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
如果有风,我心里的单词卡就会轻轻翻动。那些词语犹如被海风吹干的鱼,缩小我身体的尺寸,却拓宽了外部的边界。我回想起小时候最早念过的事物的名字。这是雪。那是夜。那边是树。脚下是大地。您是您……我身边的全部事物都是先用声音熟悉,再用笔画拼写。现在,我偶尔还会为自己知道那些名字而惊讶。
小时候的我整天都在学话。妈妈,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嘀嘀咕咕,把周围弄得乱七八糟。那些名字明亮而轻盈,难以附着在事物表面。尽管昨天已经听说,前天也曾学过,然而我还是闻所未闻似的询问。当我举起手指向某个东西,家人的嘴里便会啪啪地跌落带着陌生声音的字眼。当我问询时,便有东西在移动,就像风吹铃响。“这是什么?”我喜欢这句话。我喜欢这句话超过了他们告诉我的事物的名字。
雨是雨。白天是白天。夏天是夏天……我在生活中学会了很多话,有的常用,有的不常用。有的扎根在大地,有的像植物种子轻飘飘地扩散而去。当我把夏天叫作夏天的时候,仿佛我真的拥有了夏天。因为相信是这样,所以我问得更经常。大地,树木,还有您……追逐我口中的风重叠、摇曳的这个,那个。当我发出“那个”的声音,“那个”荡起的同心圆的宽度,常常让我感觉到我的世界的辽阔。
现在,我几乎知道了生活所需的全部话语。重要的是这些话语能让我衡量出缩小自身体积制造的外部世界的宽度。当我说风,我会想到上千个风向,而不仅仅是四个方位。当我说背叛,我会沿着落日追逐拉长的十字架阴影。当我说您,我会分辨犹如大雪覆盖五彩蜡笔似的隐藏起深度的平坦。然而这也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因为风不停地吹拂,我从出生以来就没有年轻过,话语也是这样。
我和世界最早交流话语的地方是山高水清的乡村。我在那个水流蜿蜒回旋的地方学习自己的名字,学会了走路。从咿呀学语到说出简单的句子,我用了三年。那正好是爸爸妈妈栖居在外婆家的时间。村里人有什么需要,大部分都是自给自足。我接触最多的都是贴近生活的鲜明的话语。我的堂哥每天看电视,有生以来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LG”……我说话很晚,很长时间里爸爸妈妈忧心如焚。妈妈担心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到处征询意见。爸爸却说小孩子不会说话的时候最美好,默默地去了工地。据说要进驻附近的大湖观光园区正在建地基,爸爸也去打工了。精明的外公在宅旁地边为那些外地涌来的民工盖起了房子。水泥墙配上石板瓦的屋顶,有着浓郁的外国情调。一字形的建筑很小,总共能住四家人。这里面就有我们家的房间。我们家有三口人,十几岁稚气未脱的父母,带着刚刚出生的儿子。对三口之家来说,那地方窄得可怜,厨房也不舒服,不过我们不用交房租,也不用生活费,只能一声不吭地老老实实住下了。
外婆膝下有很多孩子,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总共六个。我曾问过妈妈:“妈妈,外婆和外公关系都不好,怎么还生了那么多孩子啊?”妈妈难为情地回答说:“是吧?我也纳闷,还问过外婆呢。不过……这就像大旱天里种豆子,稀稀拉拉总有孩子生出来。”妈妈在兄弟姐妹当中排行老六,小时候的外号叫作“十八公主”。她在粗话连篇的男人中间长大,与姣好面容极不相称的是她动不动就说脏话。小小的黄毛丫头在村子里到处横冲直撞,顽皮地张口大骂,每当我想到这样的情景就感觉亲切和满足。尽管妈妈的性格至今依然强势,然而她的语气却蔫了,变得日益温顺起来,那好像是在她醒悟到这个世界上的事不可能通过“十八”来解决之后。也许是她过早地怀上孩子被迫退学的时候,也许是爸爸差点儿被五个舅舅打死的时候,也许是她在食堂里忍受比自己小的女孩子们挑刺和吵闹的时候,也许是紧盯着医药费清单抓耳挠腮也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应该就是类似的情况。
外公从开始就对这个女婿不满意。最大的理由就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竟然造出了“乳臭未干”的“真崽子”。第二个理由是他没有当家长的生活能力,十七岁的学生嘛,当然没有赚钱的能力了。两个男人刚见面的时候,外公劈头盖脸地质问爸爸:
“那好,你会干什么?”
那时候,妈妈怀孕带给家里的哭泣和麻烦的暴风雨刚刚过去。爸爸屈膝跪地,不知所措地回答道:
“岳父大人,我会跆拳道。”
外公很不满地哼了一声。事实上,爸爸的确以跆拳道特级生的身份进了全道最大的体育高中,然而这样的才华对于生存来说全无益处。爸爸哪里知道这些,面对外公的沉默,焦急地问道:
“我给您表演一下?”
爸爸紧握拳头,那场面谁看了都难免误解,还以为他要揍岳父呢。外公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然后又镇静地说:
“你的拳头能当饭吃吗?”
“嗯,毕业之后能去小道场……”
爸爸明明知道没有重返学校的希望了,却还是这样回答。外公压根儿就不想听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不过他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继续问道:
“除了这个,你还会什么?”
爸爸的脑海里闪过好几个想法。
我会“巷战”……
话到嘴边爸爸又想,这么说岳父会不会给我个耳光。
我会顶撞老师……
这好像也不是岳父想要的答案。
那么……我到底会什么呢?
