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从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谋攻篇》

一

孙武带着他的兵法十三篇进了王宫，拜见阖闾。阖闾高兴地连忙起身相迎。他对孙武说：“寡人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也知道你写的兵书乃战胜敌人的法宝……”阖闾随后又笑着说：“不过，你下棋可不如寡人啊！”

孙武只是笑了笑，他不想解释，也没有必要解释。

阖闾再道：“今日你来见寡人，能给寡人讲一讲你写的兵法吗？不需太多，只讲一篇便可，寡人想听一听。”

孙武道：“大王既然想听草民写的兵书，我就给你讲第一篇吧。第一篇的名字叫《始计篇》，我在开头写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阖闾点头道：“嗯，说得好！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武，你接着讲。”

孙武继续讲道：“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阖闾打断孙武，道：“孙武，你等等，你能告诉寡人，什么是道，什么是天，什么是地，什么是将，什么是法？”

孙武解释道：“道，指君主和民众目标相同，意志统一，可以同生共死，而不惧怕危险；天，指昼夜、阴晴、寒暑、四季更替；地，指地势的高低，路程的远近，地形的险要、平坦与否，战场的广阔、狭窄，是生地还是死地等地理条件；将，指将领足智多谋，赏罚有信，对部下真心关爱，勇敢果断，军纪严明；法，指国家和军队的组织结构、责权划分、人员编制、管理制度、资源保障、物资调配。对这五个方面，将领必须深刻了解。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阖闾对孙武的解释可以说五体投地，他赞叹道：“寡人第一次听到如此系统和精彩的言论！这还只是开头啊，这样吧，孙武，你接着讲，把你的十三篇兵法都讲给寡人！”

孙武在王宫给阖闾讲解兵法之时，伍子胥焦急地在府中等待着，他担心孙武耿直的性格，担心孙武讲解的兵法……他了解孙武，一讲起兵法来，什么也不顾了，吴王又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一旦两人叫起板来，孙武即便讲得再好，吴王也未必会用他……

伍子胥的担心有些多余，孙武站在王宫里，越讲越有激情，他不停地打着各种手势，解释着自己的兵法。阖闾如临其境，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孙武。

孙武讲道：“……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阖闾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打断了孙武：“你等等！”

孙武停下来，问阖闾：“大王，可是有不明白之处？”

阖闾道：“寡人记得，伍员曾经给我讲过‘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寡人还正纳闷他是如何琢磨出来的……原来是你孙武啊……孙武，你接着讲。”

孙武笑一笑，然后接着说：“刚才这段兵法的意思是说，对于敌方的军队，可以挫伤其士气；对于敌军的将帅，也可以动摇他的决心，使其丧失斗志。一般情况下，军队的士气在战斗初始时最为饱满旺盛，过一段时间就会减弱，到最后就会完全衰竭。所以，善于用兵作战的人，总是避开敌军初始阶段的锐气，等到敌军士气懈怠衰竭时再发起攻击，这是从士气上制伏、战胜敌人的办法……”

孙武从容不迫地给阖闾讲解着兵法，他从来没有讲得如此认真，直到王宫上灯了，他还在给阖闾讲述。阖闾似乎也忘记了一切，只是认真地听讲。在孙武的讲述过程中，阖闾似乎看到了风云变幻的战场，孙武指挥着吴国军队，摧枯拉朽，一往无前。

孙武讲完了兵法的最后一篇《用间篇》，他说道：“……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兵法都讲完了，王宫里一片寂静。孙武静静地等待着阖闾的反应，阖闾还沉浸在畅想之中。许久，孙武问：“大王，草民讲的兵法，不知道大王听得如何？”

阖闾这才从畅想中回过神来，他不由得赞叹道：“好啊！寡人刚才说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精彩的兵法，现在看来，这兵法不但精彩，还很实用，若用此兵法指挥吴国军队，必将无往而不胜！”

