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蒙养正,受益终身:《周易·蒙卦》经学诠释与儿童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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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儒家经学与儿童哲学的中国本土化建构

作为儒家群经之首的《周易》利用卦画、卦象、卦辞、爻画、爻辞和《易传》诠释的独特话语系统而呈现出天地宇宙、万事万物的生发流变过程。《易传·系辞上》曰:“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明】来知德:《周易集注·系辞上》,胡真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79页。六十四卦具有极大的统摄性,人世间任何事物均可以从中找到存在根据与意义源泉。孔子阐述天道,力主使用融合理性与情感、勾连学理与现实、有血有肉的历史叙事方式,而不是抽象、空洞、概念化的哲学叙事方式,把天道做了精细化、清晰化、人伦化的加工和处理,“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汉】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856页。,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中国人文传统。《周易》不是一套玄妙深奥而让人捉摸不透的晦涩学问,相反,其中还渗透着上古中国许多政治、军事、宗教、文化、伦理生活丰富而新鲜的内容。“乾知大始,坤作成物”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系辞上》,济南:齐鲁书社,1998年,第382页。,《乾》《坤》二卦是原初宇宙发生的阴阳道体。至《屯》卦,“雷雨之动满盈”【明】来知德:《周易集注·屯》,第28页。,万物滥觞,事相发生。而这一切又必须依赖人类意识的形成和自我认知的觉醒。《蒙》卦卦辞曰:“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蒙虽幼稚,却有亨达之理,只要教化得当,便可走出蒙昧而通向光明。“发蒙”“包蒙”“困蒙”“童蒙”“击蒙”“圣功”等所蕴含的关于儿童天性、精神、求知、教化的深邃智慧,岂不正是西方现代儿童哲学理论所追求的旨意和圭臬嘛!而探讨《蒙》卦的易学诠释体系,无疑将有利于我们建构和确立中国本土化的儿童哲学叙事。

哲学学科一向被看作是舶来品,(1)儿童哲学的缘起最早也发端于美国。20世纪70年代,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M.李普曼被誉为“儿童哲学之父”,M.李普曼受到J.H.裴斯泰洛齐《林哈德与葛笃特》(Lienhard und Gertrud)、《葛笃特如何教育其子女》(Wie Gertrud ihre Kinder lehrt?)和J.J.卢梭的《爱弥儿》(émile:ou De l'éducation)等教育小说的影响。1969年,他的第一部儿童哲学小说《哈利·史图特迈尔的发现》(Harry Stottlemeire's Discovery)标志着儿童哲学的诞生,(参阅潘小慧:《儿童哲学的理论与实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4-17页)1970年,他在新泽西以此部小说教导中学生,成为儿童哲学实验的开始。1974年,M.李普曼与其研究团队助理在州立蒙特克雷尔学院(Montclair State College)成立儿童哲学促进研究所(Institute for the Advancement of Philosophy for Children,IAPC),从事有关儿童哲学的研究。参阅詹栋梁:《儿童哲学》,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5页。他创始了“儿童哲学项目”(the Philosophy for Children Program),主要内容是“思考的思考”(to Think about Thinking),关注对儿童逻辑技能(Reasoning)的训练。他在《教室里的哲学》(Philosophy in the Class-room)中对儿童哲学教育的目的、方法、实践和主题等进行了系统论述。参阅[美]M.李普曼:《教室里的哲学》(Philosophy in the Classroom),张爱琳、张爱维编译,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美国马萨诸塞州大学哲学教授G.B.马修斯受到M.李普曼的启发,1994年出版了《童年哲学》(The Philosophy of Childhood)一书,正式提出“童年哲学”(The Philosophy of Childhood)的概念,将“童年”和“哲学”联结在一起。G.B.马修斯说:“正像《纽约人》封面上的美国鸟瞰图一样,我将儿童视为小小哲学家的观点也一样是扭曲。但是传统童年观认为,童年就是经历过一系列与年龄大致相关的阶段、以成熟为目标的发展;这种童年观也是一种扭曲。有时候,似乎纠正扭曲的最好方式就是,用反向的扭曲来矫枉过正。”[美]G.B.马修斯:《童年哲学》(The Philosophy of Childhood),刘晓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3页。他把儿童视为小哲学家,强调儿童也有自己的哲学(Philosophy of Children),这不仅是对以往哲学研究的突破,还刷新了过去狭隘的儿童观与教育观。G.B.马修斯又出版了《哲学与幼童》(Philosophy and the Young Child)、《与小孩对话》(Dialogue with Children),充分阐释了“童年哲学”的思想内涵。“儿童哲学”(Philosophy for Childhood)2005年5月被收入《史丹福哲学百科》(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童年哲学”一词也于同年9月收入。“童年哲学近来被视为与科学哲学、历史哲学、宗教哲学及许多其他‘哲学’学科相类似的研究领域,它被视为与这些已经具有哲学研究合法领域的‘哲学’学科类似的学科。”“童年哲学”的提出似乎是对于“成人哲学”的一种对比式观照。参见潘小慧:《儿童到底可不可能是真正的哲学家——从周大观及其诗集〈我还有一只脚〉谈起》,见张斌贤、于伟主编:《新儿童研究》第一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84-85页。

