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个行星上的智慧生命只有在开始思索自身的存在时,才算真正成熟。如果外太空的高等物种访问地球,那么为了评估人类文明的发展程度,应该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发现进化论了吗?”30多亿年来,生物存在于地球,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个终于理解了真相。他的名字叫查尔斯·达尔文。说句公道话,其他人也曾触及零星而模糊的真相,但是达尔文是第一个对我们为什么存在给出一套自洽的、站得住脚的解释的人。如果好奇的孩子问起本章标题里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人类?”),是达尔文给了我们一个合理的答案。生命有意义吗?我们为何而活?人是什么?面对这些终极问题,我们再也不用诉诸迷信。
(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第一章第一节,1976)
历史的代码
第一次读到上面这段话时,我还是个经济学专业的本科生。那时我就想:如果外星人还想知道地球人对社会发展的认识水平,那么他们该问什么问题?
我认为,要是以重要性与奇特性来衡量,人类发展史上最引人瞩目、最值得追问的现象,就是现代经济增长的起源:如果一个星球上的生产力爆炸已经启动,享受其成果的智慧生命理解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吗?
如果把外星人的第一个问题称作“物种起源之谜”,那么我们不妨把第二个问题称作“富种起源之谜”:人类,这个物种,是怎么变富的?
2008年,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经济史学家格里高利·克拉克出版了一本书,A Farewell to Alms(Clark, 2008a)。书里有一张克拉克教授信手绘制的世界人均收入变化图(见图1)。
图1 世界人均收入变化图
这张图代表了一个当代学者对人类经济史的认知:人均收入曾在全世界范围内长期停滞——虽有波动起伏,但不见持续增长的趋势——直到工业革命发生,才在一部分地区开始持续稳健地增长。
从停滞到增长,转折点出现在1800年左右。在那之前,大约一万年的农业时代里,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食物有限而单调,一两种谷物就能占据食物的八成以上。营养匮乏使男性平均身高停留在160厘米甚至更矮。疾病在密集的人群中传播不息。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比不上狩猎采集时代的祖先。
农民是生产食物和被服的专家,却为什么总在温饱线上挣扎?土地有贫瘠有肥沃,农艺或先进或落后,君主可仁慈可残暴——然而不管这些条件怎样组合,为什么人类中的绝大多数仍然陷于饥馁贫寒?
所谓富种起源之谜,其实是两个谜叠加在一起。1800年以前,人类为什么穷?1800年之后,人类是怎么变富的?其中第一个谜又是第二个谜的基础。不理解一开始为什么穷,就无从理解后来的转折。
1798年,一位英国牧师托马斯·马尔萨斯,在他新发表的《人口论》中指出:人类之所以永远挣扎在温饱线附近,是因为人口增长率随人均收入的增加而提高(富则生,穷则死),人均收入又随人口的增长而下降(人多就穷)。于是,人均收入一旦高于温饱线,人口增长就会稀释富余的果实,使人均收入永远徘徊在勉可果腹的水平。
写到《人口论》最后一章时,这位牧师本职觉醒,说他所发现的规律也许是神的旨意,好让人类在艰难困苦中永葆谦卑之心——正呼应了《圣经·创世记》里耶和华赶亚当离开伊甸园时的赠言:
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咒诅,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
无论是比喻还是信仰,把经济学规律和神咒联系在一起,说明马尔萨斯对贫困陷阱有一种非常前卫的认识:复杂的现象可以源自简单的规则——社科学者眼中的“上帝”应该像程序员一样,用公式和代码为生民立命,让自然规律自由演绎。而学者的使命就是参悟世象,破译这位上帝的代码。
可是,什么样的代码才配称神咒,能把人类长久地排斥在伊甸园外呢?
