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孤儿”
三岛由纪夫曾说,川端康成是“永远的旅人”。
诚然——“永远的旅人”。但岂止是永远的,抑且是孤独的……
川端康成确乎性喜旅行。“一月当中,望有十天能外出旅行”,“凡事都愿在旅行中做掉”(1)。果然,他的重要作品,据说半数以上都写于行旅途次。例如,《伊豆的舞女》写于风光明丽的伊豆半岛;《雪国》秉笔于多雪的北国汤泽温泉;记京都风物人情之胜的《古都》,就作于流连京都之时。沿途的景物,观赏之余,不仅能使他心理趋于平衡,更能启发他的文思。坐在旅馆一隅,“便能忘怀一切,兴起尖新活泼的灵感”。
一般说来,难离故土,心念家园,是人之常情。但川端康成算是例外,他“没有家庭观念”,即便婚后,也不知有多少次,为不能旅行而“常常怨恨束缚手脚的家庭和需要赡养的妻小”。尽管故乡生他育他庇护他,使他从心底感到亲切温馨,可是“放浪无赖”的他,却愿浪迹天涯,纵横海内。处处是家,又处处是他乡。他仿佛一个朝圣者,怀着追寻远方梦境的心情,遍寻“日本的故乡”。唯有在漂泊之中,才更能感触到那“自古以来日本的乡愁”(2)。而这种漂泊,对川端康成具有更多的心灵上的意味,是一种精神的修炼;既是他的人生之旅,也是他的艺术之道。他把徙流无定视若自己的命运,从中体验孤独与忧愁的况味,同时又具有一种肯定天地万物的品格,从大自然中获致新鲜的感动。
“天涯孤儿”,是川端康成自况之语。身在客边,自会生出乡愁旅思。这种乡愁旅思,又引发他的身世之感。情满于怀之余,兴来神往之际,便倾注笔端,洋溢乎字里行间。——这正是川端康成精神姿致的一种显现。
“天涯孤儿”一语的质直含义,便是孤儿的意识,孤儿的悲哀。幼小时的人事萧条、生死伤痛,深深融在他的情感里、精神上。孤儿的悲哀不仅构成他早期创作的基调,同时也贯穿于他“全部作品,整个生涯”(3)。因此,要想认识这位难以把握的作家,还得追本溯源,从他人生之旅的起点——他的童年谈起。
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一个取名康成的男孩在大阪呱呱坠地。父亲川端荣吉是个颇具文人气质的开业医生,兼能汉诗,长于绘事。可是,在川端康成两岁时,因患病撒手人寰;一年后,母亲又病故。幼失怙恃,被领到“大阪与京都之间的乡下故里”,由祖父母抚养。祖父母生有子女五人,都先老人而去世。所以,对这点仅存的骨血,年幼体弱的孙儿,少不得娇生惯养,“盲目慈爱”。而长年跟老人厮守一起,孩子也不免养成离群索居、落落寡合的性情。七岁上小学那年秋天,又逢祖母下世,从此便同又聋又瞎的祖父相依为命,过着凄凉寂寞的生活。母亲临终曾留下一笔存款,由姨父按月支给,可是月不敷出,经济日渐窘困。祖孙二人孤零零住在村子一隅,与人少有来往。亲朋故旧也相继疏远。偶有稀客上门,祖父竟会感激得老泪纵横。可以想见,祖孙老小生活是何等孤单,何等惨淡,何等索漠。
祖父常年缠绵病榻,家中除一名每天来帮忙收拾的老女用人外,别无人影。放学回家,内无应门之人,更无问寒嘘暖的亲情。川端伴着风烛残年的祖父,在空阔静谧的宅子里,感到异常的孤独与寂寞。“祖父的那份孤独,似乎也传给了我”(4),性格愈发趋于内向。《源氏物语》和《枕草子》成了他的手边书,引发他“少年不知愁”的感伤情怀。三年后,一直寄养在姨父家、终生仅见过两面的姐姐,也悄然死去。到他虚岁十六岁那年,就连祖父这唯一的亲人也归天了,将他一人撇在茫茫人海。“一股无边的寂寞,忽然袭上心头,感到自己竟是孑然一身。”(5)
祖父的死,使他无限凄惶,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可以依傍,明天将怎样过?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深味孤儿的悲哀,同时不能不引起他思考生死问题。以他当时的年纪,固然还不可能从祖父的死,参透人生的本质,进行哲理的探求,但他知道,死亡是人生无法逃避的归宿,大限到来,在劫难逃。死亡给祖父挫折失败的一生画上句号,他感到人的一切营求努力终归徒劳。人生是多艰而悲哀的。其《十六岁的日记》,已透露这个信息。