孙武听到阖闾的赞扬，心里很高兴，他对阖闾道：“大王如此称赞草民的兵法，草民不胜荣幸，草民这部兵法就送给大王了。”

说着，孙武把携带的十三篇兵法恭敬地送给了阖闾。

阖闾没有接孙武递过来的兵书，他真诚地说：“你送我的不是一部兵书，是获胜的法宝，寡人不能在此接收，等寡人拜你为上将军之时，寡人要当着吴国众臣和百姓的面，接收这无价之宝！”

孙武听了这番话，更是感动，他由衷地对阖闾道：“若大王破格拜草民为将，草民当竭尽全力，指挥吴国军队打败天下最强大的敌人——楚国！以报大王知遇之恩。”

孙武如此表态，阖闾也由衷地高兴，但他一想，寡人不能就这么拜他为将，如果现在拜他为将，以后就很难驾驭他了……于是，阖闾对孙武叹道：“寡人刚才说的，是指你写的兵法而言，但世上夸夸其谈兵法者也大有人在，寡人尚不知你运用兵法的实践能力如何。”

孙武回答道：“草民的兵法不但可以用来训练士兵，即便是女人，只要听从草民的军令，经草民训练后，也可以上阵打仗。”

阖闾大笑，然后饶有趣味地道：“孙武，你可不要说大话，我给你三百宫女，你能让她们成为可攻可守、进退自如的士兵吗？”

孙武自信道：“我刚才说过了，即便是女人我都可以训练成为无坚不摧的士兵，宫女也是女人，我当然可以让她们成为大王想要的士兵了。”

阖闾道：“好，我们击掌为誓！”

阖闾说着伸出右手手掌。

孙武看着阖闾，也伸出了右手手掌。

阖闾道：“你若真能把宫女们训练成合格的士兵，我拜你为吴国的上将军，但是你若不能呢……”

孙武道：“草民便回到罗浮山，永不出仕！”

阖闾和孙武的手掌拍在了一起。

二

孙武回到姑苏城伍子胥住处，伍子胥问他谈得如何。孙武先是把吴王阖闾对兵法的称赞告诉了伍子胥，伍子胥很高兴，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孙武又说了和阖闾训练宫女打赌之事，伍子胥笑着对孙武说：“长卿，训练宫女你不要太较真。这些宫女平日散漫惯了，又受到大王的宠爱，你要是真按士兵的标准对待她们，别说宫女们不会听从你的号令，大王也不会答应！大王这样做，就是想杀一杀你的傲气，让你服服帖帖听从于他。”

孙武则说：“我作为一个兵家，只要接受了命令，无论有何困难，也不能更改，更不能放弃。”

孙武要训练宫女，阖闾心里兴奋异常，又满怀期待。自古以来，再优秀的兵家，也不可能把女人训练成士兵，尤其是他的这些宫女骄娇二气，除了陪着他饮酒作乐，别人谁的话也不听……阖闾没想到孙武如此聪明之人，竟然能上了他的圈套！后来，他又一想，这些兵家的脑子都在用兵打仗上，对待人情世故，也许一窍不通，上次他隐姓埋名到罗浮山找孙武对弈，孙武不就输给他了吗？其实，这些兵家，也就是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占优势而已，归根结底也只是常人！阖闾想着想着，在两个宠妃的陪伴下睡着了，这一夜，他睡得很香。

第二天，阖闾带着女儿胜玉和众臣来到王宫点将台观看孙武训练宫女。阖闾笑着对胜玉说：“胜玉，今天寡人带你看一出戏，你一辈子恐怕都看不到这么精彩的戏！”阖闾的话，胜玉并没放在心上，此次前来也只是消遣时间。

一阵鼓声响起，三百宫女陆续来到了练兵场，她们有的手里提着兵器，有的扛着兵器，嘻嘻哈哈，乱作一团，还不时地向吴王阖闾施眉眼。有些宫女平时很难见到吴王阖闾，听说吴王要看她们训练，个个描眉画眼，要在阖闾面前展示自己的风姿，以便引起关注。

