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棺中记(下)
赵敬亭的《棺中记》轰动了苏州城,各大茶馆纷纷来请,赵敬亭连说了七八日,觉得有些腻烦。这天在观前街的龙泉茶馆说完,听众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哥儿道:“既然说到《金瓶梅》了,赵先生说段潘金莲呗!”赵敬亭笑骂:“又是你这小鸟蛋,见过你多少次了,鸡巴毛还没长全呢,就想听《金瓶梅》!上次讲李瓶儿,刚说到见西门庆,他俩还没亲嘴儿呢,你底下就撅得跟个帐篷似的!咱这是说书,不是让你泻火呢!”
众人大笑,这小哥儿臊得面红耳赤,离了茶馆,来到阊门附近的十里街,拐入仁清巷,在一家当铺里逛了逛。伙计纷纷上来请安,端茶捧果,拿出一堆古董玩意儿给他瞧。小哥儿扫了两眼,不稀罕,指着一个伙计笑道:“你不是葫芦庙的和尚么?留起头发了?”那伙计笑道:“没法子,得过活不是。”小哥儿出了当铺,踱到一座气派的大宅前,使劲咳嗽了两声,在门口靠着石狮子打盹的老仆一抬头,满脸带笑,一面上来抱住,一面朝里头大喊:“少爷回来了!”
来到正堂,小哥儿毕恭毕敬地给母亲问了安。他母亲把他拉在怀里:“你今天怎么回来了?你爹都好?”小哥儿道:“乡下没意思,我来城里逛逛,爹好着呢,让我问娘好。”他母亲捏捏他身上:“才开春,怎么就减了衣裳?”让丫鬟去找一件棉背心给他加上,又让仆人端来鸡鸭鱼肉给他吃。
待了半下午,小哥儿要回乡下。他母亲絮叨:“每次来去匆匆,跟个客人似的,隔了十里道儿,倒像海角天涯一般。”小哥儿叹道:“我也想和娘多待几天,但爹的脾气娘知道的,生怕我在家里养成纨绔的习气,让我跟他在乡下,读什么佛经,吃什么斋,学什么打坐,弄得我生不如死。”他母亲扑哧笑了,戳了他脑门一下:“什么生不如死的,你鬼点子多,想法子混过去就是了。”将儿子送出门,又叮嘱:“过两天再来,娘给你打牙祭,跟着你爹天天豆腐青菜,不长个子。”
出了阊门转南,小哥儿顺着田间小路走了一截,到了所住的三棵柳村。他父亲叫乔陈如,是苏州有名的大户,他叫乔阿难,名字是父亲起的,说是佛祖一个弟子的名。三棵柳村的家宅也很阔,十来间房,就他父子俩,还有七八个奴仆,家里素净得令人不自在,连棵花草也没有,寡寡淡淡的。
转过影壁,父亲正在厅上和家塾先生闲话,他躲不过,上来行了礼。乔陈如骂道:“畜生!一大早就出去,太阳落西了才回来!又偷偷做什么勾当!”阿难笑道:“爹息怒,儿子又没去吃喝嫖赌,只不过听了听说书。”乔陈如啐了一口:“不正经的人才听说书!前天让你抄的《金刚经》,你抄完了?”