哲学不再只是成人或哲学研究者的专利,儿童也有自己的哲学,儿童哲学包括三种意涵:认识和意识儿童的思维特征,尊重并欣赏儿童的创意与表现(Philosophy for Children)、陪伴儿童一起从事哲学思考活动,以儿童为核心的方式在各种具体情境中一起做哲学(Philosophy with Children)和灵活运用并开发教材教法,引导儿童从事哲学思考活动(Philosophy by Children),(参阅潘小慧:《儿童哲学的理论与实践》,第14-17页)儿童哲学也可用“P4C”来表示:儿童逻辑推理技能的训练(Philosophy for Children)、在不同情境下与儿童进行哲学对话(Philosophy with Children)、探索儿童自身哲学思想(Philosophy of Children)、借助儿童主体力量创设哲学探究空间(Philosophy by Children)。“Philosophy for Children(P4C)is more than simply a way to engage inshared,substantive inquiry into narrative or informational text; it offersways to open discourse channels for interacting with and contemplating the perspectives of others.”以P4C为核心内容的儿童哲学不仅仅是一种对事件或信息文本的本质性探究方式,还为与他人互动、思考他人观点提供了一种交流渠道。Monica B. Glina. Philosophy For,With,and of Children,Newcastle-upon-Tyne: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er; 2013. Pxiii.同时,还衍生出了童年哲学(Philosophy of Childhood)这个新领域,M.李普曼、G.B.马修斯、肯尼迪、可汗等国际学者已进行初步探索,刘晓东、郑敏希、苗学红、高振宇等国内学者也试图从东西方的哲学传统出发建立具有浓厚哲学韵味的童年哲学。参阅高振宇:《儿童哲学导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4、137-139页。甚至哲学因他们而变得活泼、灵动、率真。6岁忙着舔锅子的蒂姆说:“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一切不是一场梦呢?”[美]G.B.马修斯:《哲学与幼童》(Philosophy and the Young Child)(修订本),陈国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2页。3岁的史蒂夫不喜欢吃香蕉,对爸爸说:“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也不会喜欢。”[美]G.B.马修斯:《与儿童对话》(Dialogues with Children),陈鸿铭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36页。林德宏记录了儿子苗苗3~5岁时提出的问题,如1978年6月29日:“爸爸,为什么你比安云哥哥大,却没有他高呢?”1979年11月11日:“世界上哪个数字最大呀?”参阅林德宏:《儿童的哲学世界》,《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1999年第4期,第149-155页。周国平记录女儿啾啾的言语:“妈妈,要是你生的是笑笑怎么办?为什么正巧生的是我?”“有时候我老觉得自己在做梦。会不会一直在做梦,还没有醒来呢?”周国平:《宝贝,宝贝》,南昌: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4年,第2页。“我困得都睡不着了”“我都累精神了”周国平:《女儿四岁了,我们开始聊哲学—真有圣诞老人吗?审美》,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年,第4-5页。。儿童出于自然天性的好奇发问与有趣思考并没有降低哲学形上、超越的高深特性和终极地位,反而是对哲学学科的一种反转、唤醒与补充。儿童哲学关注孩子的精神世界和心灵世界,为人们更好地发现儿童、教育儿童、研究儿童开辟了新的路径与向度,这无疑是一种哥白尼式的转变。从M.李普曼发起的儿童哲学研究至今刚满40年,已逐步成为一种国际性的学术。目前,儿童哲学研究在欧、美、亚、欧世界各地蓬勃发展。欧美国家基于不同的文化立场对儿童哲学的研究各有特点:美国的儿童哲学受M.李普曼以“思想”为主导的影响,注重推理的规则与技巧。欧洲继承古希腊源远流长的古老传统,把哲学视为“爱智慧”,儿童哲学旨在教导儿童追求真理。詹栋梁从儿童哲学的意义上讨论欧美差异,认为美国是狭义的,欧洲是广义的。在哲学背景上,欧洲重视传统,美国重视创新;在社会制度上,欧洲比较保守封闭,美国比较开放自由;潘小慧认为这种差异无损于他们对儿童哲学的重视和发扬。高振宇强调,两个地区的差异尽管存在,但不能过分夸大,两者实际已呈现出彼此融合的状态。分别参阅潘小慧:《儿童哲学的理论与实践》,第7-17页;詹栋梁:《儿童哲学》,第11页;高振宇:《儿童哲学导论》,第4-5、137页。

中国自20世纪90年代末引入儿童哲学以来,迄今不足40年,儿童哲学在教育学领域基本已被普遍认可并取得一定成果,但儿童哲学的本土化一直是个大难题。中国的儿童哲学研究还一直处于向西方学习、吸收、模仿的阶段。高振宇说“儿童哲学的中国化就是要以中国文化去改造儿童哲学”,高振宇:《儿童哲学导论》,第106页。中国的儿童哲学少不了中国文化的滋养和推动,尊重儿童哲学理论本质的同时,还要关注自身所处的文化境遇与哲学传统。今天的儿童哲学研究多基于欧美的儿童哲学学科体系,致力于抽象的思维训练、批判精神和真理追求,以西治中,重洋轻本,而忽视了中国传统的儿童哲学道统。熊秉真说:“关于历史上的孩子,中国还藏有一份最丰富而宝贵的资产,向来少人挖掘。”熊秉真:《童年忆往:中国孩子的历史》,台北:麦田出版,2000年,第48页。中国孩子有自己的发展历史与文化传统,老祖宗留下了大量的智慧结晶,值得我们好好咀嚼和消化。民国时期的儿童教育家黄一德说:“我们中国人已成了一只‘迷羊’,一部分的人更其生了‘迷羊’病。”王稚庵编:《中国儿童史·序》,上海:儿童书局,1932年,第1页。黄一德先生在序中还提到,1931年由中华慈幼协会提出每年4月4日为儿童节,中国才有了儿童节。据《汉语大词典》记载,儿童节即六一国际儿童节。1949年11月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决定每年6月1日为国际儿童节,我国于1949年12月规定6月1日为中国儿童的节日。(参阅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儿部》第二卷,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1年,第273页)中国本可以把每年4月4日定为儿童节,很可惜这个提议没有延续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国际儿童节。21世纪,我们仍是“迷羊”,中国的传统经典博大精深、意蕴悠长,但愿意扎根于中国自身的儿童文化而深入钻研下去的人屈指可数。儿童哲学中国化的问题关键是要弄清楚中国儿童是怎样生活和思考的。中国传统文化与儿童哲学有没有契合之处?如果有,是偏向美国的“推理与思考”,还是欧洲的“分析与判断”潘小慧:《儿童哲学的理论与实践》,第16页。?或者是另辟蹊径,走出一条符合中国气质的儿童哲学道路?儿童哲学的本土化构建不仅要向西方学习,还要在中国优秀文化传统中求资源、找灵感、寻出路。