爸爸抱着脑袋,深感苦恼。结果,爸爸在仿佛要将他看穿的岳父面前这样说道:
“岳父大人,我不知道。”
他终于醒悟过来。
啊!原来我会放弃!
女婿撤退以后,外公哭笑不得地挖苦道:
“除了早早生孩子,这家伙什么也不会啊。”
上了年纪后,外婆也不怎么害怕外公了,这时低声嘟囔道:
“这也是本事呢。”
妈妈梳着苏子叶头,冷冰冰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女儿的品行倒还在其次,最让外公失望的似乎是他女儿的眼光。外公凝视着远山,说:
“男人要是没钱,那也得有气势。这家伙简直是个笨蛋……”
外公确确实实看错了我爸爸。爸爸固然是笨蛋,不过他是鲁莽而又酷爱冒险的笨蛋。换句话说,爸爸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笨蛋。因此,他在结婚那天揪着主婚人的衣领打架,为了找朋友玩耍而抛下像《鞍岘神话》里的新娘一样的新婚妻子。他听信朋友的话,尝试过很多工作,全部宣告失败。当我拎着“我的家训”的作业回家的时候,他泰然自若地教导我说:“朋友有信。”意思是说朋友之间要相互信任,他还把这句话装裱起来挂在家里。这是爸爸和朋友们去佛国寺玩的时候,托纪念品商店里写字的老人给做的相框。妈妈经常把相框里的四个字压缩到两个字,痛加嘲笑。别人看了也许会咂舌说,这个女人对老公太尖刻,但是作为把“父子有亲”理解成“必须和富人朋友亲密相处”的女人来说,这也是自然而然的态度。
外公让爸爸先完成学业。体育高中肯定是上不成了,他想让爸爸到附近找个不满员的高中,随便混张文凭。他说他会亲自去找校长。然而这地方很小,消息传得又快,哪儿都找不到能接纳爸爸的学校。他们说,如果接收了这样的学生,那么学校的纪律和品位都会受到影响。向来自诩为乡村绅士的外公甚感意外,自信心立刻就崩溃了。无奈之下,外公只好推着女婿去了建筑工地。男人必须上班。外公的意思是让爸爸借此机会肩负起家长的责任,从而感受到这个世界有多么艰险。与其说这是真诚的建议,倒不如说是外公为了用几个月的时间教训这个随便招惹自己女儿的家伙而做出的决定。外公也没有忘记教训女婿抽空准备资格考试,让他废寝忘食地学习。家境贫寒的爸爸遵照岳父的意思开始了上门女婿的生活。随着地方自治运动的高潮,郡里打出“乐玩之城——大湖”的口号,谋划将全域改造成游乐园。最重要的工程就是扩大水道,打造成游人能够乘船游玩的天然游乐园。长远来看,包括父母故乡在内的几个村庄都将消失。爸爸和隔壁的几个临时工去了工程现场。爸爸在工地被人叫作“韩姑爷”,既是嘲弄,也有怜爱的意思。这里的韩表示的是姓氏。村子里的长辈轻轻拍打爸爸的肩膀,安慰说:“没事,没事,这儿只要娶了媳妇就是大人了。”然后又哧哧笑着说:“老崔家白白捡了个姑爷。”起先爸爸对这份工作也很满意。大叔们风趣跳跃的话题让他感觉新鲜,还为妻子家撑了门面,青春期特有的奔涌的能量也慢慢沉静下来,这些都让爸爸感到高兴。以前参加革命运动,每天总是挨打,他想放弃,现在好了。走向粗犷的原野,跟大人们干同样的活儿,有时甚至想登上荒山,敞开胸膛,高声咆哮:“这才是真正的世界!”然而仅仅过了三天,爸爸就切身体会到劳动有多么辛苦了,尤其为了养家糊口而打零工,实在是艰难而又繁重。
爸爸在镇上的咖啡馆里听说了妈妈怀孕的消息。这家咖啡馆在市郊汽车站附近,主要顾客是初高中生。妈妈曾在那里参加过几次相亲会。那里有个农业高等学校的暴走族,竟然骑着摩托车跑到女高,围着操场转了五圈,给妈妈带来了麻烦。那小子猛地竖起摩托车前轮,连喊三遍“美罗!我爱你!”然后便卷起滚滚烟尘,呼隆隆扬长而去。于是,金美罗、朴美罗、崔美罗,全校的“美罗”都被叫进了教务室,依次接受盘问。相亲会的路线通常是从茶馆到练歌房。刚才在咖啡馆里还扭扭捏捏默不作声的男孩子们,一到练歌房就变得落落大方了。妈妈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改头换面的样子。突然,农业、工业高中的学生们推开桌子,合着“徐太志”和“DEUX”的歌曲跳起了劲舞。“绝不让时间停止,YO!”“为了得到你,我必须要勇敢。”类似的歌词在黑漆漆的练歌房里飘荡。女生们唱完甜美的二重唱前半部分,悄悄地把麦克风放在桌子上面。于是对女生心怀好感的男生迅速拿起麦克风,接唱后半部分。最让男生们陶醉的是妈妈的脸蛋,其次才是歌声。妈妈放下麦克风的瞬间,经常会有好几只手齐刷刷地伸了过来。即便是包括实业、人文在内的五个高中聚会的场合,也没有几个男人能够俘获妈妈的芳心。在妈妈看来,农业、工业高中的男生要比人文系统的男生更豁达,更会花钱。不过,人文系统的男生们都有着令人难以捉摸的自尊,这也是无可取代的魅力。妈妈遇见的第一个体高生还是爸爸。说来也是荒唐,他们见面既不是因为聚会,也不是因为相亲会。妈妈眼里的爸爸,怎么说呢,反正是两个学校的特征兼而有之。虽然是小小的才华,却有着得到过认可的自信,这种才华其实就是从事运动的人们特有的微妙的自卑和纯朴。
咖啡馆里相对寂静。妈妈和爸爸都穿着便服。爸爸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从刚才就带着得意扬扬的表情。他的心里很焦虑,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分手呢。爸爸早就感觉咖啡馆里很不舒服了。女生们喜欢在咖啡馆之类的地方点上杯饮料,花上两个小时来分享,对此爸爸实在不能理解。他忍受着咖啡馆里的尴尬气氛,眼睛盯着妈妈。很久没有这样相对而坐了,崔美罗忽然变得成熟了。妈妈喝着柠檬汽水,每次往嘴唇上抿口水的时候,爸爸也跟着去舔干巴巴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妈妈好像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大洙啊,你过来。”
“怎么了?”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嘛。”
爸爸紧张地斜过上身。妈妈用手按着嘴唇,对着爸爸的耳朵窃窃私语。爸爸耳廓里的绒毛噌地竖立起来。爸爸没去注意妈妈的话,全部精力只集中于妈妈温柔的气息,情不自禁地笑了。然而没过多久,爸爸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
“为什么现在才说?”
