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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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人类进化的真相

1994年,我们在哥斯达黎加萨拉皮基(Sarapiquí)地区的一个小型野外观测站度过了研究生期间的第一个暑假。当时,希瑟正在潜心研究箭毒蛙,而我(布雷特)则专注于筑帐蝠。每天早上,我们两个人都要在雨林中从事长时间的野外工作。那里满眼都是绿色,整个环境葱郁而阴暗。

那年7月某一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我们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一对金刚鹦鹉从我们的头顶掠过。河里的水很凉,清澈见底;河岸边都是树,幽兰遍地。这一河净水,洗去了一天的炎热和疲劳。通常,在如此美好的一个下午,我们会先穿过那条通往首都的铺好的大道,再走上一条较小的土路,然后穿过横跨萨拉皮基河的钢铁大桥,从桥下面的河滩下河游泳。

不过那一天,我们在桥上驻足欣赏美景:河流在林墙之间蜿蜒流过,巨嘴鸟在树林间来回飞翔,远处隐隐传来吼猴的吼叫。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当地人走到我们跟前并开始与我们交谈。

“你们要去游泳吗?”他指着我们要去的河滩问道。

“是的。”我们答道。

“今天山里面下雨了。”他用手指着南面的山脉说道。这条河就发源于那些山脉。我们点了点头。那天早些时候,我们在野外观测站里就看到过,山上有雷雨云在翻卷。“今天山里面下雨了。”他又说了一遍。

“但是这里并没有下雨啊。”我微笑着说道,由于并不熟悉当地语言,我们与他的交流并不顺畅。当时站在桥上的我们,一心只想快点去游泳。

“今天山里面下雨了!”男人第三次这样说道,而且用了更强烈的语气。我俩对望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也许我们该走了,我们只想快点下河去游泳。太阳现在正直直地照射着我们,天气热得要命。

“知道了,待会儿见。”我们向他挥挥手,然后继续前行。很快就来到了离河水只有不到15米的地方。

“但是这条河……”那个人对我们大声说道,他显然有些急了。

“这条河怎么了?”我们不解地问他。

“你们好好看看这条河。”他指着河水说。我们往下看。那条河看上去与平时没什么两样,河水干净澄澈,一如既往地欢快地流动着……

“等一等!”我突然说,“那是一个漩涡吗?那里以前没有漩涡的。”我们再一次看向了那人,眼中满是疑惑。他又指了指南面。

“今天山里下了很大的雨,”他又望着河水说,“现在仔细看看河水吧。”

就在我们的视线转过去的那一刻,河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上涨。它剧烈地流动、翻滚着,颜色也完全变了。几分钟前还显得非常平静、呈现暗绿色的清澈河水,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物,然后猛烈地卷起了大量淤泥。很快,更多其他东西被卷入其中。

我们三个人站在那里看着,目瞪口呆。河水涨速惊人,短短几分钟就上涨了好几米。河滩很快就消失在湍流中。如果河滩上面有人,那么现在肯定已经被河水卷走了。各种碎屑被水流裹挟着急速而下,其中包括一些断树。那个新出现的漩涡吞没了近旁的东西,随即又将它们甩向钢桥。

男人转过身,继续沿着他来的路走去。他是当地的一位农民,但是我们不知道他来自哪个村子,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们打算下河游泳。如果我们真的下了水,那么很可能现在已经一命呜呼了。

“请等一下!”我叫住了他,然后马上意识到,我们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表达感激之情。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我们什么都没带。“谢谢你,”我们对他说,“真的非常感谢!”我脱下衬衫,递给他。

“真的要送给我吗?”当我将衬衫递给他时,那人问道。

“没错!”我肯定地说道。

“谢谢你。”他说着接过了衬衫,“祝你们好运!下水游泳前一定要留意山里有没有下雨。”说完他就离开了。

在那一天之前,我们已经在那条河边住了整整一个月,几乎每天都在河里游泳,有时还是和当地人一起游。但突然之间,我们觉得自己就只是陌生的外地人。我们犯了一个大错——我们只不过是在那条河里游过几次泳,仅凭这种经历就误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真正了解这个地方的全部智慧。我们怎么会错得这么离谱呢?