“尽管中国古汉语里没有‘哲学’这个词汇,但是中国古代一定有可以于西方哲学相匹对的这门学问”余治平:《中国的气质——发现活的哲学传统》,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4页。,中国同样没有“儿童哲学”的说法,但我们仍然可以找到与西方儿童哲学相对应的儿童学问。目前,已有学者对儿童哲学中国化的必要性与可能性做了有益探索,但尚未提出具体实施路径。高振宇说:“西方哲学传统的儿童哲学课,是以强调逻辑推理、审慎论辩为主要特点的,所反映的是一种追问到底的精神,意在养成批判分析的态度,这与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风格是有所不同的。”高振宇:《儿童哲学导论》,第109页。中、西方的文化差异铸造了西方人与中国人不同的民族气质与思维方式,儿童哲学自然也有不同的生长根基与存在方式。谢遐龄说:“为什么西方的制度嫁接到中国社会上不能成功?因为那是西方人之外化,对中国人,那无异于异体器官移植,不因此而引起败血症,就算是幸运的了。”谢松龄:《天人象:阴阳五行学说史导论》,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8页。我们不否认西方倡导儿童哲学的重大意义,但不能随意将其嫁接在中国孩子身上,必须致力于确立中国自己的儿童哲学,构建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儿童哲学。虽然中国哲学中仁、爱、道、心、理、气等概念可以注入儿童哲学的相关理论研究中去,但若不能唤醒中国儿童哲学的自觉意识,就无法确立其自身的主体地位,终究还是以西为本、以中为末,治标不治本。

近年来,中国学者为引进儿童哲学理论做出了诸多努力,包括接受外国的培训,参加国际儿童哲学委员会(ICPIC)会议,翻译作品,撰写论文,出版专著,推广实践,等等,这些成绩虽得到了国际认可,但在全球化的儿童哲学盛会上,“亚洲的声音非常薄弱,基本上处于‘作为学徒’的状态”。高振宇:《儿童哲学导论》,第126页。我国儿童哲学研究现状主要趋势是引进欧美的研究成果,通过Citespace知识图谱和CNKI知识网络文献分析系统,高振宇得出儿童哲学研究关键词的分布:儿童哲学原理研究(如M.李普曼、G.B.马修斯、童心主义、童年哲学、J.杜威等)、儿童哲学的课程研究(如儿童哲学课、幼儿园教育活动、校本课程、绘本等关键词)、儿童哲学中的学校及教师研究(如六一小学、南站小学、教师发展等关键词)、儿童哲学的国际比较研究(如中国化、比较、美国、澳大利亚等)。可以看出,除了“童心主义”“中国化”的关键词体现出为儿童哲学本土化倾向之外,人们主要把目光放在西方的研究成果上,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儿童哲学智慧关注得太少了。高振宇、陈荟、汤广全、杨隶瑛、黄彬、魏桂军、骆明丹等都对儿童哲学中国化过程中所存在的主要问题内外原因、解决对策等进行了重点讨论,为未来儿童哲学的优化发展指明了方向。但是,中国化的研究须进行更加实质性的探索,解决如何基于中国传统文本来开展哲学探究、如何基于中国传统智慧来构建中国儿童哲学的理论框架,甚至是流派、如何设计出具有中国特色的实践模式等,才能在国际儿童哲学研究的舞台上有一席之地。参阅高振宇:《儿童哲学导论》,第135-144页。缺乏本土化叙事,没有将中国传统智慧植根于儿童哲学的学科建制当中,自身童年文化的特色与优势没有被充分挖掘和发挥,底气不足,自信不够,使得儿童哲学难以彻底完成本土化构建。同时,儿童哲学本土化过程中出现了很多理论争议与实践困境。魏润身明确提出:“儿童哲学课还是不开好”,“我们必须要承认,当一个孩子凡事都要‘把一个概念放在与另一个概念的关系中,加以辩证的思考’的时候,他还天真吗?他还是一个赤条条的孩子吗?”魏润身:《儿童哲学课还是不开好》,《北京晨报》2014年4月2日。儿童哲学强调的抽象思维训练与童真童趣之间还很难保持良好的张力和融合度。在本土化的教学实践中,儿童哲学还常常被界定为一种思维训练课,而较少关注儿童哲学素养与精神世界层面。教师普遍缺乏哲学素养与教学经验,对儿童哲学没有形成正确的认识,断章取义,刻意扭曲,有的学校甚至还打着儿童哲学旗号来美化传统的封闭教学方式,这种异化现象不得不让人担忧。除此之外,在课程资源设置、课程资源开发、课程实施的模式与方法、师资培训等方面还存在诸多儿童哲学在中国开展的困难。详细内容可参阅高振宇:《儿童哲学导论》,第118-125页。

究其原因,中国儿童哲学研究主要存在两个问题:一方面,中国儿童哲学自身缺乏完整的学科系统;另一方面,儿童哲学的研究领域太局限、太保守、太封闭,有儿童无哲学,有哲学无儿童。不仅中国哲学界尚未将儿童(童年)哲学视为一个“合法”领域,而且在儿童学研究领域,“儿童哲学的价值也未充分显现出来,主要还是把它作为一个特殊的教育项目来看待,因为关注儿童哲学最多的群体基本来自教育界。”高振宇:《儿童哲学导论》,第114页。在中国哲学的话语体统中,哲学思考与教育实践之间可以相互沟通、彼此交融,儿童哲学研究还没有将这一文化特征落到实处,因而难以形成与中国气质相符的研究思路和方法。“有什么样的哲学观、儿童观,就会有什么样的儿童哲学观。有什么样的哲学观、儿童观、教育观,就决定了我们会建构怎样的儿童哲学教育观。”刘晓东:《童心乃哲学之根——兼评一堂儿童哲学课》,《上海教育科研》2018年第1期,第5-9页。要弄懂儿童哲学,必须先回归中国哲学,要弄懂儿童哲学教育,必须先回归中国的儿童教育。如果把中国哲学与教育学的学科精粹吸收到儿童哲学中,为其奠定坚实可靠的学科基础与文化前提,儿童哲学研究才能立得稳、站得高、走得远,否则就是个空皮囊,没有灵魂,没有主心骨,被带有西方特质的外来文化推来推去,东倒西歪,最后还不知道会成为何种奇怪的模样!“中华民族究竟会变到哪里去?究竟会在多大限度内采纳西方创造的、表现着西方人之本性的文化产品?都是关系到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事、关系到我们民族前途命运的大问题。”谢松龄:《天人象:阴阳五行学说史导论》,第9页。儿童哲学中国化的问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每走一步我们都必须保持坚定的文化立场与自主精神,否则只会把自己走丢了,把别人走偏了,不伦不类,弄巧成拙,最终一事无成。