还在祖父垂危期,川端康成预感老人为日无多,写下九天日记,记叙祖父临终前的病情。这便是十一年后发表的短篇小说《十六岁的日记》。这是川端为祖父镌刻在心版上的一篇墓志铭,也是他无所依傍的孤独内心的宣泄。
虚年十六岁实际仅十四周岁的川端,以其冷峻的目光,凝视一个生命的寂灭,谛视人生的无常。朴素平实的叙述中,交织着复杂的感情和心理,既有怜惜祖父的深情,也有少不更事、对看护病人的嫌恶。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孤苦老人临终时的辛酸,通篇流溢着悲凉的情韵。这种悲凉的情韵,川端日后将其升华为一种审美要求,构成其作品的基调。这篇早年习作,川端自己十分得意,认为该算作他的处女作,“是优秀的”,“难以动摇的作品”(6)。
正当人生刚刚开始,需要温柔慈爱的年纪,死亡的阴影便不断出现在他周围,使他有种“早逝的恐惧”,担心活不过父母去世的年龄。他“少年的悲哀”,早已不是淡如轻烟、半带甜蜜的感伤,而成为一种终生的精神负累。
祖父死后,过了七七,他便抛别故乡,住到舅父家,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涯,辗转于学校宿舍与公寓之间。十四五岁,正是性格逐渐形成的重要时期。生活的自立能力尚不具备,但自我意识却又格外强,川端原本性格内向,“在这种不幸和不自然的环境中长大”,一方面使他更加多愁善感,同时也养成他固执别扭的脾气。寄人篱下,言谈举止不免处处要察言观色,揣摩别人心思,变得十分敏感,非常神经质。对自己的境遇,总要时时细加审视。他嫌恶自己,认为自己是“吃白食,受施舍”,无人爱,也无人需要的“多余人”。他不敢坦言自己的不满,更不肯向人投去一抹乞求爱怜的目光。他失去了快乐而自由的少年的心。“离群的危机”,与人的隔绝,少年的孤独感,在他生活中发生重大变故之后,就日趋强烈,有增无已。他把自己一颗“怯懦的心,封闭在渺小的躯壳内”,养成一种“孤儿习性”。这种“孤儿习性”,扭曲了他的性格,自己也深为苦恼。他希望能摆脱孤僻,渴望得到人间的温暖、友谊和爱情。不论是谁,只要对他“表示些许好意,哪怕是那么一丁点儿,都像甘露一般润泽我的心田,使我感激涕零,成为我感情生活的滋养。”(7)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感情的乞儿”。
直到一九一七年,川端十八岁中学毕业后去东京,人生出现一个转机,才打开他的心扉。他考进东京一高英文专业,结识许多新朋友。友谊暖人心,他开始走出自己狭窄的天地,决心“净化和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深感一味戚戚于自责和反省,只能徒然消耗生命的朝气和清新。他逐渐树立起自信,相信扭曲的性格应能纠正,该当大胆攀登人生的顶峰。
一九一八年,在一高上二年级的秋天,由于厌倦学校的寄宿生活,更为了摆脱缠绕不去的苦闷——“少年时代留下的精神病患”,便独自一人去伊豆半岛旅行。“我都二十了,由于孤儿脾气,变得性情乖僻。自己一再苛责反省,弄得抑郁不舒,苦闷不堪,所以才来伊豆旅行。”(8)这是《伊豆的舞女》中的一段话,道出了作者那孤儿的悲哀和青春的忧郁。这是篇第一人称的小说,主人公少年川端,途中遇到一伙江湖艺人,彼此便结伴同行。他们心地善良,情感纯朴,待人热诚,使他体会到人情的温暖,尤其那个天真未凿的小舞女,对他表示一种温馨的情意,使他内心萌发一缕柔情。一句平平常常的话,说他“是个好人”,内心里便会有种“说不出的感激”。他好似看到一线光亮,长久以来苦恼着的内心,一下子忘怀了得失。往日的执拗别扭和受人施舍的屈辱感,顿时烟消云散。“一种美好而空虚的心情油然而生,不论人家待我多亲昵,我都能安然接受。”“我任凭眼泪簌簌往下掉。脑海仿佛一泓清水,涓涓而流,最后空无一物,唯有甘美的愉悦。”(9)小说俱系纪实,没有虚构,充满青春的诗意,抒情中透露出川端式的哀愁,但也只是淡淡的。这篇小说成为日本青春文学的杰作。