200多年过去了,马尔萨斯的理论——两条公理下的三行小“程序”:富则生,穷则死,人多就穷——已是几乎所有科学家思考历史的基本框架。他的名望,在古往今来的经济学家中只有斯密、马克思和凯恩斯可以比肩。他的思想,在几乎所有历史研究中都不动声色地成为不可或缺的底色,至今还通过一流学者的学术畅销书,震撼着成千上万的读者。上面提到的A Farewell to Alms,整部书一半的篇幅都是用现代经济学的模型语言和实证结果对《人口论》的忠实重述。
平心而论,马尔萨斯的学说三言两语就能跟小学生说明白,《人口论》的深刻性终不如《国富论》《资本论》《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但马尔萨斯仍能在经济学思想史的圣殿配享于斯密之侧,是因为他探究的问题实在太重要了。除了马尔萨斯理论,很少有哪个社会科学理论能覆盖一万年、十万年乃至更久远的历史,并以发现者的名字为之命名——而人类历史不在“马尔萨斯时代”中的年份,不过200余年。
可是,马尔萨斯其实错了。本书将会阐明:真正桎梏人类陷于长期贫困的“神咒”和马尔萨斯所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所谓的马尔萨斯陷阱即使存在,最根本的原因也不是马尔萨斯机制。
“等等。批判马尔萨斯?”有人会问,“马尔萨斯不是早就被驳倒了吗?”
的确,200多年来,说马尔萨斯这儿错那儿错的学者何止百千,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批评中,尤以下面两种声音最为常见。
第一种声音说,现代经济增长已经证否了马尔萨斯理论。这种说法的潜台词是马尔萨斯对“1800年以前人类为什么穷”的解释没有问题,只是1800年以后遇到了新情况。果真如此,这些批评者所谓的证否恐怕是言重了。如果马尔萨斯真能解释工业革命前上万年的历史,这样的成就还需要吹毛求疵吗?
第二种声音多见于人口学和经济史学的研究。研究者考察前工业时代个别地区的经济人口数据后往往发现,“富生穷死”的马尔萨斯效应远比马尔萨斯想象的弱,人口增长率与人均收入关系不大。其中最被广泛引用的研究就出自我的博士论文导师、人口学家罗纳德·李(Ronald Lee)之手。他在40年前开启的一系列实证质疑,至今仍是学者批评马尔萨斯理论时最主要的攻击点。
光看这些批评,刚接触文献的读者很容易形成一个错误印象,以为马尔萨斯早就被驳倒了。但是,几乎所有批评马尔萨斯的学者,包括我的导师罗纳德·李,都只是质疑马尔萨斯机制于一时一地之强弱。几乎从没有人挑战过马尔萨斯理论最核心的贡献:对1800年以前全球人均收入的长期停滞——所谓马尔萨斯陷阱的解释。
所以,马尔萨斯主义者总能很轻松地回应:历史那么长,水滴石穿,马尔萨斯机制的力量再弱小,你能说马尔萨斯陷阱不是它造成的吗(Clark, 2008b)?就连罗纳德·李自己都说:“无论这个拉力(马尔萨斯机制)多么弱小,只要它存在,持之以恒,就终将主导人口的动态变化。短期不行,就在长期中实现(Lee, 1987)。”
除非彻底否认马尔萨斯陷阱的存在或对陷阱提出一套新的解释,否则批评者还得接受马尔萨斯的历史观。因此,克拉克教授的A Farewell to Alms所收到的几十篇书评,一大半都默认或接受了克拉克关于马尔萨斯理论的说法,只把批判的火力对准此书其他内容。经济史学大师戴尔德丽·麦克洛斯基(Deirdre McCloskey)在驳斥克拉克对工业革命的解释前,甚至用连续9个“我们都认同”做排比,支持克拉克所宣扬的经典马尔萨斯历史观,说这些内容“毫无争议地好”(McCloskey, 2008)。毫不夸张地说,麦克洛斯基所断言的普遍认同,才是今天学界对马尔萨斯理论的主流态度;对经济史这一学科来说,马尔萨斯理论是启蒙,是背景,是基石。
固然会有一部分学者反对麦克洛斯基为他们的“代表”,但他们的批评也只着眼于马尔萨斯效应在实证上的孱弱(De Vries, 2008)。这样的攻击,无论用多么严厉的语气来表达,都不触及马尔萨斯理论的核心,都无法回答一个简单的反诘:马尔萨斯陷阱既然存在,如果不是马尔萨斯机制造成的,那么又能怎么产生呢?
但本书的第一部分《静水》将证明:马尔萨斯对马尔萨斯陷阱的解释是错误的。马尔萨斯陷阱另有其因——本书第二部分《流深》中的第6、7、8章会揭晓这一原因。至于马尔萨斯机制在实证上的孱弱,也将在本书所呈现的新理论中得到解释。
富种起源之谜
对一部学术作品来说,代替马尔萨斯理论固然已非小事,但本书的目标还不止于此。
比重新解释马尔萨斯陷阱更重要也更迷人的问题是,人类最后是怎么跳出“马尔萨斯陷阱”的?封印人类上万年之久的“神咒”为什么在200多年前突然解封了?工业革命是怎么开始的?现代经济增长是如何发生的?人类是怎么变富的?
