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海 受气
葵医堂，一个教人医术的地方。
他是第四十五届学生。
重新认识下。
陈怀宣，男，十七岁，孤露者，也就是孤儿。
目前于戊申届葵医班就读，原本嘛，应该是未来的医生。
——如果，他没有在浴室摔那一跤的话。
其实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是陈怀宣在学堂最后的阶段了，虽然也没有学出什么大名堂，但学习不就是这样的嘛，只要是愿意学，总归是好的。
在上午最后一堂实践课之后，负责教学的教务布置了相关课题，然后气势沉稳地大手一挥，周边各组的学生也面色严肃，开始井井有条的处理着各种工具、药物，并且在监察教务的监督下进行着物品收容。
之后就宛若砍完人的小弟一样，没事的学生们熟络地各自散开，而医学教务们也早就已经背手离去。
一堂活动课学到了什么？
饲养、投喂、分尸、观摩、但大多的都是边角料般的工作。
望着工作台上大大小小、各种动物尸体留下的污血痕迹，陈怀宣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收回刚才那句话。
就算没有摔那一跤，成为知名医生的前景好像也不大。
至于兽医……
“阿宣。”
“嗯？”
他偏头看向了出声的阿光。
“我和监督教务先去隔壁药物室，然后去焚烧炉。”
“好。”
看着阿光推着几只死犬与监督教务离开，陈怀宣微微眯了眯眸子。
大概是近时候，葵医室在高频率地试验一种保密性较高的“药物”，因为研究方向半遮半掩，许多人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药”。
因为涉及到了保密问题，试验后所遗留的动物尸体会被严格处理。
而像这种实验性的死犬，大多都会在监察教务的视野与监督下进行焚烧，直至变成灰烬。
……
……
下午三点后没课，陈怀宣坐上了返程的电车。
他甚至有时间在考虑着，要不要改行的问题。
当医生好像并不适合他。
可是，不当医生又能干些什么呢？
不知道是不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还是脑海中时不时的蹿出来一些“东西”干扰，一坐在电车里，陈怀宣就感受到某种昏昏欲睡的倦意袭来。
不过，在路过仁浦站的时候，两个身材高挑少女上了车，稍稍吸引了下他的视野。
统一的马尾辫，肩背状的皮质手提箱，白色的小衬衫扎着蝴蝶结，黑色的百皱裙勉强能遮住膝盖，纤细的腿部线条其尽头是小白袜和圆头黑皮鞋……
看装扮，应该是附近私立女校的学生。
因为仁智青年学堂是男学堂，根本没有女学生，也没有这种看起来就很贵的漂亮学服。
不过，这个时代的女先生们，果然是懂审美的。
可能是发现电车最后边还有空座，而且，边上虽然坐着个少年，但容貌清新俊逸，嗯，看起来就像个好人。
两个少女耳语了一番，然后手挽着手，脸颊羞涩的走了过来。
“哥哥，可以让我们坐在里面吗？”
声线干净清澈，犹如山泉流水般清脆动听。
陈怀宣点了点头，连忙站起来侧过身，并且顺势拿起放在里面的木质手提箱。
“谢谢哥哥。”
其中一个少女似乎很懂礼貌。
待二人进去之后，陈怀宣抱着手提箱，靠在座椅上，思绪不由得微微有些放空。
闭目养神，呼吸平缓。
鼻翼传来少女特有的馨香，敏锐地皮肤也能感受到偶尔撇过来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陈怀宣似乎渐渐陷入了半睡半醒之间。
隐隐约约间，仿佛能感受到眼前溢出的雾气。
耳畔也再次出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孝道神明，天人契合，援引众义，山藏海纳】
伴随着音阶在脑海中炸开，诡异地雾气中，仿佛有一条通道被洞穿。
陈怀宣顺势被裹入。
他感应到“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因为前一秒，耳畔传来的还是熟悉的电车鸣笛声，但下一刻却仿佛进入了世间极静之地，一切声音隐匿不见，仿佛无法彰显传递一样。
处于半睡半醒间的陈怀宣还是下意识的箍紧了手臂，以免因为外部刺激下肌肉松懈，所造成的手箱滑落。
奇怪的是，手臂根本箍不动。
他不由得努力地睁开了眼眸。
眼前雾气缭绕，且在缓缓消散。
或许只是转瞬之间，原本携裹的雾气变淡，视野之间灰白横生。
他眯了眯眸子，仔细望去。
迷雾褪尽后，他似乎“看到”了“天上”出现了黎明般的阴影线条。
那好像是一座座倒悬在苍穹之上的山。
倒悬在天上的阴影之山？
但山，怎么会是倒着的？
而他自己……
陈怀宣突然发现，“自身”竟然变得不可直视。