“抄了四个字:如是我闻。”看父亲又要发怒,阿难赶紧对家塾先生作揖:“先生病可好了?”他的老师叫陶铭心,前几年从外地搬来这里的,笑道:“不过是风寒,今天感觉好了,一大早过来说要教你几篇文章,你又不在,和你父亲坐了一天。”阿难笑道:“先生明天来,我不乱跑了。”陶铭心问:“你今天听了什么书?”“大名鼎鼎的赵敬亭讲的,他自己编的一段《棺中记》!”阿难兴冲冲地将这段故事说了个大概。乔陈如连连摇头:“荒唐,真是荒唐。”陶铭心捋着胡子笑道:“这段故事倒新奇有趣。”
看天色晚了,陶铭心起身告辞,乔陈如要留晚饭,陶铭心婉拒:“已经打搅一日了,家里也等着回去。”乔陈如命人拿上来几样礼物——一只象牙柄川金扇儿、四个香荷包:“扇子先生用,荷包给姨娘、姑娘们玩。”陶铭心谢过:“对了,小女素云这几天不舒服,明早要请大夫,我只能下午来了。”乔陈如笑道:“不妨,先生下午来,正好帮我陪个客,这个客人不一般,我怕自己没法子应付呢。”陶铭心好奇:“是个什么客人?”乔陈如道:“一个西洋人,来中国传教的,叫汤普照。”
陶铭心刚进家门,听见屋里笑哄哄一片,站在窗下一听,里面有个汉子正说着:“电光石火间,只见穆桂英往后一仰,杨宗保的大刀将将从她面皮上砍过,把她的眼睫毛削下来几根。你们想啊,穆桂英是个大姑娘,最爱美了,眼睫毛被削了,能不气么?两脚在马镫上一使劲,身子挣起,抡起长缨枪,使了个蛟龙出水式,红缨子飞起,乱了杨宗保的眼,杨宗保只觉得腰上一震——”说到这,止住了。大女儿素云忙问:“接着呢?”他的妾袁七娘笑道:“接着就俘虏了杨宗保,和他结为夫妻啦!”
陶铭心摇摇头,大步跨进去:“我回来了!”吓得一家大小纷纷站起来。七娘和素云半尴不尬,满脸通红,二女珠儿揽着小女青凤正傻呵呵地笑,在椅子上盘腿坐着的,是赵敬亭。见陶铭心脸色不好,七娘带着三女赶紧出去了。
赵敬亭拜揖下去:“大哥!”陶铭心扶起他:“好兄弟,什么时候到的?”赵敬亭道:“刚到没一会儿,和姨娘、侄女儿们闲话哩。”陶铭心笑道:“你啊,这张老嘴不知道歇一歇?跟她们女儿家说什么书!”赵敬亭嘿嘿一笑:“女儿家也要开蒙,穆桂英的故事很合适。”玩笑几句,两人坐下,赵敬亭问:“咱哥俩好些年没见了,大哥可适应了乡下的生活?”
陶铭心道:“既来之则安之吧。最难受的,是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南京那些故交,都以为我死了,我也不敢和谁通信。生活上,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讲究了。”赵敬亭笑道:“哦?大哥现在没有洁癖了?”陶铭心用手摸了下地面,笑叹:“以前那是惯出来的矫情毛病,在乡下,到处都是牛羊粪,还洁癖,就别活了。”赵敬亭长叹:“之前大哥出事,我在山西,没赶回来帮手,心里愧疚。”陶铭心道:“你当时也不知道,不必内疚。”
赵敬亭道:“年前过山东,看了老三一趟,跟我说了当年的事。他现在是聊城知县,听说要升知府了,咱们三个,数他最有能耐。我一个江湖讨饭的,大哥一个村秀才,都不如他风光。”陶铭心问:“上次老三来信,说你临走和他大吵了一架,为个什么?”赵敬亭一摆手:“还能为什么?我劝他不要做官了——他那性格,官场上肯定要栽跟头。他哪里肯听?喝多了酒,我急他也急,就吵了一顿,也没怎样。”
说了半晌,七娘端来酒饭——一只炖鸡,一条煎鱼,豆腐干炒火腿,一盆素丸子汤,两大碗饭。赵敬亭让七娘和侄女们一起吃,陶铭心道:“她们在厨房另吃。我还有话跟你说。”
喝了几杯酒,陶铭心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蹾,吓了赵敬亭一跳。未等陶铭心开口,赵敬亭先跪了下来:“大哥不用说,我知道是什么事。我在城里讲《棺中记》,一定有人告诉大哥了。我到苏州好一阵子了,今天才壮着胆来,就是怕你生我的气。”陶铭心面带怒色:“敬亭,那件事关系有多厉害,你不是不知道,不把它烂在肚子里,还编出来给人讲书?你想害死我不成!——你起来,我不受你的跪。”
赵敬亭坐回位子,自饮了一杯酒:“大哥,你那件事是个千古奇闻,我编排编排,传扬出去,也有我的一片心意:三年前那事,但凡有良心的,都知道大哥你是冤的。”他压低嗓音,“那个老贼,天天嘴上满汉一家,干的却是阴辣狠毒的事!大哥你不过写首诗,就要处死,就要抄家——这事儿虽然过去了,但我心里的气咽不下去,我把你的事换个朝代,换个人物,跟人讲讲,百姓里若有几个聪明的,自然知道我的意思。”
陶铭心长叹道:“登基二十五年,平心而论,头十来年是好的,对百姓也宽容,天下也可称得上太平。但近些年,真是越来越无德了……罢了,牢骚没用。敬亭,我知道了你的心意,但这段《棺中记》,以后还是不要讲了。”赵敬亭笑道:“我连说几十遍,也腻得慌。”陶铭心用筷子敲了下他的手:“你这狗嘴,竟说我是兰陵笑笑生,写了《金瓶梅》。”赵敬亭大笑:“千古奇闻配千古奇书,岂不妙哉!”
