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闾回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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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童子功

1935年,我出生于盘山县大荒乡后狐狸岗屯。当时东北已经沦陷几年了,但是,由于这一带紧邻浩浩茫茫的芦苇荡,日本鬼子和伪军害怕遭到隐伏在青纱帐里的抗日武装的袭击,始终不敢露面,结果,此间便成了一处“化外荒原”。

这里,居住分散、户数不多,现代学校难以兴办。“魔怔”叔便凭着家中资财,开办了一所家塾,用来教管他的小名唤作“嘎子”的独生子,延聘了素有“关东才子”之誉的刘璧亭先生前来执教。这样,我便也借光就读了。其时为1941年春,我刚满六岁,嘎子哥大我一岁。

先生见我们每人都认得许多字,而且,在家都背诵过《三字经》《百家姓》,便从《千字文》开讲。他说:《三字经》中有两句“宋齐继,梁陈承”,讲了南朝的四个朝代,《千字文》就是这个梁朝的周兴嗣作的。梁武帝找人从晋代“书圣”王羲之的字帖中,选出一千个不重样的字,交给文学侍从周兴嗣,让他把这些字组合起来,四字一句,合辙押韵,构成一篇完整的文章。这可是个“硬头货”,要拿出真本事的。“王命不可违”呀!周兴嗣苦战了一个通宵,《千字文》斐然成章。梁武帝诵读一遍,连声夸赞:“绝妙好词。”周兴嗣却熬得须发皆白。先生说,可不要小瞧这一千个字,它从天文地理讲到人情世事,读懂了它,会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个初步的概念。

当时,外面的学校都要诵读伪满康德皇帝的《即位诏书》《回銮训民诏书》和《国民训》,刘老先生却不理会这一套。反正“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管束他。两个月过后,接下来,就给我们讲授“四书”,从《论语》开始,两年间依次把《孟子》《大学》《中庸》等一一讲授下去。书都是线装、木版的,文中没有标点符号。先生事前用蘸了朱砂的毛笔,在我们两人的书上圈点一过,每一断句都画个“圈”,其他则在下面加个“点”。先生告诉我们,这种在经书上断句的工作,古人称为“离经”,意思是离析经理,使章句断开,也就是《三字经》里说的“明句读”。“句读”相当于现代的标点符号。古人写文章是不用标点符号的,但在诵读过程中,又必须体现出来,否则无法理解文章的内容。有时,句读点错,意思就完全反了。先生说,断句的基本准则,可用八个字来概括:“语绝为句,语顿为读。”

先生面相严肃,令人望而生畏,其实他饶有风趣,特别喜欢讲述一些笑话、故事,用来说明道理。当我们读到《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时候,他给我们讲了两位教书先生“找得”的故事——

一位先生把这段书读成“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发觉少了一个“得”字。这天,他去拜访另一位塾师,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个“得”字。忙问:“此字何来?”那位塾师说,从《大学》书上剪下来的。原来,他把这段书读成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末了多了一个“得”字,就把它剪了下来,放在桌上。来访的塾师听了,十分高兴,说,原来我遍寻不得的那个“得”字跑到了这里。说着,就把字条带走,回去后贴在《大学》的那段书上。两人各有所获,皆大欢喜。

读书生活十分紧张,不仅白天上课,晚上还要自习,温习当天的课业,以增强理解,巩固记忆。次日上课,第一件事便是背诵头一天布置的课业。儿时的记忆力再强,背诵这一关也是不好过的。一年到头,朝朝如是。到时候,先生端坐在炕上,我要背对着他站在地下,听到一声“起诵”,便左右摇晃着身子,朗声地背诵起来。遇有错讹,先生就用手拍一下桌面,简要地提示两个字,意思是从这里开始重背。背过一遍之后,还要打乱书中的次序,随意挑出几段来背。若是没有做到烂熟于心,这种场面是难以应对的。

我很喜欢背诵《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整齐协韵,诗意盎然,重章叠句,朗朗上口,颇富节奏感和音乐感。诵读本身就是一种欣赏,一种享受。可是,这类诗章也最容易“串笼子”,要做到“倒背如流”,准确无误,就须下笨功夫反复诵读,拼力硬记。好在木版的《诗经》字体较大,每次背诵七八页,倒也觉得负担不重,可以照玩不误;后来,逐渐增加到十页、十五页;特别是因为我淘气,先生为了用课业压住我,竟然用订书的细锥子来扎,一次带起多少页来就背诵多少。这可苦了我也,心中暗暗抱怨不置。