孙武命令宫女分做两队。让阖闾的两个宠妃做队长，这两个宠妃在昨晚还陪着阖闾睡觉，她们相互看看，笑着答应了。孙武当众宣布道：“我说向右，你们就转向我的右手方向；我说向左，你们就转向左手方向；我说向前，你们就转向前心的方向；我说向后，你们就转向后背的方向。”

其中一个队长嬉笑着问孙武：“大将军，哪边是你的右手方向，我们看不明白！”

孙武举起右手向宫女们示意，道：“这是我的右手，我们命令你们向右，你们就转向我右手的方向。你们听到没有？”

宫女们只是笑，没有人搭话。

阖闾坐在点将台上，笑着对胜玉说：“孙武要输了，宫女们根本不听他的，他训练不了寡人的宫女！”

胜玉好奇道：“既然你知道他训练不了，你为何还让他训练呢？你这不是有意看孙武的笑话吗！”

阖闾道：“寡人无意看他的笑话，寡人是要杀一杀他的威风！”

练兵场上，孙武再次大声对众宫女宣布道：“我说向右，你们就转向右手方向；我说向左，你们就转向左手方向；我说向前，你们就转向前心的方向；我说向后，你们就转向后背的方向。听到鼓声就前进，听到锣声就要坐下，违抗命令者，斩首示众。”

此时，练兵场上的宫女们声音小了一些。

孙武严肃地问两个宫女队长道：“我刚才的命令，你们两位队长听到没有？”

两个宫女队长笑着点了点头。一个队长小声地对另一个说：“你看到了没有，我们的大将军严肃起来，还挺英俊的！”

那个队长笑着回道：“他不严肃也很英俊！”

两个队长说罢，都看着孙武不停地笑。

孙武还是板着脸，高声命令道：“擂鼓！”

孙武的副手擂响了战鼓。

孙武高声道：“向右前进！”说着，孙武举起右手。

宫女们有的向右，有的向左，嬉笑不止，乱哄哄的，闹成一团。

点将台上，阖闾哈哈大笑，然后对胜玉道：“看看，寡人说吧，这些宫女是训练不成士兵的，孙武还不信！如今丢人现眼了！”他对一旁的伍子胥道：“伍员啊，你去告诉孙武，他的兵法寡人已经见识了，他统领军队的本事，在这些宫女身上是体现不出来的，让他罢手吧！寡人和他的赌约可以不作数。”

伍子胥按照阖闾的嘱咐来到训练场，把阖闾的话转告了孙武。孙武坚定地对伍子胥道：“你去告诉大王，作为兵家，必须言而有信，我会把这些宫女训练成士兵的！”

伍子胥回到点将台，把孙武的话告诉了阖闾。阖闾笑道：“这个孙武，就是倔强！那也好，寡人倒要看看，他是如何让宫女变成士兵的！”

孙武又耐心地颁布了三次军令，然后亲自击鼓，并发号施令：“向右前进！”

宫女们还是向左的向左，向右的向右，乱哄哄，嘻哈哈，闹成一团。两个宫女队长，嬉笑得尤其厉害。

孙武停下了指挥，严肃地问立于身后的两位副手道：“军法规定，不发号施令，军队不前，乃国君与将领的错误；已经发号施令，申明军纪，军队做不到，乃军士的错。军法还规定，奖赏行善从低贱的人开始，惩罚恶行从高贵的人开始。若士兵三令五申后仍不听从命令，他们的队长，按照军法该如何处置？”

两名副手大声道：“斩首示众！”

孙武随即命令两个副手：“将两名队长，斩首示众！”

命令一出，训练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宫女们都相互看看，不知如何是好。两个副手上前架起受到惊吓、不住挣扎的队长就向行刑台走去。