吃酒到深夜,兄弟俩抵足而眠。赵敬亭轻声问:“大哥,当时在棺材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陶铭心沉默了许久,缓缓道:“要说黑,现在也黑,但那种黑又不同,黏稠稠的,像在娘肚子里。现在想起来,我全身还禁不住哆嗦。”
“足足八天?”
“八天。”
“老三就给了你一只装了蜂蜜的瓷瓶?”
“一只鼻烟壶,装了点子蜂蜜,还不够耗子吃的。”
“气闷吗?”
“老三给我弄了口大棺材,开着小孔,土也埋得松,侥幸没有闷死。”
赵敬亭喟然长叹:“大哥,你以后必定有大福。”
说了会儿,赵敬亭鼾声响起,沉沉地睡去。陶铭心却没了困意,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回想起三年前那场家破人亡的大祸。
他生在南京,本名张慕宗,十五岁上,父亲给他起了个字:完器。这两个字有讲究,出自明末大儒陈确的一段话:“人之未至于圣者,犹人之未完者耳。人之未完者,且不可谓之人,如器焉,未完者亦必不可谓之器也。”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不是因为他多么龙章凤彩,而是因为他的祖上名德重望,他的曾祖父是鼎革之际闪耀史册的大名士——张岱。
祖父辈上定下了家规——祖宗是个有气节有操守的大丈夫,张家世代儿孙要遵循他老人家的志向,决不能为清朝做官。为生计故,可以考个秀才做教书先生,也可以行商,赚个温饱安适。祖父白手起家,做绸缎生意,苦心经营到父亲这辈,有十来间铺面,三家当铺,城外良田三千亩,家中奴仆上百人,已然是南京城的赫赫富商。张慕宗十五岁上娶了妻,两人举案齐眉,颇为恩爱。他十六岁那年的秋天,父亲和两个兄长去扬州收账,船翻了,父子三个淹死在江里,母亲伤心欲绝,几个月后也死了。偌大的家业,落得他一人受用。
那些年过得快活,家资丰厚,不愁用度。他没有经商的才干,和扬州、杭州、苏州那边的老主顾没了来往,整日在家读书写字,品诗赏画,颇有些曾祖张宗子的逍遥气派。他自小就爱洁净,之后渐渐成癖,见不得一点儿污秽,衣服鞋袜每天换新,穿过的都赏了下人,若见到家中有一点灰,就大发雷霆。有一次,他和妻子吃饭时,一旁伺候的小丫鬟来了月事,血染在裙子上,他摔箸不食,又是换衣服又是洗澡,当天便贱卖了这丫鬟,把她站过的地砖都换了,在厅上焚了十来斤的香,才肯踏进去一步。
十八岁那年,妻子怀了身孕,后来小产,生下来个成了形的小哥儿。夫妻俩伤心了许久,妻子身体也大为损耗,一直怀不上子息。张慕宗虽然不说,心里也急,父兄死后,他必须要将这条血脉传下去。他妻子是通情达理的人,为他娶了个妾,就是袁七娘。七娘嫁来第二年,生了素云,后来妻子也怀孕,生了珠儿,虽是个女儿,但也有了指望,谁想妻妾自此肚子都安静了。妻子提议再纳一个妾,张慕宗不肯,再之后,妻子怀了青凤——正是出事的那年,乾隆二十二年。
那年初,诗社的一个朋友归八爷在莫愁湖上办了场品画雅会,品的是一卷倪云林的真迹。倪云林传世的作品多是山水,这幅画竟是个仕女图,相当罕见。上面有他的私印,还有唐寅、董其昌诸大家的题词,真宝无疑,说是从乡下一个穷秀才那里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众人围着这幅画看了又看,赞叹不绝。归八爷说:“今日这雅会,也是个雅赛,咱们以此画为题,各作一首诗,谁的诗占了头筹,就题在这画上,如何?”众人一听,精神大振,纷纷构思起来。