这一刻，他的状态不知道是以意识形态，还是是灵魂之类的什么其它的神奇物质状态下游荡着，就连周遭传递的触觉，都仿佛沐浴在冰冷湿润的“水”里。
难道真的真的是所谓的“灵魂”？
他好像变成了一团空气，或者说一大片透明的颗粒状尘埃，且缓缓地以聚散离合般的姿态，不断飘荡在这片诡异的空间里。
很快，陈怀宣就放弃了挣扎，因为在这种环境里，他好像有些无法自控。
“抬头”看了一眼倒悬在天上的阴影之山，陈怀宣尝试着“凝视”下方。
好在还能调动视野。
视野转换下，陈怀宣发现下面竟然是一望无际、波澜不起的静谧之海！
“山藏海纳？”
映入脑海的，就是谶言所描述的那句“山藏海纳”。
【山海】吗？
但眼前的世界，空旷、深邃、死寂……犹如传说的“冥界”一样。
但在这个时候，一缕静谧之海仿佛蒸发升腾了一样，且迅速的聚合在了他尘埃状的状态之中。
这一刻，灵魂都仿佛变得颤栗了起来，似乎有暖流在冰冷的意识中流动一样。
隐约中，他似乎猜到了下方那一望无际的静谧之海到底是什么东西？
与生命有关、与他现在的状态同源、不单是单纯灵魂之类的诡异物质。
意识酥麻颤栗之间，耳畔隐约传来一片古老的音阶，渐渐回荡在整个【山海】。
【受气者，以死还生，神气不绝】
“轰——”
霎时间，【山海】震动，迷雾丛生。
由黑向白的雾气似乎更加稠密了，且再次笼罩了整个【山海】。
神雾肆虐间，陈怀宣看到一大片垮塌的宫阙。
就仿佛古代帝王修建的最为隆重的建筑一样，宫阙直通天际的倒悬之山，震动轰鸣间，仿佛在举行着神圣的祭天大典一样。
与此同时，伴随着静谧之海的雾气涌动，大量的信息蜂拥而至。
陈怀宣承受着某种神秘的洗礼。
不，是“受气”。
【感生帝】、【山海】、【受气】。
谶言环环相扣，于这片空间形成了一次完整的祭祀仪轨。
而脑海中承载的某些信息也在告诉他——“受气者”，执不死之气，神气不绝，才能以死还生。
……
……
电车里，焦躁的声响回荡在空气之中。
“哥哥？”
好像有人在推他。
“他怎么了？”
旁边还有人在询问。
“生病了吗？”
“抖得好厉害！”
“好像……还流了好多汗诶！”
“要不要叫医师？”
耳畔传来了少女清脆地尾音。
陈怀宣用力用力地睁开双眼，周边迷雾似乎渐渐退散，处于现实的馨香气味也传至鼻翼。
他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好像脱离了【山海】。
“没事……不用……”
陈怀宣半闭着眸子下意识地开口，但声音却突兀地戛然而止，好似并未在空中传递。
因为更大的响声掩盖了一切。
“哐当——轰——”
仿佛与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在了一起，产生的距离波动让身子也在一瞬间颠簸了起来。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炙白的光芒。
电车被撕裂，火光肆虐着，弧光跳跃，碎片横飞，许多人也被巨大的力道甩飞了出去。
发生的过程几乎是懵的，待回过神，看到的是破破烂烂、残破不堪的小半截车厢。
尘埃与火花笼罩着残骸，扭曲变形金属栏杆与座椅瘪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惨烈场面充斥在眼球中。
“啊……”
凄厉的惨叫声从不远处传来，但大量挥发的气体与尘埃阻碍了视野，让人无法窥视其全貌。
只是。
陈怀宣有些恍惚地低下头。
他看到了自身小腹下，一处巨大的撕裂伤出现在了那里，鲜血混合肠道止不住的流出，甚至还能看其它露出的脏器。
这是陈怀宣第一次清楚的看到自身的内部器官，还是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
“受伤了？”
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不觉得疼。
痛觉仿佛被什么东西屏蔽了一样。
而且，潜意识让他将流出体外的肠道与内脏塞了回去。
但塞回去有什么用呢？
浑噩间，陈怀宣将肠道塞了回去，并且双手用力地合拢肉皮，手指也仿佛本能地在鲜血不止的巨大撕裂口上轻轻划过。
黑色的雾气在指肚间流转着，狰狞的伤口微微蠕动了下，随后竟然在瞬间交织在了一起。
黑雾消弭，裂开的皮肉竟然也恢复如初。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受气者？
执不死气，神气不绝，则以死还生。
某些信息似乎在告诉他，哪怕是被大卸八块，似乎也可以在神气的作用下滴血重生。
但“神气”是什么？
单纯的一种物质嘛？
“好……好疼……”
耳畔传来的声响突然拉回了他的思绪。