构建中国儿童哲学的主体性地位就应该把更多精力和关注点放在儿童哲学的本土化叙事层面,从传统文化里去寻找支撑资源,而不是完全依傍于西方,更不是用西方儿童哲学的理论、范式来套解中国的儿童教育实践。高振宇强调为“儿童哲学正名”,高振宇:《儿童哲学导论》,第29页。儿童哲学也有自己的规定性。《广雅·释诂》曰“命,名也”,王念孙《疏证》曰“名、鸣、命古亦同声同义”,【清】王念孙:《广雅疏证·释诂》,张靖伟等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542、543页。根据事物之命名或指称来确定名之基本含义。《释名·释言语》曰:“名者,名实事使分明也。”【清】王先谦:《释名疏证补·释言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78页。名之本义强调自身与他物的区别。儿童“具有原始的哲学思维”林德宏:《儿童的哲学世界》,《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1999年第4期,第149-155页。,他们的哲学源自与生俱来的禀赋,天底下孩子都应该有自己的哲学,这是儿童之为儿童的共性所在,而把儿童置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中,其称谓、含义和蕴意则大有不同,譬如,“婴儿”与“baby”,“童蒙”与“children”,“道”与“philosophy”,在中、西方的话语系统中各有韵味。为儿童哲学正名,就是要确立儿童哲学自身的学科地位与本土特色。

儿童哲学作为一门学问,必定有其生长的根或本,古希腊有“爱智慧”的求真精神,中国有追寻做人最根本的仁与道。如果哲学可以区分为中国哲学、西方哲学,那么儿童哲学也应有西方儿童哲学与中国儿童哲学。前者适应于西方儿童的逻辑思维,强调对真理的探究;后者适应于中国儿童的性情涵养,强调对大道的追求。关于追寻中国传统经典中关于儿童、童年、童心的观念和智慧,刘晓东曾经基于对M.李普曼、G.B.马修斯、雅思贝尔斯等人的儿童哲学研究,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以“童心”为切入点,把先秦的老子、孟子,明代心学中泰州学派的罗汝芳、李贽串联起来,试图打通中国古代“童心”“赤子”概念与J.J.卢梭的“自然人”。参阅刘晓东:《童心哲学史论——古代中国人对儿童的发现》,《南京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6期,第82-93页。这姑且算开辟了儿童哲学中国化的一个向度。L.维果斯基认为:“儿童心理发展的高级机能是人类物质生产过程中发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社会文化—历史发展的产物。”转引自朱智贤、林崇德:《儿童心理学史》,见《朱智贤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88页。儿童心理世界与精神世界的构建都离不开社会历史文化的熏陶。在我看来,儿童有自己的哲学,中国儿童也应该有中国儿童自己的哲学,我们要在了解欧美儿童哲学研究的基础上,重新审视中国的传统文化,探索具有本土特色的儿童哲学发展路径。

儿童哲学(Philosophy for Children)、童年哲学(Philosophy of Childhood)强调对儿童的精神世界与心灵世界予以关注,研究中国的儿童哲学就必须聚焦中国孩子的身体、心灵和精神,进入中国儿童的生活世界,挖掘中国儿童的行为特征、习惯倾向和思维方式,总结和概括出中国儿童的概念系统和形上学说。反思儿童哲学在中国出现的种种问题,究其原因还是我们不够了解自己的儿童。詹栋梁提出“从历史中去了解儿童哲学”的理念,詹栋梁:《儿童哲学》,第40-45页。今人不认真读中国儿童的历史,也没有好好研读关于儿童的经典文献,而是不经理性选择和深刻反思地依赖西方心理学、生物学、卫生学、神经学等领域的成果。西方以学科见长的研究范式的确有助于人们更好地认识和教育儿童,但把儿童放在显微镜下分成一个个模块去探究,好像他们是由不同零件拼接起来的机器人似的,凭借这种方式所获取的儿童知识好比“盲人摸象”,实在太有限了。西医治病高效、精准、快速,胃不好治胃,腿不好治腿,脑不好就开颅,而中医不舍得把人分离开,“天人合一”的观念把天、地、人看作是一个紧密关联的生命联动体,治病还要考虑到天气呢。西方文明的科学化、精确化与中国文化的整体性、模糊性相互配合、相互补充。儿童哲学在西方率先兴起并发展成为一门独立学科,与西方人能够把真理与生活、物质与精神、思想与实践分开对待的思维倾向不无关系。而在中国人看来,儿童是一个圆融的整体,不可随意切割,儿童哲学与儿童的生活、行为、思想和精神水乳交融,很难像西方那样将儿童剥离开来专门去讨论他们的精神世界。

如果说儒学哲学是“性情哲学”,那中国的儿童哲学也应该有性情的一面。西方自笛卡尔以来,几乎不把注意力放在性情上,康德的“纯粹理性”(reinen Vernunft)和“实践理性”(praktischen Vernunft)均不允许有“情”的介入,一切普遍的道德法则(moralische Gesetz)均要摒弃情的主观成分。而中国哲学里的“情”是“性”之用、“性”“接于物”之后所生发出来的现象存在。参阅余治平:《中国的气质—发现活的哲学传统》,第83页。《荀子·正名》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杨倞注曰:“‘精合’谓若耳目之精灵与见闻之物合也。‘感应’谓外物感心而来应也。”【唐】杨倞注:《荀子·正名》,耿芸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70、271页。人与生俱来有感知万物之官能,世间万物自然而然进入人心世界谓之性,情是人心加工之后随性而出的主观产物。《礼记·礼运》曰:“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汉】郑玄、【唐】孔颖达:《重刊宋本礼记注疏附校勘记·礼运》(影印本),台北:艺文印书馆,2013年,第431页下。人生来有性,性接于物自然就会产生情,从性到情是人从本体境界流向现象世界的必经过程。韩愈《原性》总结说:“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原性》,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5页。性乃人之本体自在,而情是人来到现世后与万事万物发生关联之后而产生的,性好比水之源,情好比水之流,水流之急缓、清浊皆因其接于外物所致。