张慕宗也写诗,在一众文友中出类拔萃,不过此时他却没了诗兴,心里寻思:这样一幅稀世珍品,在座的这些人,连我自己在内,不论写出个什么,都配不上这画儿,只有古人的上品古诗,才庶几可当。仔细盯着这画儿,山头松树森森,美人幽然独立,望着天上的月亮,面色悲戚。他搜刮肚内的无数好诗,突然想起一首冷僻的,无比契合这画的意境,便写了下来。诗云:
白云山上尽,清风松下歇。欲识离人悲,孤台见明月。
众人写好了诗,拿出来一比,都推张慕宗的这首为尊。张慕宗笑道:“虽如此,这首诗却不是我写的。”众人奇道:“那是谁写的?确实有些熟,却想不起。”张慕宗道:“南朝时的张融写的《别诗》。兄弟惭愧,借花献佛。”归八爷笑说:“虽不是老兄写的,这诗也确实配这画儿,就请老兄题上去罢。”众人也无异议。张慕宗仔细洗了手,焚起香,对着这画恭敬地拜了三拜,要来兔毫笔,蘸匀了墨,用端正小楷将这首诗题在了画卷边儿上。众文士欢饮一整日,尽兴而散。
没多久,归八爷家里失了火,家中荡为灰烬,单单救出来这幅画,想卖了救急,开口就是一万两银子。张慕宗想买下来,妻子劝阻:“老爷,这些年咱们坐吃山空,铺面、田产典卖了不少。我闲来算了算,家里的现银子、金玉首饰加一起,拢共也就万把两银子,你若买了这画,咱们就只能搬去乡下,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了。”踌躇了几天,到底没有买。
在南京找不到买主,归八爷便带着画去了北京,宣扬一番,被翰林院编修纪昀听说了,花了八千两买了下来。在家玩赏了两天,不敢私藏,献给了皇上。乾隆最爱文墨古董,听说是倪云林的仕女图,欣喜若狂,茶饭不思地看了又看。他又喜欢给画儿题词,就作了首七律,看边角处已写满了藏家题词,没了空白,便大笔一挥,题在美人头上,写得畅快,有一笔还擦到了美人的额头。正自鸣得意,忽然在最边上看到了张慕宗的题诗。
初时还赞叹:这是张融的《别诗》,倒很契合这画的意境。但细嚼这四句诗,越发觉得不对——清风松下歇,清风歇,这不是诅咒大清国运衰败么?离人悲,见明月,分明是思恋前朝,反清复明也!当下龙颜大怒,召来纪昀,狠狠骂了一通。纪昀惊惶万分,磕头磕破了脑袋。乾隆让他戴罪立功,专责此案,将画主、题词者都抓来,尤其是题词者,严惩不贷。
纪昀立刻派人拿住羁留在北京的归八爷。初审时,八爷念着与张慕宗的情谊,谎称这题词是明末一位文士写的,早已死了。纪昀不肯轻信,上了重刑,八爷熬不过,只得供出真相。纪昀立即知会刑部,传文南京,捉拿张慕宗。
当时,张慕宗的结义兄弟宋知行正在北京守选,听说了这件轰动朝廷的大案,得知画主供出的题词人正是自己的契兄,赶紧派出最稳当的心腹仆人,火速赶往南京,定要赶在公文之前通知张慕宗,让他避难。仆人前脚刚走,宋知行还是不放心,索性称病告假,带足了银子,一路买最好的马,不几日就赶到南京,直冲进张家。
张慕宗夫妇正在下棋,看到宋知行,大为惊讶:“三弟!你怎么来了?”宋知行先请大嫂回避,才说:“大哥!大祸临头了!”便将皇上看到那幅画,认定那首诗有反清之意,派纪昀调查的经过说了一遍,吓得张慕宗魂飞魄散。宋知行力劝:“大哥,事不宜迟,赶紧离开南京!”张慕宗镇定下来:“你嫂子和孩子都在,我走了,她们需受连累。”
宋知行急道:“你不走,她们也会受连累!若定了谋反,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嫂子和侄女便是不杀,也要罚为奴隶。你走,还能留条性命!”张慕宗瘫坐在椅子里:“俗话说,陷水可脱,陷文不活。遇到这种事,我逃也逃不了多久的。”宋知行是官场上的人,心里明白,这案子钦定为谋反,非同小可,皇上不会善罢甘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枉然。他急中生智,猛然想出了个法子:“大哥,我有个主意,你何不就死了?”