私塾的读书程序,与现今的学习方法不尽相同,它不是在充分理解的基础上再做记忆,而是先由老师逐字逐句地串讲一遍,扫除了读解障碍之后,学生就一遍遍地反复诵读,直到能够背下来的程度。这么做的道理在于,十二三岁之前,人的记忆能力是最发达的,趁着这个黄金时段,把需要终生牢记的内容记下来。前人把这种强记的功能称为“童子功”。

刘老先生认为:“只读不作,终生郁塞。”他不同意晚清王筠《教童子法》中的观点,认为王筠讲的“儿童不宜很早作文,才高者可从十六岁开始,鲁钝者二十岁也不晚”,是“冬烘之言”。他说,作文就是表达情意,发抒思想,这都有赖于思考。从一定意义上说,说话也是在作文,它是先于读书的。儿童如果一味地强记、硬背,而不注意训练表达、思考的能力,头脑里的古书,横堆竖放,越积越多,就会把思路堵塞得死死的,像《孟子·尽心》篇所说的:“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小孩子也是有思路的,应该及时引导他们,通过作文进行表达情意、思索问题的训练。

“魔怔”叔对他的这种说法极表赞同。最后,两位共同商定,在“四书”、《诗经》之后,接着依次讲授《史记》《左传》《庄子》,以及《古文观止》和《古唐诗合解》,强调要把其中的名篇一一背诵下来,尔后就练习作文和对句、写诗。

老先生很强调对句。他说,对句最能显示中国诗文的特点,有助于分别平仄声、虚实字,丰富语藏,扩展思路,这是诗文写作的基本功。作为辅助教材和工具书,他找出来明末清初李渔的《笠翁对韵》。这样,书窗里就不时地传出“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的诵读声。

他讲,对句,要分清虚字、实字。一句诗里多用实字,显得凝重,但过多则会流于沉闷;多用虚字,显得飘逸,过多则流于浮滑。唐代诗人在这方面处理得最好。

窗外有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此时花开得正旺,雄蕊花丝如缕,半白半红,形似马缨,因而合欢树又称为马缨花。老先生就从眼前景色入手,以“马缨花”为题,让我和嘎子哥找出一种植物来配对。我想了想,答说“狗尾草”;嘎子哥说“猪耳菜”。老先生满意地说:“对得很好,基本要求都达到了。”说着,他又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新买的牛蒡茶,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说说看,用‘牛蒡茶’三个字来对‘马缨花’,行不行?‘蒡’,读音如棒。”

嘎子哥说:“可以。”

我说:“恐怕不行,因为上句的‘花’是平声,和它相对的应该是仄声,而‘茶’是平声字。”

老先生点了点头。

逐渐熟练了,基本上掌握了对句的规律,老先生又从古诗中找出一些成句,让我们来对。大约是就学的第六个年头,这天正值外面下雪,他便出了个“急雪舞回风”的下联,让我们以答卷形式,对出上联。

我面对着窗前场景,构想了一会儿,便在卷纸上写下了“衰桐存败叶”五个字。

先生看了,用毛笔作批:“如把‘存’改成‘摇’,变成‘衰桐摇败叶’,就堪称恰对了,但亦未尽善也。”然后,翻开《杜诗镜铨》,指着《对雪》这首五律让我看,与“急雪舞回风”相对的原句,是“乱云低薄暮”。先生说,古人作诗,讲究层次,杜甫先写黄昏时的乱云浮动,次写风中回旋飞转的急雪,暗示诗人怀着一腔愁绪,已经独坐斗室,对雪多时了。

后来,又这样对过多次。觉得通过对比中的学习,更容易领略诗中“三昧”和看到自己的差距。

一次,我和嘎子哥跟随老先生到十几里外的马场远足。站在号称“南北通衢”的驿路上,看着车马行人匆匆来往,先生随口出了一副上联:

车马长驱,过桥便是天涯路;

叫我和嘎子哥对出下联。我们想了一会儿,各对出一副,老先生听过,一直在晃脑袋。过了一会儿,他把我对出的那一句加以调整、改造,成为:

轮蹄远去,挥手都成域外人。

先生问道:“你们看,怎么样?”