正因人有这种性情特质,儒家才极力倡导以礼治情、以德养性,使人在接物、待人、处事的过程中能有所节制、守住底线,从而流露出人性中善的一面。余治平说:“或许是因为没有性情,西方哲学才能够产生出系统、成熟的认识论,从而为近代科学的发生发展奠定必要的理性根基。但是,在中国,情况却完全不同。儒学哲学里,性情的问题几乎涉及生活在世、安身立命、成家守业、社会交往、道德修持等人生实践的方方面面,所以始终备受关注。甚至可以进一步说,不懂性情就无法理解中国人,也无法把握中国的政治、文化、社会和历史。性情的问题牵动着整个中国哲学。”余治平:《中国的气质——发现活的哲学传统》,第81页。人之性情与日用生活的点点滴滴紧密交融在一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中,每个环节都是人之性情活生生的展现与考验。这种扎根实践的生活愿景区别于西方绝对抽象的道德律令,始终重视对人的情感关怀。人不可能永远保持天真纯一而与世隔绝,儿童生来自带的美好天性也必须要进入现实世界并被其洗礼和塑造,而不是道家“以万物为刍狗”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五章》,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78页。“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五十二章》,第265页。地把自身完全封闭、堵塞起来以直击生命纯粹本然的无为状态,更不是佛教那样把情识和欲望全部禁锢、灭除掉的涅槃(nibbāna)境界。儿童哲学与孩子们的现实生活融为一体、相伴共生,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展现出来的有血有肉、有理有情、生机勃勃的人道学问。没有性情读不懂中国儿童,更读不懂中国的儿童哲学。

儒学的人性根基异于柏拉图强调的灵魂中的理性(Reason),而建立在人们日用生活的感性亲情之中,因而儿童的精神世界与身心世界也从来没有分开过,身心不离,知行合一,这是儿童哲学在中国的基本存在方式与精神风貌。《论语·学而》曰:“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与。”钱穆解说:“培养仁心当自孝悌始。”钱穆:《论语新解·学而篇第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5-6页。孝、悌乃人之本性的情感源头,是人之为人最原初、最自然的性情因子,一切善性、伦理、道德统统发端于此。柏拉图在《欧绪弗洛篇》中也讨论过孝道的问题,苏格拉底通过“产婆术”与控告自己父亲杀人的欧绪弗洛对话,以引出欧绪弗洛对虔诚观念的偏见:“如果你对什么是虔诚、什么是不虔诚没有真知灼见,那么你为一名雇工而去告你年迈的父亲杀人是不可思议的。”[古希腊]柏拉图著:《柏拉图全集》第一卷《欧绪弗洛篇》,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54页。欧绪弗洛没有认识到虔诚的绝对真理就不能控告其父亲,苏格拉底对其告父的忤逆行为十分反感,“认为告父本身就是不虔敬,就是一种罪恶。”郭齐勇、陈乔见:《苏格拉底、柏拉图与孔子的“亲亲互隐”及家庭伦常观》,《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第110-116页。父子之亲是通过论证虔诚之真理而得以凸显的。而在中国的性情文化中,孝是源发于个体内在善性而表现于言行的一种功夫修炼。《三字经》曰:“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宋】王应麟等著:《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吴蒙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9页。东汉9岁的黄香冬天为父亲暖被窝的举动就是孝,人人皆当以此为榜样来效仿。“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转引自余治平:《做人起步〈弟子规〉:脩礼立教以找回一种向善的生活方式》,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第29-32页。子女当及时答应父母的呼唤,认真对待父母的命令和责备,不懈怠,不拖沓,不懒惰。孝道必须经得起实践检验,而不是空谈一堆大道理。古代儿童侍奉父母之孝心,放在当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因为我们越来越缺乏践行的功夫。没有亲身经历事亲的磨砺,就不可能真正理解儒家的孝道,更不可能达到儒家对孝的规定与要求。

儒学哲学里的性情几乎渗透在生活实践的方方面面,儿童在极富性情气质的文化熏陶中成长,其内在天性的发挥与精神世界的构建离不开日用生活中的行为磨炼与实践经验。高振宇说:“从本质上来说,儿童哲学并不仅仅是为了训练学生的思维能力或其他能力而已,而是要通达儿童精神世界的深处,使他们学会关心和照料自己的‘灵魂’,并在探寻真理的过程中不断享受理性之光的照耀,最终实现‘灵魂’的健康成长与卓越。”参阅高振宇:《儿童哲学导论》,第4-5页。与西方所强调的形式主义的儿童哲学观念不同,中国儿童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如何掌握做人的基本原则与生存大道,儿童学习之目的不是为了穷追某种绝对真理,而是努力寻求一种情理交融、合情合理的生活方式,以便好好做个“人”,在社会上安身立命。儒学哲学不讲一套空泛抽象的概念系统与逻辑推论,始终抓住“人”这个主体,儿童有怎样的生活情状就会产生怎样的思维方式和精神风貌。