张慕宗皱眉道:“什么?”
“大哥,你假死,把你出了殡,让南京城无人不知,等官司下来,也不能对一个死人怎样。”
“你是说,将我装在棺材里,城里城外走个过场?”
宋知行摇摇头:“我估摸着,官差和公文最晚明天就到,便是今晚假死,明天出殡,也瞒不得他们。只能委屈大哥进了棺材,然后埋入地下,才能让他们罢休。”
“把我装进棺材,埋在地下?”
“对,躲个三五天,趁人松懈,再把你挖出来,换个别的尸体进去,防备他们开棺戮尸——皇上经常这样处罚死去的罪犯。如此,大概可以混过去。”
张慕宗不肯:“与其在地下憋死,不如一刀砍了我痛快!”宋知行急道:“大哥不要固执!蝼蚁尚且偷生,你怎能就放弃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兄弟几天几夜不睡觉,马换了十多匹,就是为了赶来救哥哥一命,你不要如此丧气!”犹豫片刻,张慕宗整个人委顿下来:“好罢,就按你说的办。”宋知行嘱咐:“此事要做得秘密,连大嫂、侄女也不能告诉,走漏了一丝儿风声,了不得!”
势态十万火急,吃过午饭,张慕宗便装病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喘不上气来,把夫人吓得不知所以。张慕宗叮嘱她:“我这是暴疾,没救了。我死后,后事一总让三弟主持,你万事听他的安排。”夫人哭哭啼啼地答应了。张慕宗又让人去请城中多位朋友前来告别。
宋知行跑去棺材铺买了一口大棺、一身寿衣,他心思缜密,办事的同时已经在筹划,如何让兄长在棺材里多挨些时日,偷偷在棺材四周凿了小孔,又去药铺买了些聚气养神的丸药,一总带回来。此时家中已经哀号一片,张慕宗的众朋友伤感不已: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不济了!张夫人哭得死去活来:“早上还好好的,中午吃了饭,就说心口疼,喝了碗参汤,倒加重了。”号啕个不住,凄惨不已。
傍晚时,张慕宗假装断了气,宋知行亲自给他换了寿衣,抱进棺材内。张家上下挂起孝,张夫人、袁七娘、两个女儿不明就里,哭得肝肠寸断,众朋友、四下街坊都来吊唁,哀叹连连。深夜,杂人去后,宋知行让张夫人、袁七娘、侄女挪去院中守灵,他在棺材旁边,低声对张慕宗说:“大哥,你衣裳袖子里有一包丸药,是聚气的,在底下憋闷了就吃一颗。这里有些点心和卤肉,我给你塞进去,再给你放一罐水。”
“不要。我什么都不吃。”
“大哥,在地下少说要四五天,怎么可能不吃不喝?”
“好兄弟,我是爱干净的人,在这里头屙屎撒尿,弄得自己一身腌臜,不如死了!”
