸬鹚呆在那里吓傻了,继而是嚎啕大哭。幸亏西施闻声及时赶来,抱起她落荒而逃。
饥饿的人们没有想到这人间地狱里还能看到这么两坨红白粉嫩的鲜肉,眼睛冒着绿光,流着口水,踉踉跄跄围上来,在他们眼里已经没有人间美色,只有一顿好肉。
要不是西施的身边有从姑苏台上下来的武士保护着,很可能华夏民族和古印度人同时诞生一个舍身饲虎的故事。
西施和小鸬鹚逃回姑苏台上,差点被吓疯了。西施之所以还没疯,是因为她的身边有一个比她更弱小的生命需要她的呵护,是她肩上担负的职责让她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刹住了车。说白了是小鸬鹚救了她。
小鸬鹚之所以没有疯,是因为她的血液里流淌着父母剑侠的血,在她还没有被母亲身体里的精华结晶出来之前,就见过刀光剑影,所以对这种恐怖血腥场面有天生的抵抗力。说白了,就是她已经埋骨荒山的母亲救了她。
但就算没有疯,她们在姑苏台上的相濡以沫的生活宣告终结了,不再有欢笑,不再有梦想。母女两个白天不敢分开,晚上更不敢睡觉,就怕一转身或者一闭眼的功夫对方会不翼而飞,一个人怎么能在地狱一般的人世间稍作滞留呢?
就在两人惊魂未定之际,吴王夫差放弃了姑苏城,带着残部退上山来。
现在的夫差成了一块招是惹非的臭肉,越兵就是跟着臭肉飞的苍蝇,臭肉挪到哪里,苍蝇跟到哪里。夫差现在退到姑苏台上,这姑苏台接下去唯一的下场就是沦为一片废墟,玉石俱焚,连一根草都不可能留下。
姑苏台经过历代吴王营造,有天堑之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可并不等于不能攻。当时建造姑苏台的用料大多是木材,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不喜欢用石料,也不擅长用石料,对于木材的纹理结构却了若指掌,用起来得心应手。而对于石材的纹理结构始终隔着一层纱,再过一千年也没能弄明白。用木料建成的堡垒要隘看似高大雄伟,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经不起火烧,所以中国人的火攻战术源远流长,深入民心,妇孺皆知。
攻打姑苏台的越军只要用火攻,一天时间就能把整座山拿下。越人多年前围攻姑苏台之所以没有得手,乃是因为投鼠忌器,上面住着越人的神、一位令天下人仰望着的天下第一美人西施。
天下第一美人住在姑苏台上,是天下诸侯国妇孺皆知的事儿。西施本是越人的神,因为吴人凌霸,占为己有,成了吴人的神,成了天下诸侯的神。所以要越人用火攻,让自己的神遭受烈火焚身之灾,得下很大的决心。
现在越王勾践的死敌吴王夫差躲到山上来了,越王勾践还可能投鼠忌器吗?勾践在拿整个越国和吴王夫差一搏生死,能打败吴国,死而无怨,让他手下留情,几乎没有这个可能性。
一旦越军发动火攻,整个灵岩山将不再有一个活人出去。就算是会飞的鸟,也得提前逃离,不然大火一旦起来,不被火烧死,也一定被烟熏死。
何妨名叫小鸬鹚的小女孩其实不是鸟。
现在的西施急于想为小鸬鹚找出一条生路,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去死,这个世界,假如上苍来判决的话,每个人都有罪,就是上苍自己也是罪行累累,只有小鸬鹚是无罪的、无辜的,她有生活下去的权利,而所有大人都有保护她的责任。
夫差上山的当天晚上,西施就来到夫差的军营中跪倒在夫差脚下,连连叩头,说道:“大王,听臣妾一句话,趁现在还有机会,你还是一个人走吧!你是大名鼎鼎的剑侠缥缈子,你完全有本事趁着夜色杀出重围。从此隐名埋姓,以缥缈子身份行走江湖,逍遥自在。只要你一走,臣妾能保证这一山的军民再没有性命之忧。”
在夫差的记忆中,西施要求自己做的事情很少,十多年下来,不过那么三五件,自己几乎都是满口答应的。可今天他要拒绝了,不怕伤了美人的心。西施之美,不仅仅有千年一遇的美色,更有一颗纯澈无暇的碧玉天心,或许是这颗碧玉天心的滋润,让她浑身上下看上去有一种梦幻般的光芒,让她的美具有一种无法抵御的力量。她对人间的黑暗几乎天生是色盲,别人是红绿色盲,她是黑色盲。她的眼睛里只有缤纷多彩的花朵和云彩。正因为如此,西施的内心世界是夫差心神俱往的圣地。如果说夫差对郑旦的爱是爱情,那么对西施的爱已经超越爱情,成为一种崇拜。
夫差一辈子耽于杀戮,不怕承担杀神之名。源于他对人这种动物的蔑视和误解,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文明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妨越人是化外之民,当然西施和郑旦不在内,她们属于天人。越人跟山上动物差不多,对他们的征服行为不就是一场狩猎行动吗?对待动物只要能唤起它们眼睛里的恐惧足矣,不值得用人的情感去体味它们的情感。
但拨开迷雾,澄清误解,只要是人,谁都希望和平和安宁,这是上苍赋予人的本能之一。夫差内心何尝不是喜欢过着和平和安宁的快乐生活呢?
这也是夫差把西施当作自己内心深处至高无上的神灵的根源。
从这个角度上去看,夫差才是西施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精神崇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