咖啡馆里的人们齐刷刷地转头看着爸爸。
“哎哟,喊什么?我最讨厌动不动就大喊大叫的人了。”
妈妈大为光火,嗓门儿比爸爸还高。几个月前,爸爸在性格卡片上填写过“兴趣——妥协,特长——妥协”,后来又在教务室里受到严厉批评,这会儿连忙向女朋友道歉:
“哦,对不起。”
两颗十七岁的脑袋紧密相贴,认认真真地研究起了对策。然而对策根本就不存在。周围有几个青少年带着倨傲而满足的神情,不停地抽烟。爸爸摸索着插在冰激凌果冻上的小伞,耷拉着眼皮唠唠叨叨:
“美罗啊,我……”
爸爸没头没脑地说起自己是个多么糟糕的男人。一会儿说他绝对当不了好爸爸,一会儿又说他太穷了,一会儿说他害怕让别人失望,一会儿又说家里好像还有癌症病史,反正是毫无逻辑,毫无头绪。妈妈默默地倾听着爸爸说话,最后终于开口,温柔地说道:
“大洙啊。”
“嗯?”
“我听说有的虫子为了不让鸟吃掉而伪装成鸟屎。”
“怎么了?”
“太像你了。”
村庄忽然焕发出生机,好像注射了昂贵营养剂的病人。曾经安静得有点儿死气沉沉的乡村里,突然涌来了脱粒机、云梯车、混凝土车、大卡车,扬起尘土,马不停蹄地奔波。这个时候,妈妈的学校里每个班级都在流行学习用品套装。建筑公司向全校学生免费提供用轻便塑料袋包装的学习文具,圆珠笔、涂改液、五颜六色的便条,活动铅笔芯外面精巧地刻着H建筑公司的标识。好像以父母的故乡为中心,凡是观光园区能够影响到的学校都分发到了。村子里的大人们也拿到了洗涤剂和厨房用品。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次交易当然也有猫腻。
有一天,一个朋友走向妈妈,小心翼翼地问道:
“美罗,你是不是有事啊?”
这人是妈妈的闺蜜,名叫韩秀美。
“啊?怎么了?”
“没什么,你最近老是趴着,晚自习也没动静。”
她是班长,负责记录晚自习课上喧哗者的名单,这时脸上带着暧昧的微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啊?我,没什么呀。”
妈妈挪开了目光。韩秀美眼尖,亲切地歪过头来。
“行了,快招了吧!”
妈妈把手插在校服坎肩的口袋里,往后仰着上身。
“我怎么了?”
“你要是想隐瞒,那就别露出破绽。”
“我怎么了?”
“你怎么这样?平时我有什么烦恼可是都跟你说啊。”
妈妈嗤之以鼻。
“什么呀?以前总考第一名,现在考第三委屈了?这么大的秘密都告诉我,真是太感动了。”
韩秀美委屈地咬紧了下唇。
“喂,你知道第三名的孤独吗?”
妈妈以挖苦别人时特有的温柔语气说道:
“秀美啊。”
“嗯?”
“走开!”
话虽这样说,不过她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不亚于爸爸所说的“朋友有信”。她们一起上小学,一起吃盒饭,甚至连聚会都形影不离。“初夜”之后,妈妈也想跟韩秀美吐露所有的秘密。无论怎样装得若无其事,然而一夜之间脚尖肿了几厘米还是让妈妈感觉很不现实。妈妈坐在教室最后排,习惯性地抖着腿,俯视全班同学。同学们都把头扎在桌子边上,啃着习题集。忽然间,一个诡异的句子闪过妈妈的脑海:
这些家伙会知道我跟男人睡觉的事吗?