宋知行哭笑不得:“什么关头了,还在乎这个!”坚持几次,张慕宗发怒了:“不要啰唆!再说,我掀开板子出来。”宋知行无法,只好拿出随身的一个鼻烟壶,腾空了,洗干净,去厨房装了些蜂蜜,再塞进去:“大哥,鼻烟壶里是蜂蜜,便是吃了,怕也屙不出屎来。”说完,兄弟俩都笑了。
大清早,外面突然吵了起来。宋知行在墙头偷偷一看,几百个兵已经将张家围了起来,接着,一班猛恶的公差闯了进来,嚷着要拿张慕宗。张夫人哭道:“我家老爷犯了什么罪?他已经死了,你们还要拿死人不成!”为首的是江宁府知府,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你丈夫什么时候死的?”张夫人道:“昨天下午。”知府笑道:“真是邪门,有这么巧的事?刚要来抓他,他就死了?”等不及仵作来,知府决定亲自验尸,张夫人张臂拦着:“死者为大!你们当官的就可以侮辱亡人么!”知府看她挺着个肚子,不好动粗,让人将她拉开,走到堂上,看那棺材已经钉上了,怒道:“还没出殡,为什么这会子就钉棺!”
宋知行怕官场的人认出自己,在灶下弄了灰,弄得脸上脏兮兮的,站出来道:“我们老爷信佛,临死前说早钉棺,早超生。”知府啐了一口:“放狗屁!什么佛经有这个讲究!”当下命差人开棺。宋知行早料到会如此,早些时候一个人忙活了许久,也不管什么丧葬规矩,给棺材钉了足足上百支长钉。知府一边骂,一边催人起钉。张夫人扑在棺上,回头骂七娘:“瞎眼的奴才!平日里撒泼骂街逞能耐,现在你老爷要被人开棺了,你还愣着!”
袁七娘是小户人家出身,生性泼辣,刚才是吓蒙了,听主母训斥,登时缓过神来,一蹦三尺高,大叫一声,一头撞进公差堆儿里,咬手抓脸吐唾沫,在地上撒泼打滚,公差们又打又骂,七娘兴头更足了,高嚷没天理了。知府气得直跺脚,命人将两个女眷叉出去。宋知行看不是办法,上前道:“大人要奉旨搜查,我们不敢说什么。但开棺也要有规矩,验尸,更是要尊重,我们老爷是得了痰症,死得突然,能有什么差错!”知府冷笑道:“到底怎么回事,咱们开棺再说。”差人总算起完了钉子,掀开棺材盖,宋知行在众人身后提心吊胆,默默祷告。
知府看张慕宗身穿寿衣,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嘴唇已经干裂了,轻轻将手指头放在他人中处,试了片刻,拿起来道:“确实没了气。”又摸了摸张慕宗的手,皱眉道:“有些温热。”宋知行忙道:“刚死几个时辰,自然有些余温。”知府又要切脉,下手去撸张慕宗的长袖,宋知行赶紧对七娘使眼色,她又冲上来,披头散发地撞在知府怀里,鼻涕眼泪在他身上乱蹭:“当官的欺负良民!要抢老爷陪葬的宝贝呀!”这时,院子里挤满前来看热闹的街坊,也纷纷抗议起来。
知府看群情激愤,不好用强,甩手道:“罢了!谁稀罕碰一个死人!张慕宗虽死了,但这件案子不算完!”又问,“你家什么时候下葬?”宋知行道:“眼下天气炎热,停不得,明天就下葬。”知府想了想,留下几个官差,交代道:“你们就在这里守着,不许离开半步,直到明天埋进土里,看实了,回来跟我禀报。有一点疏忽,明年今日也是你们周年!”说完,带着余人愤愤地去了。第二天,直到棺材入了土,那几个官差才返回城中。