这是经济史学乃至整个经济学的“圣杯”问题,早已吸引了无数学者来研究。可是,要回答神咒何以解封,总得先搞清楚那咒语到底是什么吧。然而,当马尔萨斯经济学仍然主导我们认知的时候,几乎所有投入这个问题的学者都把马尔萨斯机制当作神咒,都用马尔萨斯模型去描述古代社会,靠调整马尔萨斯的假设来解释后来增长的发生。他们的理论怎么可能切中要害?重新解释了“为什么穷”,我们接下来要寻找的,是与这个新解释恰好吻合的一套新理论,来解释人类是怎么变富的——这就是本书第三部分《鱼跃》的内容。
我相信,和《流深》对马尔萨斯陷阱的新解释一样,《鱼跃》对现代增长起源的新解释也会让你耳目一新,甚至让你有一种熟悉的世界重新变得陌生的恍惚感。产生这种感觉需要一些预备知识的铺垫。所以,为了水落石出式的阅读体验,我不便在此处“剧透”这两个解释。
学术界每年都有研究工业革命起因的新作出版。但这本书探索的,是一个与以往研究层次不同的答案。说句玩笑话,如果外星人真的问起“人类是怎么变富的”,那么能引起他们共鸣的应该就是书里这个答案。这么说可能会让你犯嘀咕:“一本经济史的学术读物,怎么说到外星人上去了?”
我把与外星文明的对话当作一个思想实验。这个思想实验并不只是个噱头。人类历史只有一脉,“富种起源”也只发生过一次。严格来说,任何有关贫困陷阱和富种起源的理论都是现阶段的地球人所无法证伪的。但是,在银河系乃至整个宇宙,高等智慧文明的“富种起源”很可能发生过成千上万次。当我们设问:富种起源有没有普遍规律?这个问题唯有在星系和宇宙的实证环境下才有意义。我们虽然没有外星文明的样本,但在思考这种问题时,不能没有超越本星球的视角。外星文明的富种起源或许也有它们的“火药”“新大陆”“大不列颠岛煤铁矿”。但在这些偶然因素之上,有没有一些超越个别星球的普遍规律?这不正是文献中几乎所有学者最渴盼的那个答案吗?这也是本书第三部分《鱼跃》想要达致的目标。
“但是,”你也许会问,“你怎么知道外星人的‘工业革命’是怎么回事?难道它和地球上的工业革命原理相通?”
我们当然没有办法直接观察外星文明,所以只能靠逻辑推理。本书的模型会在富种起源和生物学现象间建立关联。一旦我们把富种起源看成一种演化现象,它在地球上就不再是一个孤例,而可看作一个演化系统自然发生的一种转折。这种转折尽管在单个物种的演化史上属于偶然,但在漫长的地球生命史中发生过上千万次——无数新的物种由此诞生。如果这种类比成立的话,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地外文明的演化也在相应层级上遵循本书所描述的机制。富种起源和物种起源之间也因此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书名借用了这一谐音。
本书的缘起与脉络
我与马尔萨斯结缘是在2007年。那年我从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本科毕业,到美国旧金山湾区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布拉德福特·德隆和简·德弗里斯教授为一年级新生讲授经济史课。有一篇必读文献就是格里高利·克拉克教授当时即将出版的A Farewell to Alms。我跟随克拉克教授的思路,第一次认真欣赏马尔萨斯:逻辑合情合理,结论石破天惊。我至今仍记得当时内心的震撼。
但是有个问题让我如鲠在喉。依据马尔萨斯模型,克拉克教授认为,同在马尔萨斯均衡中的社会,人均收入必然相近。微小的差别仅由洗澡次数、卫生条件、致病环境、生育文化、战争频度这些因素的不同所致。那些洗澡更勤快、疾病更少、更热衷生育、更加和平的社会反而更穷。而善政、法治和市场在马尔萨斯社会里只能增加人口,无法影响人均收入。
模型虽是这么个道理,但现实呢?历史上古罗马的工商业极为发达,而欧洲中世纪的工商业十分凋敝,只要前者的人均口粮不低于后者,那么论人均收入(人均口粮+人均工商业消费),古罗马肯定比中世纪高出不少。可按照克拉克教授的说法,生活越肮脏,暴力和疾病越流行,人均收入反而越高,那在人均收入上岂不是古罗马不如中世纪,甚至雅典不如斯巴达?难道我所知的历史错了?莫非雅典和古罗马的工商业只是服务于一小撮权贵的器物玩好,老百姓的日子其实还不如斯巴达和中世纪?