犹如漂在水面的染料,罪孽感和优越感相互纠缠,硬生生地在妈妈心里制造出奇怪的波纹。感觉尽管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依然得意扬扬。她甚至有种迷迷糊糊的感觉,仿佛整个教室里只有她活在另外的时间。几天之后,妈妈把韩秀美叫到了垃圾焚烧场前面。妈妈很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地倾诉心事,跟秀美分享秘密应该是个好办法。妈妈好不容易说出爸爸的名字,韩秀美的眼泪突然间汹涌而出。“我刚刚看了成绩单”“最近太累了”“考了这么点儿分,我都不想活了”,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妈妈也只能闭上嘴巴。她很清楚韩秀美的苦恼有多么持久连贯,做出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从前几年开始,H建筑公司的人们从城里大举流入这个地方,教室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学生们的名次的变动。随着建筑公司干部、职员和子女们的进驻,村子里转来的学生也增加了。这里面有很多孩子从小就开始超前学习。平均分提高了,学校方面当然喜不自禁,然而从前的乡村第一名却在一夜之间沦为第三名,第十名也被排挤到了第十五名。当然了,乡下的倒数第一名还是倒数第一名,不过他们同样是心情不爽,毕竟45人中的倒数第一名和50人中的倒数第一名感觉还是有点儿区别。从来没有错过第一名位置的韩秀美自尊心蒙受了深深的伤害。英才到了大城市之后遭遇的悲剧,在电视剧里经常可以看到。然而老老实实坐在乡下的秀才突逢剧变,这样的不幸难免令人委屈。因为他们并没有进城,反而是城市朝着他们渗透。面对着闺蜜的抑郁,妈妈也隐隐地感到心酸。尽管她嘴上不说,身边能有秀美这样的朋友还是很令人自豪的事情。第一名的宝座被抢走之后,韩秀美学习更加刻苦。然而分数提高了,名次还是原地踏步,这样奇怪的现象反反复复。多少次努力又失望,竭尽全力又心灰气馁。后来,两个人都升入了镇上绝无仅有的人文女子高中。女高开学典礼那天,学校里举行了全体状元的“学生宣言”。韩秀美夹杂在无数“普通”学生中间,低垂着头,用脚蹭着操场地面。因为这个不良姿势,秀美还挨了素不相识的老师的批评。据大人们说,外来学生做代表宣言,这是建校四十年来的第一次。
“美罗。”
“又怎么了?”
“你要是实在不想说的话……”
“嗯。”
“不说也行。”
“……”
“我告诉你个好办法,碰到烦恼的时候我经常用。”
妈妈阴险地说道:
“如果你像上次那样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情只要竭尽全力就行,你就死定了,知道吗?”
“唉,我不会的。我很理解竭尽全力的含义。我就是被这个时代的竭尽全力摧毁的样品,嗯?”
妈妈的语气稍微温和下来,说道:
“你这不还是在说吗?”
韩秀美悄悄地示意某个射击部的朋友,说道:
“他说,香烟对身体好,所以他才吸的。”
妈妈眨着眼睛,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反正每次遇到难题的时候,我就把笔记本分成两栏,制作表格,然后分别记下那件事的好处和坏处。太神奇了,有时直接就看出答案来了。你要是郁闷,不妨也试试。”
爸爸大白天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天花板上铺着早已变色发黄的世界地图。爸爸刚读小学的时候,爷爷亲手贴了这张地图,意思是让爸爸胸怀大志。自从在咖啡馆见面之后,爸爸依然没给妈妈任何答复。既没有生下孩子的信心,也没有堕胎的勇气。爸爸无法确定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将来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肚子里的孩子又会面临什么命运,爸爸无力预测。不过,他也恍恍惚惚地感觉到了,将来需要自己背负的生活重担非常严峻。坦率地说,爸爸希望一切都由妈妈决定。那么,他只需回答“我也有这样的想法”,然后就可以将她拥入怀中,从此逃离也许会跟随他终生的指责。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钱。是放弃孩子也好,还是留下孩子也好,反正早晚都需要钱。可是钱这个东西,到底该去哪儿找呢?
送报纸?要不就去做炸酱面外卖员?
