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运动之间
2003年,我即将在米兰大学法医学系取得法医人类学鉴定硕士学位。我的导师是名声显赫又魅力无限的法医人类学家克里斯蒂娜·卡塔内奥(Cristina Cattaneo)教授,而建议我去攻读硕士学位的则是帕维亚大学的教授保罗·达内西(Paolo Danesino)。我称他为“那位教授”,因为我非常尊敬他的品行及才智。尽管我们之间存在着年龄与身份的差异,但不管我在何种境遇下,他自始至终都伴随在我的左右。他于我而言是一个亲人般的朋友,他总是对我在工作及运动上面临的抉择给出宝贵的建议, 将我视为家人,而我也一直信任并尊敬他。
达内西教授知悉我对法医学领域的热情之后,他建议我去米兰进修,我照做了。这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两年,为了获得硕士学位,我每周都忙于轮值、不断的尸检,还要完成很多紧急任务,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后终于获得了成果。那段日子真是无比紧张,充满了压力。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够抽出时间来进行训练,但不局限在泳池里,比如进行尸检时,我会运用呼吸的技巧来调节感官,训练自己屏住呼吸以免闻到尸体的气味。我专攻法医人类学鉴定,即通过对头骨的分析来辨别尸体的身份。不难想象,对着一副了无生气的躯体工作并非易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自我控制也变得十分有趣且具有训练性,因为它能训练我去战胜自身的恐惧。谁敢盯着一具尸体看呢?谁敢对着尸体工作呢?恐惧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众多情绪之一,但我深知,只有克服它才能走向成熟。与尸体一同工作时,我也会遇上一些非常具有刺激性的场面,为了能够战胜它们,我必须学会在情感上自我隔离,采取纯粹科学性的态度来面对。
虽然,这并非轻而易举,但学者的思维习惯和对未知的好奇与探索使我走得更远:我常常独自待在解剖室里对着一具无名尸体,花费数小时去发现人类躯体的神奇之处。我常常带着幻想进行时间旅行,我会想象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工作的环境,这位大师以他在不同领域的天才般的研究吸引着我,特别是他在解剖学领域的探索,令我着迷。而每日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与渴望真相的受害者家属打交道也使我成长,为我指明了接近生命的另一个途径,那就是从自身出发。
重新回到2003年。尽管我彼时获得了国际自由潜水锦标赛第3名,拥有进入克罗地亚国家队的资格,但我没有被选上,因而无法参加几个月后在突尼斯举办的世界锦标赛。这个令人失望无比的打击,使我一度一蹶不振。那时候对我而言,潜水就是一切,我希望向自己也向他人证明,我很强。当时与我交往的女孩也参加了比赛,且被选进了国家队,然后就离开了我,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决定,为了得到那块我应得的奖牌,追回我深爱的女孩,我必须要加倍练习。我重新开始了训练,勇猛且坚决,令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甚至包括我自己。总而言之,我的人生在当时可能看起来很糟糕,但这也是事实。我的时间全都花在了尸体、研究、学习及游泳上。
但不幸的是,这严重破坏了我与父母的关系。如果说过去潜水只是个消遣、一个充满热情的爱好,那么现在除了工作及学业之外,我的生活就只剩下潜水了,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得到我的关注。我的每一天都仿佛例行公事,别无他物。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有根枝丫正在断裂,那是一根最重要的枝丫,是我的家庭、我的父母。他们曾一直陪伴在我左右,为了使我的人生过得健康、美好、积极、有规可循。但这一次,他们没有站在我这边, 且再三指出我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说我做过了头,说他们有多担心,不希望看到我现在呈现出的状态。对于母亲的忧虑我早习以为常,然而这是第一次连父亲都不支持我,并且采取的方式还非常粗暴。这令我无法接受,于是我们好几个月都不曾有过交流。我与父母之间筑起了一堵墙,墙上唯一的小孔留给了我的哥哥,他夹在两团火焰之间颇为为难,于是恳求我不要做得太过分。
然而我做得并不过分。潜水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不想放弃。学会呼吸并将它运用到日常工作和比赛中,能够给予我力量,使我保持平静。屏息状态曾是我为自我腾出空间的方式,现在仍然也是。潜水时,我所有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到自身的身心健康上,我聆听着自己的身躯并且学着感受它的极限。这样一来,即使失去家人的支持让我深感痛心,我也并没有就此放弃,因为比起其他任何事情,我更加信赖呼吸。而我也继承了父亲的坚强意志,他在生活中也面临了许多挑战,但他从未半途放弃。他应该很清楚我的态度,为了在2004年6月以最佳状态参赛并获胜,我会全力以赴。