“旅情和伊豆的田园风光”,使川端抑郁的心情放松开来,柔和起来。大自然抚慰了他。从此川端几乎年年要到伊豆住上一阵,潜心写作。旅行写作,成为川端的一种习惯,也只有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孤儿,才会养成这种到处为家的习性。旅途中产生的作品,自有一种诗意的乡愁。而且,旅行也是净化感情之一途。“我曾十几次,几十次怀着生的痛苦,来到这天城山麓。”(10)所以,川端康成把伊豆看成他的第二故乡。
第一次从伊豆旅行回来后,川端显然变得开朗得多,与同学的交往也多了起来。
然而,命运仿佛总在捉弄川端。新生活的转机才露,新的精神危机又接踵而至。
一九二○年九月,川端康成从一高毕业,升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这个英才济济的最高学府,在他面前展现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是他日后辉煌的文学生涯的起点。川端在念到二年级时,爱上一名十六岁的咖啡馆美少女,并订了婚。可是还未出一个月,女方突然毁约他去。川端虽多方努力,终于无可挽回。正值他青春意识刚刚觉醒,处在人生的转折时期,失恋的伤痛给他以新的打击,使他再次陷入精神危机。“内心的波澜极为强烈,影响我达几年之久。”其实,岂止几年,那“哀伤漂泊的思绪,不绝如缕,从未间休”(11)。
自幼所经受的丧事、孤独、失恋,种种人生的创伤,看似偶然,凑到一起,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影响了我对世事的看法”(12),铸就他悲观虚无的人生态度。但,孤儿的悲哀,失恋的伤痛,悲剧性的命运,对作为小说家的川端康成来说,未必就是不幸。“我人生中种种幸运的机遇,不正是因为我是孤儿才碰上的吗……”(13)少小时同衰老病弱的祖父为伴,内心的孤寂驱使他去亲近自然。常常一人跑到空寂的山陬,眺望风景。并爱爬到树上,放声朗读《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古典名篇,感到无可言喻的美。有时到河边看千帆驶过,倾听水拍船舷、风吹帆篷的声响,沉醉于午后水色的变幻,芦苇摇曳的姿势……每一瞬间的变化,都给他带来新的惊喜。住到舅父家后,清早到野外去看日出,走在田间小径上,芊芊芳草,露珠犹零,仿佛分外柔嫩。中学住校时期,晚上靠窗躺在床上,望着清冷的冬月,沐着月光睡去,觉得简直是种幸福。后来发现旅行这胜事,在羁旅中体味乡愁,获得情感的补偿。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山川草木,总之,大自然的一切,都能给他喜悦与安慰。亲近自然,一方面培养他的感受力,丰富他的幻想力,同时也孕育了他的诗人气质。
川端康成上中学后,便立志要当作家。这既是少年人的人生志向,同时也缘于内心体验的表现欲望。“人禀七情,应物斯感”,他需要宣泄自己满溢的情感,不由自主地要表现自己独特的感受。于是,文学便成为诱发他青春梦想的最好方式。他的诗人禀赋,便把他人生中的种种不幸,孤独和哀愁,统统化为一种调动“创造潜能”的审美心理,成为他受用无穷的创作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