对于以往任何其他时代的人来说,以下情况通常都是很难想象的:你是本地人,却对那个地方不够了解。在某些罕见事件发生时,这种了解或许能够救你一命。但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现代人很难理解自己的知识体系中存在的这种空白。最显而易见的原因是,现代人的生活,已经不再像以前的人类那样,依赖于内部成员之间有紧密联系的共同体,以及对当地的地形、地势的透彻把握了。由于现代人从一个地方迁居到另一个地方的成本很低,也非常方便,所以很多人已经习惯不在同一个地方待上很长时间的生活方式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是“个人主义化”的、易变的。对此,我们似乎从未感到奇怪,这完全是因为我们既未能看到也根本无法想象,在我们现在所生活的世界之外,其实还有另外的可能——我们生活在一个极度丰裕、选择机会无处不在的世界里,我们严重依赖一个全球化的系统,尽管它过于复杂、不可理解,但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非常安全。

直到不再如此为止。

事实是,安全往往只是表象。超市会出售危险有害的商品;仅仅是一次可怕的诊断结果,就会完全暴露过于关注症状和利润的医疗保健系统的弱点;经济衰退会加速社会保障网的瓦解;对不公正现象的合理担忧,可能成为暴力和无政府状态的推手,而那些所谓的公民领袖,提供的往往并不是解决方案而只是精神鸦片。

对于我们今天面临的种种问题,相较于专家们的认知,实际情况要显得更为复杂。咨询对象不同,你得到的答案也不同。有的专家可能会告诉你,我们现在生活在人类历史上最好、最繁荣的时期;而一些专家则会告诉你,我们正在经历人类历史上最糟糕、最危险的时期。该相信哪一方呢?你所能知道的就是,一切都变得太快了,你似乎怎么都跟不上目前的势态。

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技术、医学、教育等方面的发展,加快了我们面对的环境的变化速度,包括地理、社会和人际关系环境,全都在快速改变。其中有些变化是非常积极的,但这几乎不值一提。有一些变化看起来是积极的,但是它们带来的后果可能极其严重,一旦成为现实,我们甚至很难对它们进行概念化处理。所有这些,都塑造了我们现在生活于其中的后工业化,以及注重高科技发展、以进步为导向的文化。这种文化至少部分解释了我们所面临的集体困境,从政治动荡到卫生保健体系和社会制度的崩溃。

对于当今世界,一种最好、最全面的描述是,这是一个“超新奇”(hyper-novel)世界。正如我们将在本书中证明的那样,人类原本是非常适应变化的,并做好了迎接变化的准备。但是,在当今世界,变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人类的大脑、身体和社会系统永远无法做到与变化同步。数百万年来,人类一直习惯于朋友与大家庭这样的社会关系模式,但是到了今天,许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住了多年的邻居的名字。一些最基本的认知,比如关于两性关系的根本事实,也被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是谎言。我们不得不努力适应在一个瞬息万变的社会中谋生的现实,但是这种努力所导致的认知失调,正在把我们变成无法“自食其力”的人。

归结为一句话:这一切甚至可能会要了我们的命!

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希望将那个陌生人告诉我们的信息推广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当山里下雨时,务必远离河流。