顾不得体悟某种诡异的感受，陈怀宣看到不成形的座椅与铁片将自己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缝隙里，他只是微微一用力，扭曲断裂的钢管干脆就被直接拧断了。
陈怀宣脱离禁锢，心有余悸地捂着肚子站起身来。
若非在【山海】受气，成为了受气者，他大概也会在这场灾难中死去。
只是，他能靠着受气后的洗礼之力活下来，那么，其他人呢？
站起身子偏过头，目光搜索之下，看到的是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
黑色的百皱裙浸泡在血泊中。
鼓鼓地白色的衬衫上，手腕粗的尖锐钢管穿透了胸膛，殷红的鲜血止不住地流出，也染红了很贵很漂亮的白色学服。
“救……救……救我……”
少女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身子也因剧烈疼痛而不断发出痉挛。
但她仍然下意识呢喃着，哪怕是声若蚊蝇，生命力渐渐丧失，却依然想要努力的活下去。
作为一名医务学生，陈怀宣依稀记着学堂教授的贯通伤治疗措施。
止血、扩创、缝合、防感染、防治并发……但是，那是在学堂，在医务室里，或者是在医堂之中。
眼下的环境里，在这个相对落后的时代，第一步便已经极难迈出。
因为血已经止不住了。
陈怀宣有些急躁。
其实阿光说得对，有时候，学医真的救不了人啊。
陈怀宣握紧了拳头。
他深吸了口气，思考片刻，然后远远的扫视了一眼。
尘埃气体与废墟烟火遮掩了一切。
既然学医救不了人，其它呢？
他果断地伸出了一只手。
“轰——”
人体深处最为神秘的物质在转瞬之间出现了剧烈的震动，某种共振之下，一些难以被肉眼窥视到的黑色丝线仿佛受到了什么吸引，顿时蜂拥而至，瞬间汇聚在陈怀宣的眼前。
【受气者，以死还生，神气不绝】
耳畔仿佛在回荡着某句谶言。
这一刻，拉扯的黑色雾气不断汇集、塌缩、膨胀，然后变成了一团仿佛能吸纳一切的“黑洞”。
陈怀宣看到了黑色丝线，微微恍然。
他终于知道，咸池公寓【肆伍壹】的黑色丝线状雾气代表了什么。
这代表着，那个地方可能死了人，或者有人正在渐渐死去。
是生命溢散的神秘现象。
眼前的黑气，明显就是由周边的人在生命流逝的过程中，所挥发的异类反应。
死气？
陈怀宣试着掌控着一切。
生命溢散的死气仿佛被某种力量收集了起来，不死转换之下，似乎变成了救命“良药”。
他蹲下身子，尝试着将手掌印在少女的胸膛。
但大量的黑气游荡在掌印中，只刚刚注入了一丝，就激起了某种诡异的反应。
少女微弱地心跳似乎也开始变得强健。
陈怀宣甚至能感受到她体内造血功能急速加强，断裂的肋骨与神经血肉迅速生长、愈合，甚至在主动排斥着造成贯穿伤的体内异物。
这么快？
陈怀宣皱了皱眉。
他察觉到了某些不对的地方。
视野中，少女的面色虽然由白渐红，好似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但不死气反馈的信息却是内气不畅，神气衰忘，此刻外“神”入主之下，逸散的生命力犹如烈火烹油。
果然，下一秒，某种神秘的修复进程突兀地戛然而止。
“嘭——”
心脏血液回流，几乎要炸开一样、血管被撑破、经络消融……不死气感应下，少女的内脏霎那间千疮百孔，仿佛破破烂烂的布娃娃，就连皮肤都再次溢出了大量的血点。
陈怀宣眨了眨眼睛，似乎被吓了一跳。
他看向了自己干净素洁的手。
上面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明明都已经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明明都已经快要救活了，为什么……还会失败？
“受气？”
掌心残余的不死气，仿佛正在给出正确答案。
不是受气者，无法承载不死气，神与气难以相容，自然无法“神气不绝”。
“快……救人呐……”
“快快快——”
吵杂声从残破车皮外不断的传来。
陈怀宣蹲在废墟里，周边却宛若时空静止一般。
他抬起头，浓密的长发遮住眼，却依然挡不住视野中弥漫而起的“大雾”
虚幻表象。
他“看”到了一条半透明的“线”。
诡异的线条出现在半空中，犹如气体贯穿虚空的烟柱，一头连接着少女的身体，另一头却深入了重重迷雾之间。
陈怀宣恍然。
他回过头，长发下的眸子发亮，就像是迷雾中的光一样，同样在大雾中扫到了其它半透明的“线”。
“一条、两条、三条……”
四十七条。
顺着那些“线”，陈怀宣看到了迷雾后诡异事物。
那是巨大的圆环。
两小一大的圆环形成了的椭圆状物体，以及，那圆环中央淡紫色的竖眼状浑圆物。
“它”，连接着所有的“线”！
“那是什么？”
脑海中闪过这种想法，但下一秒，黑暗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