中国的儿童从小就在行动中体悟孝悌、仁爱、正义、诚信等美德,在实践中诱发真挚情感、启迪美好心灵。《礼记·内则》曰:“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丝,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门户及即席饮食。”儿童从学会吃饭、说话开始就要根据相应的礼节行事,就连应答之辞也有性别区分:男用“唯”,女用“俞”。孙希旦《集解》曰:“唯、俞皆应辞,但唯之声直,俞之声婉,故以为男女之别。”男声从直,女声从婉,儿童开始学说话时就要有相应的角色认同与发音规定,男孩说话就要有男孩的果敢坚毅,女孩说话就有女孩的温婉娇柔,这可能与中国古代的性别观念与男女礼法规定有关。引文参阅【清】孙希旦:《礼记集解·内则》(中),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768页。儿童身上佩戴的荷包,男孩以皮革为材,象征勇武之意;女孩以缯帛制成,象征女红之事;六岁开始识数、辨认方向;七岁开始男女有别,坐不同席;八岁出入、饮食有礼,长幼尊卑有序,等等。儿童自幼就要懂得各种礼仪规矩,他们是在一种有伦有序、有度有节、有仁有爱的生活秩序中去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的。王稚庵所编的《中国儿童史》从智编、智编续、仁编、勇编四辑记述了中国古代16岁以下儿童的故事总集,各类“好模样”儿童总计1 018个人。王子今:《秦汉儿童的世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页。黄一德在序中说:“对儿童讲抽象对名词,如学术、谋略、气概、廉洁、果决等,有的虽能了解几分,有的简直要莫名所以。教师可以借这部书,对儿童引证一二,作为示例和示范的说明;儿童读这本书,就能‘哦!廉洁是如此的!我们应该有此廉洁;哦!气概是如此的,我们应该有此气概……’的充分了解和效法。”王稚庵编:《中国儿童史·序》,第2页。王子今认为,《中国儿童史》还不算充分学术意义的“儿童史”。中国传统文献中确实没有“儿童史”,没有“记述中国历代的儿童”的专门著作。儿童史或儿童生活史的学术起步较晚,散见于中国家庭史、中国教育史、中国医学史、中国风俗史等研究中。参阅王子今:《秦汉儿童的世界》,第2-3页。文献资料的零散、匮乏为今人了解古代儿童的真实现状带来了困难。熊秉真说:“中国社会之历史,一向材料丰富,儿童及童年之过去,可多方追究。”虽然没有系统专门的儿童历史论著,但也可从其他学科领域窥探儿童在那时生活的基本现状。(引文见熊秉真:《幼幼:传统中国的襁褓之道》,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第5页)她还提出从四类素材中获取儿童生活的痕迹:训示性、指导性的素材(如《礼记》),描述性、记录性的材料(如家谱、族谱),实证性或技术性讯息(如医书、法律档案),艺术性或想象性的材料(如《西游记》)。参阅熊秉真:《童年忆往:中国孩子的历史》,第16-21页。儿童在一个个历史中好榜样的引领和驱动下,亲身践行,真切体会,从而去理解和感受各种抽象概念的内涵和意义。儿童书局创办人张一渠在《中国儿童史》封面题记中说:“小朋友,这是您们自己的历史,请您们自己看,自己去玩味吧。”儿童也应该像成人一样,学习自己的历史,继承自己的文化,在过去儿童那里延续一种向善的生存方式。

儿童哲学被认为是一门应用哲学,分别参阅潘小慧:《儿童哲学的理论与实践》,第16页;高振宇:《儿童哲学导论》,第111页。而非纯理论的学问,这与儒家的工夫论、实践教育学有相通之处,儿童哲学应该融于孩子们的生活,而不是干巴巴地进行思维训练,没有实践的儿童哲学很难算是中国本土的学问。中国古代儿童入小学,“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大学》,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页。学习如何踏踏实实做事、认认真真做人,以养成温厚务实、彬彬有礼的行为习惯与德性品质。在西方,儿童外向的性格被认为是一个优点;而在东方,儿童从小被教育要克制和沉默。参阅[英]H.R.谢弗:《儿童心理学》(Introducing Child Psychology)(修订本),王莉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年,第28页。中、西文化的差异塑造了儿童不同的历史形象与性格特征,也酝酿出了不同的儿童哲学气质。儿童的精神世界不是受自由、奔放、独立的主体意识激励而成的,也不是靠惊讶、闲暇、自由的“贵族哲学”传统思辨而来的,而是经过日积月累的孝亲敬长的功夫修炼中铸造、升华而成的。不同于西方儿童哲学抽象、超越的文化特征,中国的儿童哲学在文化基因上就散发着务实、中和、内敛、诗意的学科气质,只有深入中国儿童教育的历史文化中,才能找到儿童哲学本土化研究的突破口与发力点。

儿童哲学学科的基础应该植根于中国本土文化,追溯到上古的儒家经学文献中去,《周易》无疑是我们自己的教育智慧宝典。《周易》六十四卦中序列第四的《蒙》卦(),是中国古代儿童教育绕不过去的重要经典,其以独具特色的易学系统展现着先祖圣贤对儿童教育的高深思考与独到解读,从哲学、教育学、伦理学、人类学、宗教学等多个向度启发当今儿童哲学的本土化建设。“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我们对事物的认识不能仅仅停留在感性认识“形”的层面,还要由“形”升华至“道”,即脱离感性事物而实现一种理念化、本体化的精神超越。“‘器’是物自身,是本体之物、自在之物,它在我们的感觉之外,永远不可能被我们的感觉系统所认识。而‘形’则是器在我们感觉中的存在样态,是有形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是能够被我们的眼、耳、鼻、舍、身等感官系统所察觉到的世界存在物,一如色、声、香、味、触之类。而‘道’则是世界存在物在人心思维中的抽象形式,是世界存在物在人心意识中相对稳定的记忆残留。一个物有一个物的道,同一个物在不同人的思维中,其道也是不同的。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看同一个物,道也一定有不同的呈现。”《易传·系辞上》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是阴、阳存留于天地之间的一种最基本理念形式,也就是人心对现象世界所有事物的抽象和提升,如果要立足于中国文化抽象地去理解儿童,就必须以阴阳之道为基本原理。“一阴一阳,就是中国哲学所追寻的‘一’,是中国哲学简约得不能再简约得永恒的‘逻各斯’(Logos)。所以,一阴一阳之谓道,无疑应是真正的哲学,又何尝逊色于四方哲学。”阴阳非现象世界之存在物,亦非西方靠知性论证、逻辑推演而得出的绝对理念或抽象概念,“毋宁是一种无法用理性精神进行确凿把握的关系、性质或状态”。每个人都生活在由阴阳所构建、推动、作用的世界当中,但却很难用我们现有知识能力去感受、判断和评估阴阳的变化之道。《易传》(包括“十翼”:《彖》上、《彖》下、《象》上、《象》下、《系辞》上、《系辞》下、《文言》、《序卦》、《说卦》、《杂卦》十篇)对《周易》进行了阴阳化的改造和诠释,“从《周易》的基本符号、核心卦象、爻位爻象、象数奇偶等方面入手,将《周易》实行了较为彻底的阴阳化重构”,在《周易》《易传》的阴阳诠释系统中,儒家哲学的发展脉络与呈现方式更加内在、清晰、深刻,易道也是儿童哲学本土化研究的重要文化根基。引文参阅余治平:《中国的气质——发现活的哲学传统》,第5、13、30-33页。在易道的诠释系统中,儿童不仅仅是人们凭借感官所认识的扎着小丫角、满口娃娃音、活蹦又乱跳的小人儿,也不是压缩版的小大人,更不是一个刻板冰冷的年岁规定,其在天地大道中象征着人类生命的开端与起点,引领着人之为人的本性初心与精神归宿,是具有浓厚生命灵气与强大精神能量的宇宙存在体。《蒙》卦从形上高度为儿童哲学中国化提供了重要的文献根据与理论支撑。