不管什么工作,除非先付定金,否则都要一个月后才能摸到工资。爸爸还没有摩托车驾照。眼下最现实的办法就是找人借钱,然而爸爸的朋友当中也没人拿得出那么多现金。班上虽然有个穿卡文克莱裤子的朋友,可那家伙又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吝啬鬼。爸爸好郁闷。既是因为现在无处依靠的状况,也是后悔“当时没能忍着点儿”;既是因为迟早要传遍整个村庄的丑闻,也是怀疑自己到底算不算个“不错的男人”……爸爸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凝视着因为潮湿而变得皱巴巴的世界地图。五大洋、六大洲、六十亿……几条受惠于填鸭式教育的信息乱糟糟地闪过脑海。爸爸认真地思考着六十亿人口的起源,随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六十亿人口的约会、六十亿人口的性欲、六十亿人口的性生活。突然间,爸爸的下身完全不受意志的控制,竟然膨胀起来。那东西慢慢膨胀,最后紧绷得几乎要撑裂裤子。这时候,爸爸很想哭。既是因为不分场合随意抬头的欲望,也是预感到自己这辈子都有可能沦为欲望的奴隶,还因为他确实也想到了,“这么复杂的情况下干干这事也不错。”
与此同时,妈妈趴在地板上,铺开了练习本。她用嘴叼着圆珠笔犹豫不决,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在白纸中间画了条线。妈妈打算在左栏填写生产的坏处,右栏填写好处。首先从左栏开始填写。
1.父母训斥。
2.学校开除。
3.受人指责。
4.没钱。
5.没有赚钱的能力。
6.变胖变丑。
7.怀孕过程中生病或死亡。
8.几年当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照顾孩子。
9.不知道大洙的心。
10.自己人生黯淡,大洙前途无望。
11.不可能幸福。
12.我变胖后大洙会出轨。
……
目录越来越长,逐渐走向否定和极端的方向。不知不觉间,妈妈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情形:贫寒而荒凉的家庭、酒精中毒的丈夫、叛逆的孩子,还有哭到疲惫不堪的自己。如此看来,结论已经显而易见了。妈妈并没有立刻做出决断,而是沉着地继续填写右栏。任何事都有好有坏,“是的,这不是全部。”
1.……
2.……
妈妈不知所措了。不管怎么样,即使此时此刻,人们仍然在努力地“繁殖”,怎么会全无好处呢,这真让人始料不及。当然,妈妈也知道“生产的伟大”。无论是电视里的教育节目,还是道德课、性教育课,妈妈已经听过无数遍了,自然知道“生命宝贵”“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妈妈没有切身的体会,什么也写不出来。这又不是给别人看,而是纯粹为自己做事,她想写下真心认可的话,自己了解的话,自己相信的话……别人说的话,别人要求自己相信的话无论怎样美丽又正确,终究与自己无关。面对着精心准备的笔记,妈妈竟然感到恐惧。因为1号或3号,也因为5号和12号……但是,恐惧的真正源头却在别处,尽管当时妈妈还不知道。那是对于某个存在的大爱的预感,那是匍匐于阴影之中的不安,更是不知是好是坏,无法确知应该填写到哪个栏目的惶惑。一不做二不休,妈妈连韩大洙的笔记也做出来了。这要比预想的快,内容如下:
优点:善良。
缺点:过分善良。
妈妈也不知道这两点究竟是好还是坏,她久久地审视着练习本上的空白。
爸爸和妈妈,究竟是谁的心情对我的出生更有影响,我不得而知。我能确信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没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有时候,我们在生活中苦苦寻找的答案却在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方显露出真容。也许,题目还会来自与标准答案毫不相干的方向。
几天后,两个人避开别人的视线,乘坐公共汽车故意去了很远的地方。走过从未到过的城市的街道,他们进了看起来比较雅致闲适的妇产科。
“小便有蛋白质啊?”
“嗯?”
“原来血压就高吗?”
“我爸爸有高血压,我自己就不清楚了。”
妈妈以前所未有的谦卑姿态倾听着医生的话。医生说,这样对待产妇,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严重的话崔美罗女士的内脏可能受到永久的损伤,最坏的情况是胎儿和产妇都将面临生命危险。爸爸犹如五雷轰顶,哭丧着脸问道:
“医生,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呀?”
妈妈也紧咬着下唇,等待着医生的解释。医生冷漠地打量着这对狼狈不堪,似乎有点儿可疑,同时又显得焦虑不安的十几岁的小夫妻。医生好像很苦恼,然后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含糊地说道:
“治疗办法倒是有……”
妈妈焦急地插嘴问道:
“那是什么?”
医生又扫了一眼两个未成年人的脸庞。
“请您告诉我们,好吗?”
爸爸也催促。
“我的意思是说,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
妈妈和爸爸同时答道:
“是。”
“那么,现在能选择的办法就是……”
片刻之后,眼睛盯着图表的医生平静地说道:
“分娩。”
那之后妈妈的心情还是难以平复,一天数次游走于肯定和否定之间,实在是束手无策。时间还在流逝……我的身体在湿漉漉的黑暗空间里不停地生长。周围不间断地传来咚——咚——的响声。我的整个身体,而不是耳朵,都听见了这个声音。我就像藏在地堡里沉迷于解读摩尔斯密码的士兵,努力去弄清包围着我的“颤抖”的真相。暗号就像这样:
扑通……扑通……扑通……
咚咚——,或者说嗵嗵——也行。既像遥远的鼓声,又像巨大的脚步声,仿佛有个体格庞大的人正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每当这时,我都要做逃跑的准备,就像敏感于余震的驯鹿。然而在这同时,我在心里又渴望跳舞。妈妈的心跳和我的心跳相互交织,相互重叠,偶尔如音乐般回响。
咚嚓嚓……咚嚓嚓……咚咚嚓……咚嚓……
咚是妈妈的心跳,嚓是我的心跳。咚声强劲,嚓声柔弱。我吊在长长的脐带上凝神谛听那个声音。妈妈的心脏犹如胖嘟嘟的月亮挂在我的头顶,就像树木撒播绿色那样朝四面八方滴答滴答地传播比特。这既是信息量的基本单位比特(bit),也是歌手制作音乐时用的比特(beat)。这个比特(bit)和那个比特(beat)给我身体的每个角落送来重要信息,像广告似的到处飘散。“你想成为什么”,谁听了都不能不认为那是富有煽动性的旋律。接到命令的细胞们立刻投入行动。迎着天空倾泻而下的比特,器官们开始萌发,伸起了懒腰。肝在膨胀,肾在成熟,骨头在咯吱咯吱地生长。我呼啦啦就长大了。我经常在梦里遇见妈妈的梦,两个人语无伦次地对话。
妈妈……
嗯?
妈妈……
对啊。
我的心总在颤抖……心跳得好痛……好像要窒息,这样下去我会死吧……怎么也停不下来啊。
宝宝。
嗯?