从这些琐屑的疑惑开始,我断断续续思考了5年,竟偶遇一段风光旖旎的思维之旅,最后这还成了我博士论文的课题。本书就是这场旅行的“游记”:一个平凡旅者归自异域于心潮难平之际写下的见闻录。如果你觉得现实世界因为过分熟悉而有那么一点儿无聊,那不妨读读这本游记。这本书所探索的历史法则或许能让世界在你眼中重新变得陌生、新鲜而又不失合理。
这本“游记”分成三个部分:《静水》《流深》《鱼跃》,每个部分介绍一个理论,解释一个现象。《静水》解释古代社会生活水平的变化;《流深》破解古代社会人均收入停滞的奥秘,亦即马尔萨斯陷阱的成因;《鱼跃》讲述人类文明如何跳出陷阱,开启现代经济增长。
三个理论前后相承。《静水》中的效用品理论旨在弥补马尔萨斯理论的缺陷。但在弥补缺陷的新模型里,马尔萨斯陷阱这个本有定论的现象重新成谜。要么新模型的假设错了,要么马尔萨斯对贫困陷阱的解释错了。经过反复推敲,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点:马尔萨斯陷阱的背后一定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真相。
挖掘真相锁定“真凶”,是第二部分《流深》的主线。原来,造成人类社会成千上万年悲惨境遇的“幕后黑手”不是马尔萨斯机制,而是达尔文机制。这个重新解释马尔萨斯陷阱的新理论就叫作族群竞择理论。
但第二部分的族群竞择理论又掀起了新的波澜。既然使人类陷于马尔萨斯陷阱的神咒不是马尔萨斯机制,那经济学文献里用来解释“神咒”解封的模型岂不都错了?它们误判了增长的瓶颈,无论模型多么华丽,与数据的拟合多么完美,都没有触及问题的核心。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达尔文机制的基础上重新建立起对马尔萨斯陷阱和现代经济增长的统一解释呢?第三部分《鱼跃》中的制度竞择理论就是这个方向上的一次尝试。
由静水,而流深,再鱼跃。本书的脉络可以画成一张图(见图2)。
图2 本书脉络
目标读者与阅读难度
随手翻一翻这本书,你会看到很多图,偶尔还会看到简单的公式。只要你学过经济学原理,这些图和公式就会让你倍感亲切。它们都是原原本本的经济学模型。
按理说,通俗读物不该有这些东西。霍金在《时间简史》里说,一本科普书每增加一个公式,销量就减半。在出版界,这句话几乎被奉为金科玉律。但中信出版社的编辑在和我沟通之后,还是选择把模型放在书里。
我们觉得,霍金的这句话或许适用于《时间简史》,却不能当作普遍真理。模型传递信息更为有效,一页图示模型,抵得上10页云遮雾绕的文字。刻意省略模型,只会增加读者的理解难度。用文字代替,精确性不足,再加上本书逻辑逐层递进,每个层次的文字表述哪怕只有10%的模棱两可,误差累积到最后,也会让读者连蒙带猜如行夜路。
准学术读物里的模型,就好像通往山顶佛寺的石阶。乍听说石阶有很多级,料想宝刹高远,有些人惮于险途,索性就不去了。对于这样的读者,为他们提供望远镜让他们能在山脚远远地仰望佛寺比修筑石阶更加实用。但是,这本书的读者应该是对人类历史好奇又愿意开动脑筋的人。这条山路的石阶虽然级数多,但级数多不是因为山高,而是因为修路人把每一级石阶都切割得足够低(每一章开篇都有“旅途指南”,末尾都有“本章小结”;讲解模型前会有难度提示;“主线”之外会穿插“支线”模型供你“打怪练级”;能用图示模型的地方绝对不用代数……)。
要是我为了石阶的级数不吓着你,故意把每一级石阶垒作半米高,或许能吸引更多的人在山脚下摩拳擦掌。但他们一走上山路就会觉得吃力,最后半途而废,退回山脚,反过来怪我为什么要造石阶,而不是放一台望远镜了事——还真就印证了“每增加一个公式,销量就减半”的说法。要么不做,要么做好。我们这个选择赌的是对读者的信任与尊重。