《蒙》卦

《蒙》卦位列《乾》《坤》《屯》卦之后,《需》卦之前,代表着天地万物化生流变过程中的起始阶段与幼稚状态。《屯》《蒙》相邻,二者互为综卦,进退往复,交通相宜。顾伯叙曰:“屯蒙一综,为全《易》中之一环节,综以成环,节以为度,序一环节,则曰‘必’曰‘故’。”《蒙》《屯》构成了《周易》的重要一环,二者之序“皆随象数以为变”,其发生之理是以象数变化为依据的。《序卦传》以“必……故”之文书之,属于自既未来者,自然之数,必然之象。(参阅顾伯叙:《〈序卦〉研究》,见刘大钧等著:《象数精解》,成都:巴蜀书社,2004年,第21-22页)程颐说:“屯者物之始生,物始生,稚小,蒙昧未发,蒙所以次屯也。”(见【宋】程颐:《易程传·蒙》,台北:文津出版社,1987年,第34页)《蒙》次于《屯》,乃“气之自然,理之自至”,是天地万物发生流变过程之必然规律,先有物之始,而后有物之稚,自然而然地发生发展,天理自在其中。(引文见列圣齐注:《易经证释·蒙》第二部,台北:正一善书出版社,2005年,第5137页)《杂卦传》曰:“屯见而不失其居,蒙杂而着”,高亨认为,《屯》卦之义是物初生出现于地上,各居其所。《蒙》卦之义是万物之萌芽错杂而显著。(参阅高亨:《周易大传今注·杂卦传》,第488页)相对于“屯”之混沌初始状态,“蒙”乃万物生长萌发之象,不同之物其蒙态各异,草木之蒙生嫩绿,人、畜之蒙幼而稚,无论何物之“蒙”,皆随时而生,因势而动,蒙之有理,幼之有道,这就从根本上为“蒙”找到了天道本源之内在根据,故物之蒙不可轻视之。《易传·序卦》曰:“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明】来知德:《周易集注·序卦传》,第366页。乾坤之气,氤氲一体,郁结未畅,混沌不分,盈满而动,万物始生,萌发之初,可谓《蒙》象。这种隐晦、深邃、微妙的“蒙”态又无法通过具体言语来准确描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系辞上》,第406页。言不尽意,辞不达志,为了尽可能完整、深刻、透彻地传达《蒙》卦的原初意旨,圣人采取借象明义的方法来诠释卦义。王弼曰:“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魏】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见《周易注:附周易略例》,楼宇烈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14页。从言到象,从象到意,谢松龄认为,意是体,象、言是用。人类总是先有了某种体验,或某种意,才去创造表达无形的意(体验)、有形的象和言,使意(体验)得以显现。我们耳闻目睹的,是文化,是象、言,其中虽然有意(体验),但文化或象、言不能尽意。而且,越是深邃的意,就越是不能表尽。中国文化的独特价值,不在于它绚丽多彩的表层形态,而在于其文化形态,或象、言所表象的体验(意)、境界。(参阅谢松龄:《天人象:阴阳五行学说史导论》,第1-4页)因而,《周易》之卦象、爻象、卦辞、爻辞也仅仅是意之用,而非意之本,今人能够从中理解、研读和分析的内容是圣人之意的一种表征或可能,而非内在本真。《蒙》卦中蕴藏着的深刻大意就像一个谜,我们只能努力透过言、象去体达、接近其本意,却不可能穷尽。层层推进,逐步深入,“最为神秘的莫过于卦象”,刘震:《〈周易〉导读:纳甲筮法·〈周易〉与占筮》,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3页。故研究卦象最能接近圣人设卦之本义。《蒙》卦的卦体结构为上艮()下坎(),《说卦传》曰“坎为水”“艮为山”,【明】来知德:《周易集注·说卦传》,第393页。以“山水”之象隐喻蒙象。干宝曰:“施之于人,则童蒙也。”转引自【清】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蒙》,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05页。于人而言,是将童蒙置于山水的自然表象符号中予以解读,泉水涌动,高山静厚,形象生动地展现了儿童天真无邪、明净好动、自由活泼的本然特质,揭示了人之为人最初的精神状态与生命源头。因而,要读懂《蒙》卦须在察象求义的过程中融入艺术家的审美情操、文学家的浪漫性情和哲学家的通透智慧,否则就难以体悟其内在的思想精髓与易道神韵。