我,我也是啊,心总是怦怦地跳。心都要跳麻了,没法停下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妈妈开始系腹带了。直到这时,妈妈还没能做出任何决定。随着时间的流逝,腹带的压迫越来越严重。妈妈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有时妈妈呼吸太快了,我几乎跟不上节拍。尽管如此,妈妈还是不动声色,继续神情自若地上学。直到有一天,妈妈的校服纽扣再也系不上了,她抱着书包,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流言蜚语很快就传开了。听完爸爸的供述,大白天就醉醺醺地回到家里的爷爷左右开弓,连打爸爸三十记耳光。第三十记耳光都打完了,爸爸仍然没对爷爷说出那句“我错了”。外婆家的气氛也没有什么不同。外公训斥妈妈,动用了各种不堪入耳的辱骂。外公的脸上萦绕着冬日的肃杀,足以消灭夏日的茂盛。家里没有人肯帮妈妈说话。外婆和舅舅们都在指责妈妈,回避着她的目光。外公抓住妈妈骂骂咧咧,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像个疯子似的环视四周,拿起了笤帚疙瘩。外公本想狠打妈妈,然而举着笤帚的手停在半空,剧烈颤抖。看着没有捂头却抱住肚子趴在地上的小女儿,外公悲伤的同时,又怒火中烧。
两个人着手安排生活是在第二年春天。困难的只是选择,自从决定生产之后,剩下的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爸爸依旧神情呆滞地适应着上门女婿的生活。妈妈仿佛要为过去的心酸报仇,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作为产妇的特权。只要有时间,妈妈就会咋咋呼呼地翻看各种艺人的照片。宝宝,看看,这是宇成哥哥,长得帅吧?这是喜善姐姐。我们看一下,还有……妈妈和爸爸不同,最喜欢的四字成语是“倾国倾城”,听说只能给胎儿看美好的东西之后,她就懵懵懂懂地付诸实践了。妈妈努力进行着正式的胎教。她只吃对身体好的食物,只看美丽的风景,只动健康的念头,完全没有未婚妈妈的羞耻和愧疚之类。妈妈说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厚颜无耻,你越是畏缩怯懦,别人越是瞧不起你,必须昂首挺胸,理直气壮。走着瞧吧,看看将来谁更幸福。妈妈坚定不移地相信,未来的孩子也会“理所当然”地继承这种幸福。怀孕之后,妈妈照亮了美丽的事物,蔬菜和水果也只挑选外形完整的来吃。别说幼儿用品,即便是孕妇装也要挑选款式,至于书嘛……妈妈也想读,最后还是搁下了。妈妈说,任何时候都不能让胎儿感觉到压力。
偶尔,为了不让声音透出房间,两个人压低嗓门儿聊天。
“大洙啊,睡了吗?”
“没。”
“赚钱很辛苦吧?”
“嗯。”
“不想去看爸爸妈妈呀?”
“比这更远的宿舍都住过了……”
“我们快点儿攒钱独立吧。”
“嗯。”
“别人学习的时候我们快点儿养孩子,别人工作的时候孩子就能尽孝了,我们再好好玩。”
“万岁!”
“大洙啊,睡了吗?”
“没。”
“你希望宝宝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嗯……男孩吧?”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性格或者将来的希望。”
爸爸犹豫了。作为保护人,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哪里还有这样的希望啊,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资格。因此,爸爸的话更像说给他自己。
“这个……我……希望宝宝是个有梦想的孩子。你呢?”
妈妈灼灼动人的眼睛里立刻盛满了期待。
“嗯……我希望宝宝能得到别人的爱。”
爸爸扑哧笑了,埋怨妈妈道:
“喂,这可不容易。”
妈妈不甘示弱地回答:
“怎么?对孩子来说,还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吗?再说了,我们那么培养不就行了。”
爸爸对妈妈的感觉依然是“女朋友”胜过“妻子”。他横躺在妈妈身旁,抚摸着妈妈的肚皮,脸上带着阴影喃喃自语:
“宝宝会喜欢我们吗?”
妈妈把手叠放在爸爸的手背。
“谁知道呢……”
“宝宝想要的东西,我们能做到吗?”
“是啊……”
两个人久久地凝视着黑漆漆的虚空。窗外,树木在睡梦中深深叹息。院子前面,高高的庄稼迎风摇摆,偷窥着山的梦境。隔着贴有廉价壁纸的水泥墙,隔壁男人的鼾声隐约传来。过了一会儿,爸爸说道:
“我想了想。”
“嗯。”
“哪怕干不成什么,也没关系。”
“嗯。”
“只要健康就行了。”
妈妈眨了眨眼睛。然后,妈妈说话了,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悲伤。
“是啊,这样就行了。”
村里人都认为我会很健壮。人们无聊地取笑说,孕妇这么年轻,孩子肯定头脑聪明,应该趁这个年纪多生几个。以前都是这个年纪就当妈妈了。前不久还皱着眉头看我爸爸妈妈的人们也来参加意见。近来很难看到新宝宝了。人们渴望靠近温柔而又灿烂的“生命”,好像已经急不可待了。妈妈的脸上洋溢着孕期女性的自信满满和无比骄傲。那是像“真正权力”般流露无遗的青春素颜,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
有一天,许多穿着校服的少女来到了我们家。妈妈的闺蜜韩秀美带领着大家。韩秀美的手里拿着一双小巧玲珑的鞋子,那是每人几千元凑钱买的礼物。少女们看见妈妈便兴高采烈地抱着她说:“哇,疯了,疯了。”她们拥挤在狭窄的房间里,一边吃着廉价的水果,一边尽情地闲聊。当然少不了像往常那样背后说老师的坏话,也少不了艺人明星的话题,然而这次的焦点还是妈妈。
“男孩,女孩?”