八日后的深夜,宋知行和早已赶到的心腹仆人,将奄奄一息的张慕宗挖了出来。仆人在附近找了座新坟,挖出个男尸,用土抹了脸,换了张慕宗的寿衣,放进棺中,重新埋好。仆人背着张慕宗,和宋知行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在一处乡间的寺庙休养了几天,张慕宗恢复了元气。宋知行拿出一包银子:“大哥回不得南京了,去苏州的三棵柳村,那里有一位乔陈如,和我有交情,他家最近正好在请教书先生,包袱里有我的荐书,他必会用你。我只说你是我娘家的亲戚,姓陶,你也要统一口径。大哥,你得换个名字,以后天底下没有张慕宗这个人了!”张慕宗问:“你嫂子、侄女们都好?”宋知行道:“一言难尽!皇上已经斩了那画主,要开棺戮你的尸,家产抄没,嫂夫人、侄女也被罚为功臣家奴——放心,这事我来料理。大哥先去,我之后让她们去找你。”
逃难来苏州后,张慕宗从了三弟改的陶姓,化名铭心,字也换成慎行。乔陈如看了宋知行的信,热情款待他,帮他赁了房子,请来家中坐馆,脩金一年五十两银子,逢年过节另有谢礼,足可以温饱一家人。
来这里三个月后,七娘和女儿们才赶来团聚,还带来一车南京家中的藏书。难后重逢,七娘和女儿们先是惊恐,继而狂喜。如何解释这一场假死戏,让陶铭心伤透脑筋,他只说得罪了权贵,外出避难,棺材里其实是另一个人。着重交代家人:“以后咱们家姓陶,都牢牢记着。”七娘听得连连吐舌:“还有这样的事!真是惊险!”女儿们弄不懂这段缘故,但父亲活着便好,都开开心心的。
据七娘说,都是宋知行一力操办,花了多少银子,打通了多少关节,才让女儿们没有做了人家的奴仆。而陶铭心依然悲痛,因为在地下的时日,妻子死了,是生下幼女青凤后死的。不知是产后体弱,还是伤心绝望,或许是内外夹攻所致——她不知道陶铭心假死,看着他棺材入了地,哭得晕厥数次,第二天夜里,羊水就破了,诞下了青凤。七娘说:“太太一看又是个没把儿的,哭得更厉害了,说她不争气,让张家绝了血脉,之后便不吃不喝,三天后,就断了气。”
陶铭心问夫人可有遗言,七娘说没有,长女素云偷偷对他说:“太太有遗言的,留了句话:三姐儿别裹脚。”陶铭心问:“太太跟你说的?”素云摇头:“跟我妈说的,但妈不想告诉爹,说三姐儿要不裹脚以后嫁不出去。”陶铭心痛哭了一场,设了祭台,对着南京的方向拜了,深深悔恨:“假死之前,应该告诉太太的,还怕她告密不成?真是百密一疏,自作聪明,误了太太的性命。”
经此大厄,他整个人脱胎换骨,彻底告别了张慕宗。痛定思痛,他深切理解了祖宗张岱在明亡后的无尽悔恨:广厦精舍、美妾娇娃、古董花鸟,以往所享受的一切,莫不是造下的罪业,如今种种清苦,皆是赎罪。他现在的生活颇有些苦行的意思,每日粗茶淡饭,潜心钻研经书,一言一行都循规蹈矩,褪尽了早年的风流气质——那种风流到头来只会招致灾祸——变得越发周正、严肃甚至迂腐。只有如此,他才能平息内心的苦楚,才能将过去罪恶深重的种种快乐连根拔去。
此时,陶铭心隐约听到素云在厢房中痛苦地呻吟——她刚开始裹脚,每天晚上如受刑一般。昨天看了看,她的脚已经变了形,黑黢黢的,脚背肿成了弓状,轻轻一碰,就从脚趾缝儿里流出黄腥腥的脓水来。陶铭心很心疼,再这么下去,这双脚就废了。问她这样多久了,素云说个把月了。七娘在旁唠叨:“都是这么过来的,谁像你这样鬼哭狼嚎的。趁骨头软了,赶紧裹,长痛不如短痛!要成个大脚三,以后找不着婆家了。”
赵敬亭鼾声如雷,陶铭心轻轻翻了个身,想着明天要做的事:早上去城里给素云找大夫,下午帮乔陈如陪客——一个西洋人,真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