许多专家试图解释我们现在正面临的文化解体现象,但是他们大多数人都未能给出一个全面的解释。一个全面的解释,不但需要检视我们的现在,而且要回顾我们的过去,也就是回顾人类的整个进化史,并且要同时展望未来。我们两个人都是进化生物学家,不仅在性选择和社会性的进化等领域做过很多实证研究,还对博弈、衰老和道德的进化等问题进行过理论探讨。后来我们结婚了,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并且经常一起到世界各地进行野外研究。十多年前,当我们两人都还是大学教授时,我们就开始构思这本书了。当然,我们的工作离不开前人打下的基础,我们是站在许多巨人的肩膀上开展自己的研究的,其中既包括我们的导师和同事,还有许多我们无缘谋面的先辈智者。但是,我们确实构建了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课程的全新课程体系。我们开辟了新的道路,并对各种模式——无论新旧,都提出了独到的见解。我们也逐渐对选修我们课程的本科生有了很好的了解,他们经常会提出一些跨领域的问题,比如说:我应该吃什么?为什么约会这么难?我们怎样才能创造一个更加公正和自由的社会?我们经常和学生们围绕这些话题展开讨论,无论对话场所是在教室或实验室中,还是在丛林深处的篝火旁,贯穿这些对话的不变核心永远是逻辑、进化和科学。

科学作为一种探索世界的方式,一直在归纳和演绎之间摇摆不定。我们观察到各种模式之后,提出解释并进行检验,即看看它们对我们还不知道的事物的预测能力究竟怎么样。因此,如果我们进行的科学研究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构建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模型就可以实现如下三个目标:第一,能够比以前的模型提出更多的预测;第二,所需的假设更少;第三,各个模型相互适应,能够合并成一个无缝连接的整体。

本书的最终目标是,利用一系列这样的模型,对可见宇宙达成唯一且一致的解释。这种解释应该没有分歧,而且无须借助任何信仰层面的东西,就能够在每一个尺度上准确描述每一个模式。当然,这个目标基本上是无法完全实现的,但是各种迹象表明我们可以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尽管作为现代人,我们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已经可以偶尔“瞥见”这个终点了,但实际上我们还远远没有达到已知的极限。

或者换一种说法。也许,我们在某些领域比在其他领域更接近这个最终目标。例如,在物理学领域,我们似乎已经非常接近提出一个万有理论(theory of everything)这一目标了。1这里所说的“万有理论”,实际上是指一个由那些复杂性最低、最基本层面上的解释组成的完整模型。然而,随着我们在复杂性标尺上不断向上移动,事物将会变得越来越不可预测。在接近这个“堆栈”(1)的顶部时,我们将会抵达生物学领域。目前在那个领域,即便是最简单的活细胞,我们对它内部的过程也远称不上完全了解。而从细胞开始,一切还会变得越来越复杂。细胞以相互协调的方式发挥作用,一层层地构成由不同结构组成的有机体,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化合物”的神秘程度不断递增。后来,动物出现了,不可预测性在动物身上再一次出现了跃升,因为动物的行动是由复杂的神经反馈回路控制的,它们自己会对世界进行调查和预测;然后,随着动物变得社会化并开始融汇它们对世界的“理解”,以及分工的出现,这种不可预测性再一次跃升。难道不是吗?我们在试图了解自己的时候,也正是最有可能被难住的时候。智人(Homo sapiens)身上充满了难解的奥秘,事实上,令我们不解的,正是将人类与其他生物区分开来的那些事物所产生的各种各样的悖论。

我们为什么会笑、会哭、会做梦?我们为什么要哀悼死者?我们为什么要编造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的故事?我们为什么要唱歌、谈恋爱、参军?如果一切都与生存繁衍有关,我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年去做这桩事情?我们为什么在选择与谁一起做这件事时如此挑剔?我们为什么有时会选择打破或颠覆我们自己的认知……这张人类之谜的清单永远没有尽头。

本书将解决上面列出的一些问题,不过同时,我们也会有意绕过其他一些问题。因为我们在本书中的主要目标不是简单地回答某些问题,而是向读者介绍一个强大的科学框架,它能够帮助人类了解自己。这个框架是我们经过数十年的研究和教学实践才开发出来的。它不是读者在任何其他地方都可以轻易找到的一个框架,因为我们一直坚持尽可能从各种第一性原理(first principles)出发对它进行完善。

第一性原理是指那些不能通过任何其他假设推导出来的假设。它们是基础性的,就像数学中的公理一样,因此从第一性原理出发进行思考,是推导真理的一个无比强大的机制。只要你喜欢的是事实而不是虚构,那么这种方法绝对值得掌握。