“还不知道。医院让准备蓝衣服。”
“哎呀,那就是儿子啊,儿子。”
“要是像大洙,应该很魁梧。”
“对啊,别看大洙这家伙脸蛋不怎么样,身体还很健康吧?”
“所以连孩子都有了嘛。”
“哎哟,哇!”
少女们齐声高喊,纷纷做出掺杂着羞涩和喜悦的鬼脸。我喜欢高音女人的絮絮叨叨和大声欢笑,因而比平时更活跃了。有人神秘兮兮地说道:
“对了,我姐说过,女人生孩子的时候那儿会撕裂。”
“那儿?那儿是哪儿?”
“就是那儿嘛,下边。”
“哈,真的吗?”
“嗯,用刀轻轻割开,别的地方疼得厉害,那儿却感觉不到呢。”
“哎哟,太恐怖了。”
“我才不要生孩子呢。”
“喂,你先嫁出去再说吧。”
“对了,美罗,你的胸部变大了吗?”
“嗯,怀孕就这点儿好处。”
“长妊娠纹了吗?”
“嗯,我也怕长妊娠纹,正在擦护肤霜。我像蝌蚪吗?”
妈妈用手敲着脑袋,有些羞涩。
“没有,很漂亮。”
“唉,还漂亮呢。自从怀上宝宝,裤子上面经常粘着奇怪的东西。”
“什么呀?”
“不知道,反正总是有分泌物,很不舒服。”
“真的?”
“嗯,真的,感觉自己变成动物了。”
“天啊……”
妈妈的朋友们谈论着各自了解的生育信息和趣闻,喋喋不休。有时候明明不怎么好笑的话题,她们也哈哈大笑,拍打着身边的人,大肆放纵,甚至达到了神情恍惚的程度。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时而转向这边,时而转向那边,“这真的就是女人的世界吗……”我已经头昏脑涨了,“真是喧嚣而耀眼的存在啊……”过了一会儿,韩秀美小心翼翼地问道:
“美罗。”
“嗯。”
“那个……可以摸摸吗?”
妈妈好像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了,满不在乎地说道:
“当然。”
得到许可的少女们三三两两地围到妈妈身旁。好像忽然冒出什么秘密的想法,她们交换着诡异的眼神。很快,妈妈的圆肚皮上就有了五只手,都是白皙而美丽的手,小巧玲珑得就像海星。五只手同时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刹那间几乎窒息了。我也感觉到了头顶上方五位少女的热气,无法动弹。短暂的静谧蔓延在我和她们之间。妈妈的肚子变成浑圆的宇宙,包围着我的全身。这个辽阔的天球上面,稀疏地排列着五个由点线相连而成的星座。那是鲜活的星座,轻柔而温暖。妈妈的朋友们面面相觑,似乎觉得很神奇,同时流露出朦胧的微笑。
朋友们让妈妈留步,妈妈却摇摇晃晃地坚持送到最后。她们不停地说着羡慕妈妈,还说妈妈很勇敢,很漂亮。等待公共汽车的时候,她们谈论着新来的男实习生,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妈妈不知道朋友们聊什么,却也不愿破坏气氛,只好尴尬地跟着笑。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今天朋友们对自己太友好了。
……咦?为什么呢?
妈妈疑惑地歪着脑袋,不过很快就忘了这件事,然而我却能猜到理由。我想,这些少女,也许是感到抱歉吧。因为豁达和亲切都是下意识地准备离别时流露出来的态度。也许她们已经预感到了,从今往后再也不能经常见到这位“被退学的朋友”了。时间飞快地流逝,如果是准备迟早要来的期中考试、期末考试和高考,一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朋友已经结婚,能够交流的话题越来越少,无形之中疏远的关系让人尴尬,于是就有了假装亲近的相互猜忌。这时,她们隐约感觉到彼此需要更多的谎言和伪装、更多的亲切。无论是妈妈,还是她们,都不可能马上意识到这些。妈妈的朋友们情深意长地告别之后,齐刷刷地上了汽车。妈妈高高地举起手来,朝着朋友们挥动。直到汽车变成隐约的点,妈妈还是用手叉着腰,久久地注视着朋友们远去的身影。喧哗的朋友们刚刚离去,日落时分的乡村便迎来了巨大的静寂。寂静早已存在,犹如皮肤,然而那天妈妈却感觉它是如此沉重。
客人当中还有爸爸在初中跆拳道部的后辈。这些小伙子体格魁梧,长得很像黑社会,伸手捂着嘴巴偷笑。面对已经辍学的前辈,他们还是努力做到有礼貌,有情意。
“前辈,没有前辈的体育馆太冷清了。”
“臭小子,屁话少说。”
妈妈还是第一次看到爸爸骂人,不由得有些惊讶。尽管也听说男人在朋友聚会的时候会变成新物种,然而朋友堆里的韩大洙和两人相处时的韩大洙还真是判若两人。妈妈觉得他们年纪没差几岁还这样客气,实在有些好笑,不过她还是垂下眼皮削起了苹果。
“真的,前辈。”
“对了,前辈。你以前对我们很好……我们都想你了,前辈。”
说完,他们用手捂着嘴,哈哈大笑。
“对了,还有这个……”
有人递过一个绣着兔子状十字绣的围嘴。那个小伙子身材魁梧,看起来面相凶恶。还有个厚脸皮的家伙嫂子长嫂子短地跟妈妈撒娇,嫂子真是美女啊。如果有下辈子,我真想跟嫂子谈恋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哦,前辈,去年不是有个判罚不当的裁判吗?”