我们都说“好”。

先生说,就平仄相协和词性对仗来要求,这个下联完全合乎规格。但是不妥之处也很明显:这里的“轮蹄”与上联的“车马”相互对仗而词义相同;而且,整个上下联的含义也大体一致,上联说的是出门远行,下联仍是重复或者延伸这个意思,这叫“一顺边”,也就是古人说的“合掌对”——人的两只手,长短、大小、形状全都一样,合在一起,没有区别。作诗、拟联出现这种现象,是个忌讳。至于《笠翁对韵》中的例句,那是着意于讲授对句的规矩、方法,并非作吟诗、对句的示范。如果实际拟联时,就这么“天对地、雨对风”地弄下去,那岂不成了三家村的“冬烘先生”!要设法从另一面去作文章,比如,讲归来重见就比较好了。于是,他把下联改为:

襜帷暂驻,睹面浑疑梦里身。

他解释说:两个分句,前者采自《滕王阁序》,后者暗用杜甫诗句“相对如梦寐”。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如果严格要求,这个下联也并不理想,因为“襜帷”二字,其实也还是说的“车马”,乘坐车马的,遮挡前面的叫“襜”,围罩旁边的叫“帷”,转了一圈也没有避开。

转眼,一年时间过去了,记得那天正值元宵节。我坐在塾斋里温习功课,忽听得远处响起了锣鼓声,料想高跷队(俗称“高脚子”)快要进村了。见老先生已经回到卧室休息,我便悄悄地溜出门外。不料,到底还是把他惊动了。只听得一声喝令:“过来!”我只好转身走进卧室,他正与“魔怔”叔躺在炕上,面对面,共枕着一个三尺长的枕头,中间摆放着一套烟具,崭亮的铜烟盘里,放着一个小巧的烟灯,闪动着青幽幽的火苗。“魔怔”叔拿着一根银签子,从精致的银盒里,挑出一块鸦片烟膏,在烟灯上烧得嗞嗞作响,立刻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散发出来。他把烟泡用银签子递送到老先生的烟枪上,然后又给自己如法炮制一个。这样,两人便先后凑在烟灯底下,畅快地吸食着。由于博役(私塾佣工)不在,唤我来给他们沏茶。我因急于去看高跷,忙中出错,过门时把茶壶嘴撞破了,一时吓得呆若木鸡。先生并未加以斥责,只是说了一句:“放下吧。”

这时,外面锣鼓响得更欢,想是已经进了院里。我刚要抽身溜走,却听见先生喊我“对句”。我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下。他随口说出上联:

歌鼓喧阗,窗外脚高高脚脚;

让我也用眼前情事对出下联。

寒风吹打着外面的窗纸,沙沙作响;我站在窗下,早已憋出满头热汗,正愁着找不出恰当的对句,忽见“魔怔”叔用银签子拨动一下烟灯,又把头部往枕头边上挪了挪。不知他是偶然动作,还是有意提示,反正促使我灵窍顿开,对出了下句:

云烟吐纳,灯前头枕枕头头。

“魔怔”叔与塾师齐声赞道:“对得好,对得好!”

且不说当时那种得意劲儿,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只讲这种临时应答的对句训练,使我日后从事诗词创作,获益颇深。

除了对句,老先生还结合日常生活实际,让我们对所见所闻以诗文形式记录下来,以培养、训练我们的写作能力。

这年除夕之夜,按照老先生的要求,我曾写过一篇纪实文和一首纪事诗。文章是《灯笼太守记》:

灯笼太守者,除夕灯官之谑称也。我村之太守不知其名姓为何,亦未审其身世。以平日未曾谋面,推知其原非本村人氏。

古制:“嘉平封篆后即设灯官,至开篆日止。”嘉平为腊月之别称;篆者官印也,封存官印为封篆,官印启封称为开篆。官府衙门于腊月二十前后封存印鉴,公事告辍;乡村设置灯官,由民众中推选一人充任,俗称灯笼太守,暂摄民事。一俟翌年元月下旬,官府之印鉴启封,乡镇署员各就其位,灯官即自行解职。

闻之父老,此俗积年已久,渐成定例。里巷习传:充一月之灯官,将三载沦于困厄。众皆目为不祥,愿承此差事者甚少。然亦非人人皆能胜任,故灯官之遴选,颇费周折,终以乡曲之游侠儿居多。其酬金、职司、权限,由当事人与村中三老议定,各村之间类同。