第一性原理思维有非常多的好处,其中之一是它可以帮助人们避免陷入自然主义谬误(naturalistic fallacy)。2所谓“自然主义谬误”,指的是这样一种观念,即认为事物的自然属性“是什么”就“应该是什么”,认为自然的事物就是好的。我们在本书中阐述的框架能够帮助人类避开自然主义谬误的一些陷阱。这个框架的目标是让人类更加充分地了解自己,从而至少可以保护自己免受自我伤害。本书将探讨当前人类社会最普遍存在的一些问题,并将在阐述时摒弃具有太多局限性且会产生分歧的观点,以及通过进化理论不加批判地进行客观的剖析。我们希望本书可以帮助你看透现代世界的喧嚣,成为一个更好的问题解决者。

大约在距今20万年前,现代智人就已经出现在地球上,他们是地球长达35亿年的生物适应性进化的产物。从大多数方面来看,人类其实是一个相当“一般”的物种。人类的各种形态学和生理学特征,虽然分开看待时似乎无比神奇、令人震惊,但与人类最近的“亲戚”相比并没有太多的特别之处。尽管如此,人类还是以独特的方式改变了地球,并对地球构成了严重威胁——尽管我们的生存仍然完全依赖于它。

对于眼前这本书,我们或许可以换一个书名,比如《21世纪:后工业时代人类指南》,或《农学家指南》《猴子指南》《哺乳动物指南》《鱼类指南》等。每一个书名都代表了人类进化史上我们业已适应的某个阶段。重要的是,我们身上一直扛着来自这个进化过程的“进化包袱”,或者用专业术语来说,是我们的进化适应环境(Environment of Evolutionary Adaptedness)。在本书中,我们将会花相当多的篇幅讨论人类各种各样的进化适应环境,也就是说,不仅仅会讨论“狩猎采集者”的进化适应环境,例如,从事狩猎采集的人类祖先长期生活的非洲草原、林地和海岸,而且还要讨论人类所适应的许多其他进化适应环境。首先,“我们”作为早期的四足动物出现在陆地上;后来,成了会给后代哺乳的有毛皮的哺乳动物;然后,拥有了像猴子那样灵巧的双手和不凡的视力;再后来,作为农民,我们自己种植和收获食物;最后到现在,我们身为后工业主义者,必须与数百万互不相识的其他人一同生活。

我们之所以决定在英文书名中使用hunter-gatherer(狩猎采集者)一词,是因为人类最近的祖先花了数百万年的时间才适应了狩猎采集者这个生态位。这也正是这么多人都把人类进化的这个特殊阶段加以“浪漫化”的原因。但是需要强调的是,不是只有狩猎采集者的生活方式是重要的,哺乳动物的“生活方式”,或者农耕者的生活方式也一样重要。我们不仅仅作为狩猎采集者表现出了适应性,在很久之前,“我们”也适应了成为鱼;更近一些,又适应了成为灵长目动物;以及最近,我们还适应了成为后工业主义者。所有这些都是人类进化史的一部分。

如果想真正理解当今这个时代的最大问题,那么上面这种最广泛的视角就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人类这个物种的变化速度已经超过了其自身目前的适应能力。人类正在以前所未有的、不断加速的速度制造着新问题,这导致我们百病丛生,包括身体上的、心理上的、社交上的以及环境上的。如果不能想出有效的办法,解决加速涌现的新奇性所导致的问题,人类就可能会走向灭亡,即成为人类自身成功的受害者。

因此,本书要讨论的,不仅仅是人类这个物种如何可能会毁灭自己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还要讨论人类发现和创造的世界之美,以及我们应该怎样做才能拯救它。支撑本书的一个无可辩驳的进化真相是,人类非常擅长应对变化和适应未知事物,人类天生就是探索者和创新者。正是这同一种冲动,既造成了现代社会的种种麻烦,也是拯救现代社会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