反过来,为什么说《时间简史》适用霍金的法则呢?这是因为《时间简史》里所涉及的理论(爱因斯坦时空观、宇宙演化和黑洞理论等等)实在太难了。那么高的山,真要为它造石阶,那就成物理学教科书了。索性放弃石阶,一心一意造好山脚的望远镜、大物镜、高倍率,这才成就了一本优秀的科普书。这样的科普书,天然是“不求甚解”的,可以远观,不可亵玩。不怕你笑话,我读《时间简史》就感到非常吃力,读到一半如堕五里雾中,只能以一个喝彩者的身份对天才顶礼膜拜,与有荣焉。理解,那是完全谈不上的。
但这本书不同。如果说《时间简史》有珠穆朗玛峰那么高,这本书大概就只有庐山那么高,只要愿意登山,非专业人士也能爬到山顶。所以,我勉励自己,要用细致的讲解让读者彻底理解书中所有的理论,就像《三体》的读者理解宇宙社会学一样。若存炫耀之心,我当然可以撤去石阶,只留下望远镜,写一本纯文字不带模型的书——那样会不会扩大读者群我不知道,但是对有决心、有能力登顶的大多数读者来说,只在山脚看望远镜恐怕是浪费感情、浪费时间、浪费题材。所以,我最该做的,恰恰是反霍金之道而行之,把石阶切低、造密、磨平实,供尽可能多的读者拾级而上,饱览山顶的风光。这样做,也好最大限度地暴露理论中可能存在的缺陷,有利于思想的交流与进步。
除了上述考虑,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向读者介绍经济学的思维方式。我的假想读者不仅有学界的同行,还包括当年十八九岁的自己:才刚读完高中,准备开始大学生活。我希望借着自己这本书,向那个年龄的求知者传布经济学之道。这个道,并不是任何具体的知识。他们是不是接受我的结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从中接触到了经济学的思维方式。只要他们愿意顺着一个个章节,把一个个模型吃透,心中应该会泛起一些神奇的涟漪:居然还能这么去看问题!如果这本书能做一块铺路石,吸引一个高中生去自学经济学,那么我获得的满足感更甚于得到一位经济学家同行的认可。
这份心愿也决定了本书的阅读难度和阅读方式。对已经学过经济学原理的大学生来说,理解这本书肯定在能力范围以内。这本书几乎可以视为“经原程度的知识能有什么应用”这类知乎问题的答帖。没有学过经济学原理的大学生,以及相当于高中学力的读者,读这本书会有难度,不过只要稍微花点儿心思,困难都能克服。
但是,无论读者是高中生,还是经济学教授,这本书都不宜跳读,不宜速读。
不宜跳读,是因为此书与传统教条大相径庭,各章之间又以逻辑相连、层层递进。跳读之所以在别处可行,是因为读者与作者有相似的思维框架,于是,读者只要截取若干片段就可以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一本书的主旨和思路。但这本书旨在为历史爱好者换一副新的思维框架。拿旧框架去套新框架,恐怕会竹篮打水。
不宜速读,是因为书中有简单的图示模型,部分段落可能要精读多遍才能理解。对付效用品模型和定向移民模型时,你最好能跟着把模型画一遍,复盘整个推理过程。你会从中体验到一种玩乾坤于股掌的恍惚感。
反过来说,这本书的模型没有任何炫技的色彩,难免会有人因为模型过于简单而质疑理论的价值。如果你是我的同行,恰好有这样的念头,那么请不要被表象迷惑。这本书尽管简单,其内容却是生机勃勃的学科前沿,使用纯经济学的方法和语言探讨人类文明的基础性问题。倘若经济学曾让你感到一丝疲沓,这本书或许能让你和经济学重温“蜜月”。
在我学习经济学的近20年里,我也曾在初识这一学科时沉醉于它的典雅;也曾憧憬自己学成之后,能勘破风云变幻;也曾没日没夜地思考问题,逮着人就聊学问,惹人厌恼;也曾因为找不到繁复技巧的意义而怀疑学科的价值。学习经济学的过程难免枯燥、琐屑,路走得远了,就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出发。如果你也有同慨,那么这本书或许能陪伴你重拾初心,再次体验初见伊人时的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