在那段异常艰辛的日子里,就连命运也在某种程度上背叛了我。4月份,我不幸感染水痘并卧床两周。而在5月份的一次训练中,我的右侧耳膜破裂了。但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挡我。2004年6月5日,在克罗地亚的梅杜林,我参加了比赛。
在那次比赛中,陪在我身旁的只有两位朋友,我几乎是孤身一人去挑战整个世界。四周人潮涌动,我的前女友也在场,然而我保持着专注,努力调整呼吸去找到我所需要的平衡。呼吸、呼吸、再呼吸,我用尽了所知与所学。我已将所有的负面思绪归零,宇宙隐藏在我的内心之中,万物只剩我与海洋。而此时,数月未曾与我交谈过的父亲突然出现在了船上,就在我等待比赛的船上。他靠近我,时间短暂,只够他留下一句低语:“我和你妈妈都会给你加油。”
我瞬间感到自己很强大,以至于觉得自己如超级英雄一般。我仍然记得我跟知心好友菲利波说过的话:“现在我要跳到水里去了,要么我赢得比赛,要么你来捞我。”这意味着为了胜利,我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吗?如今想来,我从未有过“死在水里”的想法。那句话仅仅意味着我想要全力以赴。
在一场潜水比赛里,喊“开始”之前的几分钟是让身体浸在水中适应环境的。那时,呼吸会变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平静且非常持久。我的整个身躯仿佛融化在了水中,并且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海豚。任何声音或是喧闹都被隔绝在外,只听得到呼吸的声音,它让躯体充满能量。
一股热流渗透着我的身体,尽管此时水是冰冷彻骨的。
那一天我拿到了世界自由潜水冠军,那一天我也与父母和好如初, 那一天更是成了我今日的起点。
接下来的一年令人难以置信,发生了数不胜数的美事。我觉得自己像是打败了阿波罗·克里德(Apollo Creed)之后的洛奇·巴尔博厄(Rocky Balboa)。在那之前我完全是个无名小卒,而现在人们开始对我刮目相看。我登上报纸的新闻版面,接受媒体采访,还受邀出现在广播节目中……此前我从未拥有过这么多的朋友,就连与女孩们相处也无疑变得简单得多,因为她们都会主动来接近我。更加令人振奋的是,此前自由潜水一直是一项冷门运动,媒体的关注几近于无,而在那些年里,它开始从少数人的运动转变为具有规则、类别且可团体参赛的体育比赛项目。
这种幸福的境况在2005年7月29日戛然而止,当时我接到了一通我从未想过会接到的电话。菲利波,我的知心好友,那个我比赛时的可靠伙伴和守护天使,曾是我唯一能够托付希望的人,死在了大海里。我头晕目眩,无法接受,坚信是弄错了,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他,但真的偏偏是他!然而并没有弄错。他与一个朋友出海捕鱼,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自由潜水员,是具有航海经验的人,也是优秀的捕鱼人。日落之时他们潜入水中意欲抓两条鱼来做晚餐,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可以说是稀松平常。但他们的生命就此消逝在了大海里。
当我意识到我最好的朋友死去时,意识到大海将他从我身边夺走时,我最大的生存危机开始了。我无法用言语描述当时的内心世界, 除了惊慌失措、怀疑、撕心裂肺的痛苦,还有那些年和他一起经历过的回忆。一瞬间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我的运动生活彻底归零,所有的“我相信”都变成了“我不信”,我的一部分已与他一同死去。我如同被截肢了,又像是最重要的头被砍掉了,无法再思考了。
当我的父母与我断绝来往时,菲利波一直陪在我左右,他就像我的兄弟,用他的方式——建议、微笑、可爱,成了我亲密的家人。他去世的消息如同一把直插入心脏的刀子, 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我的父母,他们十分震惊,因为他们也曾与菲利波交往密切。看着他们痛苦的样子,我认识到了意外痛失子女意味着什么,而这种失去只是因为某种爱好。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存在他杀的可能。家人要求我参加尸检,但我觉得我做不到,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我从未想象过我要在教堂里,站在朋友的棺木前,面对200多人,尤其是对着他的父母发言。时至今日,只要我闭上双眼回想起来,仍然觉得不真实,就像演了一场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