《蒙》卦以自身独有的符号话语系统与卦象诠释方式揭示了儿童天性之生发过程、特征呈现与教育路径,展开“何为童蒙”《周易》经文“童”字有七见,其中《蒙》卦卦辞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蒙》卦六五爻辞曰:“童蒙,吉。”共出现三处“童”字。朱启经从阴阳角度分析,认为“童”即“小,幼稚(阴爻)。”(见朱启经:《周易爻变解·蒙》,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29页)《蒙》卦四阴爻代表童蒙,指年龄幼稚年少、蒙蔽无知的孩子。朱骏声解曰“童,未冠之称”,(见【清】朱骏声:《六十四卦经解·蒙》,北京: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24页)即指未成年的儿童。而廖名春以六五爻辞“童蒙,吉”和卦辞“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为例,提出“童”应作为动词,解为“脱去”。(参阅廖名春:《〈周易〉经学与易学史续论:出土简帛与传世文献的互证》,北京:中国财富出版社,2012年,第33-38页)虽然爻辞意思上说得通,但不一定符合《周易》意旨。六五爻辞“童蒙,吉”,若“童”为动词,与“蒙”构成动宾结构,与“发蒙”“包蒙”“困蒙”“击蒙”保持一致,而六三爻辞何不称“某蒙”?此外,“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童”字不可能解为“脱去”,“脱蒙之人”何以言求“我”?“我”即教师,童蒙之所以“蒙”,才需求助于师。程颐曰:“童取未发,而资于人也。”(见【宋】程颐:《易程传·蒙》,第50页)童蒙处于未被启发、开化的状态,需要发蒙者引导和教化使其开明通达。故将“童蒙”解为“脱蒙的人”,略有不妥。“怎样施教”的核心教育问题,启发了现代儿童哲学与儿童教育研究。一方面,从易学的原理与系统中去解读儿童、认识儿童。尽管《蒙》卦整个卦爻辞中没有任何关于儿童的概念义界,但其以特殊的结构体系(卦体、卦位、爻位)与独特的叙事方式(卦象、卦辞、爻辞、传解)赋予童蒙丰富的生命内涵与哲学意蕴。《蒙》卦之卦象从哲学本体层面昭示儿童是人之为人最本真、最源初、最纯洁的生命原型与精神胚胎。《象》辞以“山下出泉”的卦象结构呼应儿童纯洁澄明、活泼率真的美好天性。泉水突破险阻而喷涌奔腾,彰显出儿童内在强大无穷的生长潜能。《蒙》卦的卦辞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将儿童视为具有独立性、自主性、能动性的生命体。通过对《彖》辞“险而止”引文见【明】来知德:《周易集注·蒙》,第33页。之卦体分析,又巧妙显露出儿童幼稚特征的发生缘由。《蒙》卦似乎已经全方位、多维度地呈现出了中国儿童的文化特质与精神风貌,在中国本土的易学话语系统中去解读儿童的精神世界,把儿童从西方生物学、心理学、教育学、医学、社会学意义上的科学概念转变成一种天地交融、自然化生、精气流通、纯一向善的生命境界。山泉之性隐喻着儿童最真实的存在样态,他们的美好天性如同山间淙淙泉水,清澈明净,叮咚奔腾,源源不绝,意蕴无穷,像一本千年不朽的经典,又像一杯醇香浑厚的烈酒,让人读不倦、尝不尽。人们若想通过《蒙》卦去发现儿童的哲学,就必须全身心投入去思考和体悟《蒙》之卦爻象、卦爻辞以及经传注疏中的微妙大义。今人把儿童视为幼稚、不懂事、知识少、愚昧无知之人,在《蒙》卦面前,显然太肤浅、太干瘪了。成人以教化名义施加于童蒙的社会性、知识性、伦理性内容必须予以清洗、剔除和还原,把儿童从蒙昧庸俗的观念中解救出来,才能深刻意会到《蒙》卦中精微高妙的儿童哲学精神。

另一方面,《蒙》卦将儿童纳入了一个恢宏而严谨的卦画符号系统中予以解读,经由卦爻辞诠释、卦爻象变化、爻位关系分析、卦体结构演绎,深刻全面地揭示了童蒙养正的发生过程与实施要求,并为其注入了丰富的人文价值与精神旨趣,从教育理念、教育目的、教育方法、教育时机到教学要求、师生关系等,几乎涵摄了儿童教育中所有的重要问题。《彖》辞曰:“蒙以养正,圣功也。”早在几千年前,儿童教育就不是一件小事,“蒙以养正”与“圣功”相提并论,足见古人对教化之事的慎重与关注。《蒙》卦初六、六三、六四、六五为阴爻,代表童蒙;九二、上九为阳爻,代表施教者。群阴有“初筮”“勿用取女”“困蒙”“童蒙”等致蒙之因,施教者有“发蒙”“包蒙”“击蒙”引文见【明】来知德:《周易集注·蒙》,第33-36页。之教,蒙者情形各异,启蒙者因材施教。M.李普曼说:“应该知道人一生中什么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因为一旦领悟了人生的真谛,我们就会有更多机会去享受人生的好奇和美好。”[美]M.李普曼:《教室里的哲学》,第5页。教育旨在启迪儿童认识和发现自己宛如泉水涌动般的生命本性,帮助他们解除蒙蔽、去污除垢、保护自心,让每个孩子都能拥有一双明亮的眸子,一个清醒的脑袋,从而欢愉雀跃地奔向光明,趋近至善。在《蒙》卦阴阳化变、动态演绎的易学系统中,儿童教育不再只是一种社会化的实践活动,而是上升到了人的精神追求与善性改造的高度,而凝练成一门涵摄天道与人道、交融自然与文明的生命艺术。

《蒙》卦以最精简的易学文字与符号系统昭示出高深的哲学智慧与教育精髓,为中国本土化的儿童哲学理论与教育思想奠定了可靠的学术根据与坚实的文化信念。以《蒙》卦为根基和切入点,延伸至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蒙学读物,选择优秀的传世文本,精读一二,深刻领会,便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中国儿童的生活情状与精神世界,以寻求中国儿童哲学的思想本源。王稚庵说:“儿童教育首重家庭教育,家庭教育的主要条件是要训练贤父良母,使其制造儿童们的良好环境。次为幼稚教育和小学教育。幼稚教育和小学教育的重大使命,是要贤明的教师们去指导儿童们投入良好的环境中去。”王稚庵编:《中国儿童史·自序》,第5、6页。从家训、启蒙教育到行为规范是传统中国儿童教育实施的基本脉络。《颜氏家训》教人如何做个好父母,《三字经》提供启蒙教育的实施指南,《弟子规》把待人、接物、做事的礼法要求渗透到儿童的日用常行之中,三者依次递进,可视为《蒙》卦的教育思想与儿童哲学精神的拓展与发挥。如何为经学《蒙》卦注入现代学术内涵与精神活力,则是中国儿童教育本土化建构需要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


(1)作为外来词汇的“哲学”,在希腊语中为,Philosophia,即爱智慧;在英语中为Philosophy;在德语中为die Philosophie,philosophieren。哲学相当于古代中国《易传·系辞上》的“形而上者谓之道”,(见【明】来知德:《周易集注·系辞上》,第383页)指运用抽象概念去思考天地自然和人事世界的存在者,而形成的一套学术系统。1874年,日本人西周(にしあまね,1829—1897)把Philosophy译为平假名“哲学”,后经黄遵宪、梁启超等人的引进才在中国日渐通行。哲学实际上就是一种能够脱离具象,单纯使用概念而运思的能力。中、西方文化中均具有哲学思维,但作为学科建制则最先起源于西方。20世纪以来的中国学者都试图效仿西方哲学,对中国固有的文化资源进行套解而建立自己的哲学学科体系,但这种做法在21世纪初的“中国哲学合法性”大讨论中遭到抵制和批判,回归中国传统本身的要求和呼声逐渐兴起。如果中国哲学有存在的合理性,中国儿童哲学亦当有存在的正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