丁亥之岁,冬日奇寒,除夕阴暝尤甚。薄暮初临,百家灯火已齐明矣。少间,窗外锣鼓声喧,爆竹轰响,步出庭外,见秧歌列队款款而来。灯笼太守着知府戏装,戴乌纱亮翅,端坐于八抬大轿中。健夫二,摇旗喝道于前,旁有青红皂隶护卫,赫赫如也。

巡察中,遇有灯光不明、道路不平者,倾置粪土、乱泼污水者,太守辄厉声叫停,下轿喝问,当众施罚。如户外无缺隙可寻,即径入院中。鸡鸣犬吠、婴儿啼哭者,辄以“聒噪老爷耳鼓”受罚;而如冰雪致滑,则以“闪折太守腰肢”问罪。诚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受罚者均乡间富户,俗称“土财主”者。赤贫之家固无油可揩,而巨室高门亦未敢轻启衅罅。凡所承罚者,均由事先圈定,届时深文周纳,务求捉定口实而后已。所获无多,以足用为限,一以酬恤太守之劳,一以应年关不时之需。而乐民娱众,固所期也。

灯笼太守出巡之夜,师尊刘汝为先生亦携杖往观,于引人发噱处,辄掩口胡卢而笑,三数日内犹屡屡话及;并以“灯笼太守”为题,命我们作一文一诗,借督课业。遂泚笔为文,以纪其实。

纪事诗是一首七绝,用的是“七阳”韵:

声威赫赫势如狂,查夜巡更太守忙。

毕竟可怜官运短,到头富贵等黄粱!

先生看过文章,在题目旁边,写下了“描摹实事,清通可读”的评语;对这首七绝,好像也说了点什么,记不清楚了。

印象深的还有一次春游,是在结业那年,恰值梨花开得正闹时节。先生带领我们来到闾山东麓一处丘陵地带,整个向阳的一面坡,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叠叠层层,到处泛滥着、奔涌着浩荡的花潮,浮荡起连天的雪浪。我们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穿行于花树丛中,像是闯进了茫无际涯的香雪海,又好似粉白翠绿的万顷花云呼啦啦地浮荡在头顶上。远处的山峦罩着烟岚晴雾,仿佛蒸腾着热气,青松翠柏间欹侧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岩石,充满了泼辣的生意。

归来后,先生让我和嘎子哥以这次郊游为素材,写一篇记叙文。要求既要纪实,把眼中的所见写出来,又要把心中所想也呈现在纸上。他说,高明的画师总要在图像之外给人留下一些可供思索的东西。驱遣文字来描形拟态,状写事物的发展经过,我并不打怵;可是,一听到“思索”二字,就有些犯愁了。尽管老先生多次强调,读书中要注意疏通思路,多加思索;但我自认这种能力是比较弱的。那时候主要精力是放在记诵上,拿起笔来,充其量也就是表情达意,而不善于分析、思辨。

当时,很费了一番脑筋,总算完成一篇构想:我把郊游中看到的梨花景观,同我外祖父家的梨园做了比较。我讲,外祖父家的梨园是在平地上,我进入里面,感觉像是穿越花海;而郊游中看到的梨园,却是在一个丘陵坡地上,站在下面往上一望,仿佛是一片花的云霞浮在头上。所以,我的题目叫做“花云”,写了大约有五六百字。卷子交上去后,我就注意观察先生的表情。他看了一遍,便摆手让我退下。第二天,父亲请先生和“魔怔”叔吃春饼。坐定后,先生便拿出我的作文让他们看,我也凑过去,看到文中画满了圈圈,父亲现出欣慰的神色。

原来,塾师批改作文,都用墨笔勾勒,一般句子每句一圈,较好的每句双圈,更好的全句连圈。对欠妥的句子,去掉或者改写,凡文理不通、文不对题的都用墨笔抹去。所以,卷子发还,只要看圈圈多少和有无涂抹,就知道作文成绩如何了。

我从六岁到十三岁,像顽猿箍锁、野鸟关笼一般,在私塾里整整度过了八个春秋,情状难以一一缕述。但是,经过数十载的岁月冲蚀、风霜染洗,当时的那种凄清与苦闷,于今已在记忆中消融净尽,沉淀下来的倒是青灯有味、书卷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