点将台上，阖闾明白过来，这不是开玩笑，是玩真的！孙武要将他的两个宠妃就地正法！慌张的阖闾立刻对一旁的伍子胥道：“伍员，快，快让孙武住手，寡人已经领教他统兵的本事了……”

伍子胥立刻赶往训练场，此时两个宫女队长已经被绑在刑台上了。伍子胥急切地对孙武道：“长卿，大王说了，你把这两个妃子放了吧，你统兵的本事他已经领教了！”

孙武严肃地说：“令已出，不可更改！”

伍子胥道：“长卿，你说的都是兵法，我给你讲的是人情。这两个是大王最宠爱的妃子，大王离不开她们，所以，还请你放了她们吧！”

孙武说：“练兵场即是战场，我要杀的不是妃子，是两个违抗命令的士兵。请转告大王，将能而君不御者胜！”说罢，孙武高声命令两个副手：“行刑！”

两个副手手起刀落，那两个可怜的宫女队长身首异处。其他宫女噤若寒蝉，直直地站立在原地，等待孙武的命令。

孙武再次发布军令：“向右前进！”

宫女们排列整齐，向右前进。

孙武又命令：“向后前进。”

宫女们拿着兵器，转身向后前进。

点将台上，阖闾脸色阴沉，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看着练兵场上发生的一切。

一旁的胜玉则一脸兴奋，她拍着手对阖闾道：“父王，你请的这个将军太厉害了！竟然敢杀你最宠爱的妃子，让这些宫女也听命于他……父王，他叫什么？”

阖闾一言不发，起身走了。胜玉看看离去的阖闾，又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练兵场。练兵场上，宫女们已经行走自如，步伐也变得坚定有力，她们随着孙武的军令，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那步伐踩在地面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三

宫女训练完毕，孙武进王宫向阖闾复命。他对阖闾说：“大王，按照你的命令，宫女们已经可以成为士兵上战场了，你还有什么吩咐？”

阖闾看了看孙武，冷冷地道：“你下去吧，寡人累了。”

孙武看着阖闾，问：“大王是对我训练的宫女不满意吧？”

阖闾摇摇头。

孙武又问：“是不是因为杀了大王的两个宠妃，大王记恨于我？”

阖闾沉思片刻，道：“寡人不是一个昏君，不会把女人看得比国家还重要。”

孙武再问：“是不是因为大王为两个妃子说情，我没给大王面子？”

阖闾只是看着孙武，没有回答。

孙武道：“我给大王讲解兵法《谋攻篇》时，说到有五种情况可以预见战争的胜利，其中之一便是‘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大王曾经赞叹说，这句话很重要，对有才能的将军，君王不应该牵制。”孙武看阖闾没有反应，继续道，“大王还说曾读过古司马穰苴的兵法，那部兵法也有类似的话：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我当时听了大王的话，很受鼓舞，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明君！可现在看来，大王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不打算按兵法上说的去做。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告辞了。”孙武说罢，转身离开了王宫。

阖闾看着孙武离开王宫，有些后悔，他心里明白当下孙武是带领吴国军队打败楚国的最佳人选。思索再三，他召见伍子胥，命伍子胥再去罗浮山请孙武。伍子胥说：“这次如果大王不能亲自出面，孙武不但不会回来，还会离开吴国，另寻新君。”

阖闾冷冷道：“寡人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孙武要是离开吴国，寡人就杀了他！”

伍子胥又进言道：“大王王业未成就杀贤人，有才能的人都会离大王而去，到那时，大王的吴国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阖闾看了伍子胥片刻，然后道：“好，寡人亲自去请。”

伍子胥窃喜，但表面上却说：“大王，微臣有一个提议。大王此次去罗浮山，不可兴师动众，要微服前往，让孙武感到大王平易近人，这样大王不论有什么话都好说了。”

阖闾看看伍子胥，笑一笑：“这一点，寡人已经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