“啊……”
“他因为违规被抓走了,前辈。”
爸爸沉默了,脸上带着漠不关心的表情。后辈们说的这位裁判,爸爸当然知道。爸爸在比赛当中受到不当警告和罚分,于是用连环腿将裁判员踹倒在地,就是这个人。结果,爸爸因为这件事被学校停学,然后闪电般跟妈妈坠入了爱河。简单说笑几句之后,后辈们纷纷站起身来。体育高中位于本道最大的城市,必须早点儿才能赶回去。他们需要从我们家坐三十分钟的公交车到郊外汽车站,然后还要再花两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离开之前,有人悄悄地塞给爸爸一个装钱的信封。钱不多,是大家一起凑的。看着信封,爸爸很感动,不过没有表现出来。你们跟谁学的这些啊,几个月间便已早熟的爸爸边说边给后辈们递车费。后辈们说要来的时候,爸爸就瞒着妈妈准备好了。推辞了几个回合,后辈们终于接下了信封。汽车扑哧扑哧地吐着浓烟,爬上了山坡。爸爸手遮额头,久久地注视着他们慢慢消失的身影。汽车扬起灰尘离去之后,爸爸依然钉在原地,怅然若失。爸爸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奇怪的是,这个姿势很像爸爸已经决定终止的跆拳道的“起势”。
任何生命都不是“出生”,而是“迸发”,妈妈早就知道了。妈妈在乡下出生长大,不过该懂的道理也都懂。妈妈看到过的花、家畜和昆虫,大部分都是冲破比自己躯体要小的外壳,像爆竹似的迸发出来。仿佛忍耐已久,仿佛再也忍耐不住。像欢笑,像揶揄,像鼓掌。砰!砰!看看蜕掉的外壳,竟然容纳了那么巨大的翅膀和腿,真是不可思议。那年暮春时节,妈妈的辛苦终于宣告结束,我出生了。我完全不像个早产儿,居然发出洪亮的哭声。“迸发”出来了。我破空而来,理直气壮,突破了崔美罗和韩大洙家悠久而复杂的谱系。凭借直觉,我知道要想应付自己的突如其来,我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哭喊。然而我不知道哭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哭出声音,心里不断汹涌着热烈而又软乎乎的气息。我只是觉得恶心和晕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以前只是通过脐带呼吸,这是第一次必须用肺。分娩室周围萦绕着危险的静寂。医生好像并不当回事,熟练地将我举了起来,然后用大手啪啪地拍打我的屁股。这就是别人所说的“生日面包”吧。我好疼。我想发火,却只能嘤嘤啜泣。否则就要挨更多的打,这就是我当时能做的事。
“对了,对了。会哭才能活……”
年过半百的专家医生无情地逗弄着我,然后带我去找妈妈的乳房。我浑身裹着各种各样的分泌物,面貌丑陋地拜见了妈妈。妈妈肯定是期待已久了,但是因为我太脏,初次见到我的妈妈有些惶恐不安。当然,我和别的新生儿差不多,视力很弱,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事物。当我被妈妈抱在怀里,听见她的心跳的瞬间,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啊!这是我熟悉的声音!”妈妈严肃地注视着犹如抹布般皱巴巴的我。她好像哽咽了,声音怪怪地说:
“阿美,我是妈妈呀……”
妈妈说完就开始放声痛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仿佛人类的全部感情,悲伤和喜悦、骄傲和羞耻、舒心和委屈、空虚和满足,统统涌上心头,她也是第一次体会到那么多的感情……那个瞬间,妈妈的脸上完全没有什么社会性的自觉意识,那是根本意识不到别人怎么看自己的女人的哭泣。妈妈崩溃了,就像通过最新式爆破工艺瞬间摧毁的高层建筑。那样的哭泣,也许每个女人的生命里只有两次吧,生育的时候和死亡的时候……听着妈妈犹如野兽般的哭声,我放心了。“啊,原来生我的人拥有和我相似的哭声。”“啊,原来我让妈妈感觉到了一些什么。”这样想的时候,我很安心。尽管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然而妈妈的眼泪至少让我相信,原来我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存在。家人们知道产妇有轻微的妊娠中毒症,惴惴不安地担心着会不会发生不好的事,当听到“儿子”这个字眼的时候,立刻开怀大笑。外婆跌坐在地,不停地擦眼泪。从未有过身体接触的外公和爸爸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开始于我的哭声,犹如风中依次倒伏的草,转向妈妈,经过外公,最后蔓延到了爸爸。这些并非刚刚出生的人们,好像早已听说过会哭才能活这句话了,他们活着,还想活得更真切,于是提高嗓门儿,号啕大哭——当然了,这里面哭得最响亮的人还是爸爸。爸爸双手颤巍巍地抱起我来,因为曾经偷偷地祈祷“保佑我不要当爸爸”而心怀歉疚,于是大声地哭,声音比别人高两倍,久久地哭,时间比别人长三倍,结果引来护士们的频频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