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孩子:一座美国城市中的贫困、生存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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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奥本收容所的暖气又没有了。

外面的温度是25华氏度[1],但达萨尼浑身是劲。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在科尔盖特女子运动会上一试身手了。谁都知道这个田径比赛曾选拔出不少出身公房区的运动人才。

达萨尼从来没遇到过运动员星探,甚至连跑道都没上过。她是从妈妈那里听说科尔盖特比赛的。她妈妈总在吹嘘她的各种才能。如果街头传言足以为凭,达萨尼一定能赢。在布鲁克林她住的那一片地方,从交通管理员到传教士,人人都知道达萨尼跑得快。

达萨尼的妹妹阿维亚娜就不一样了。阿维亚娜遗传了香奈儿的肥胖体型,不愿意向终点冲刺,而是喜欢放松休息,看电视节目《美国达人秀》(America's Got Talent)。两个更小的妹妹玛雅和哈达喜欢运动,她们决定在2013年1月的这个早晨跟达萨尼一起去运动会。

“黑色美丽。那就是我。”达萨尼和两个妹妹以及香奈儿在外面一边走着,一边低声唱着。

走过3条街,她们进入了另一个纽约:绿树成荫、优雅大方的褐砂石住宅区。这是在格林堡的一块飞地。达萨尼停了片刻,研究着人行道。桃金娘大道的这一边显然更高级。

“世界变得真快,对吧?”香奈儿说。

她们走了一英里,来到普瑞特艺术学院的校园,那里的草地修剪得十分整齐。业余系列田径赛就在校园中的一个体育馆举行。

“她有运动短裤吗?”比赛组织方的一个工作人员问。

达萨尼拿出紧身裤,光脚穿上一双仿制匡威球鞋。

“就穿这样的运动鞋吗?”那个女人噘起嘴唇。

达萨尼系好彩虹色鞋带,走到跑道上。她要参加200米短跑比赛。她的号被叫到时,她和其他4个女孩一起排好,她们都比她高。

信号枪一响,达萨尼马上就冲了出去,跑到了其他人前面。

一定要赢,达萨尼告诉自己。

在第一个拐弯处,她滑了一下,落后了。

在第二个拐弯处,达萨尼赶上了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孩。

“跑啊,达萨尼!”香奈儿大声叫喊,“使劲跑!


格林堡在布鲁克林区占地不到1平方英里[2]

在地图上看,它的形状如同一个向西倾斜的罐子。从阿什兰广场到范德比尔特大道被桃金娘大道一分为二。

桃金娘大道以北,格林堡最贫穷的黑人居民集中住在达萨尼的收容所两旁的两个公房区。1桃金娘大道以南则是另一片天地:占地30英亩[3],林木葱郁的格林堡公园、布鲁克林音乐学院、大名鼎鼎的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建造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安妮女王[4]风格和第二帝国[5]风格的连栋房屋(惠特曼的诗名遮盖了他做木匠的名声)。2也是在桃金娘大道以南,居住着格林堡的大多数白人。3

如果说达萨尼的出生地与她先辈的布鲁克林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与财富的异常接近。达萨尼常常路过拉斐特大道上的一家精品服饰店,那里的一双小牛皮靴子定价845美元。往北走,能看到拴着狗绳的法国斗牛犬,婴儿坐在装有减震轮的高架婴儿车上。再往前走3条街,一家冰激凌店里两勺加盐焦糖冰激凌卖6美元。

达萨尼和大部分孩子一样,对这些奢侈品的价格并不注意。她只知道这些东西她买不起。在桃金娘大道她最喜欢的那一段上,一家高级酒庄的广告写着“该来的总会来,喝西拉葡萄酒吧”(Que sera, Syrah)[6]。旁边的地毯店贴着“先买后付钱”的招牌,对面的自行车修理店卖羽衣甘蓝脆片,旁边的中式炸鸡店给饥肠辘辘的孩子分发薯条。

格林堡并存的两个经济是一场绅士化实验。绅士化(gentrification)一词来自gentry,意思是“绅士、贵族”。4说某地实现了“绅士化”是具有种族暗示的说法,意思是那个街区的抢劫案减少了,做浓缩咖啡的咖啡豆是现烤的,那地方成为一个被“发现”的街区了,好像过去那里没人住似的。

达萨尼的格林堡历史悠久。

拿格林堡公园以东两条街的阿德尔菲街81号来说,这处地产经过了重新整修(2017年以210万美元的价格出售),5但在很久以前的19世纪,它曾是查尔斯·A. 多尔西(Charles A. Dorsey)的住宅。6多尔西是格林堡消失已久的黑人精英中的传奇人物,他的名字刻在达萨尼上过的小学的大门上。达萨尼会告诉你,这所小学非同小可,因为它是布鲁克林第一所黑人小学。

小学原名“非洲人自由学校”,创立于1827年。同年,纽约州按照“逐渐废除”奴隶制的法律结束了奴隶制。7这并不说明北方白人有多宽容。纽约市虽然号称“进步的灯塔”,但出生在曼哈顿的说唱演员托马斯·达特茅斯·赖斯(Thomas Dartmouth Rice)在19世纪30年代发明了代表奴隶的吉姆·克劳(Jim Crow)——一个嘲讽性的滑稽人物,由把脸涂黑的演员表演。吉姆·克劳因此成为种族隔离的象征。

布鲁克林的黑人孩子要想接受教育,只能上非洲人自由学校。又过了18年——整整一个童年的时间——教育局才在1845年接纳自由学校进入公共教育体系,8将其改名为有色人种第一小学,并迁至今天的格林堡公园对面的威洛比街9

种族间的紧张关系一直暗潮汹涌。101863年,曼哈顿的爱尔兰移民发动了美国历史上针对黑人最激烈的暴乱。当时颁布了征兵法,要征兵入伍参加南北战争。战争表面上是为了解放奴隶,但奴隶得到解放后就会来抢工作。暴民因此心生怒火,他们涌上街头,对黑人施以私刑,还来到第五大道上的有色人种孤儿院,将其付之一炬,好在里面的233个孩子从后门逃脱了。

相比之下,布鲁克林成了避难之地。11数千个黑人家庭为逃离征兵暴乱,离开曼哈顿来到布鲁克林。12格林堡的这所学校成了他们漂泊中的锚。这次非裔难民潮中人才济济,包括学者、企业家、医生,还有一位发明家。13他们做生意,创办报纸,组建文学俱乐部,还组织政治活动,把这个地区变成了所谓的“黑人带”。141895年,《纽约时报》称他们为富有的黑人公民,指出“大部分富有的黑人”住在布鲁克林,有些人家甚至有白人仆人和马车。1571个非裔美国人买了房子,16构成了格林堡黑人知识分子、宗教领袖17和民权先锋18的基础。19

这一切汇总起来产生了令人惊叹的结果。1883年11月23日,有色人种学校搬进了北埃利奥特广场的一栋新楼。20学校启用那天,举行了6小时的剪彩仪式。外面街上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想聆听仪式的进行情况。布鲁克林的白人市长塞思·洛(Seth Low)在学校里面落座,和他一起的还有学校的黑人校长查尔斯·A. 多尔西以及其他要人(布克·T. 华盛顿[7]后来也访问了这所学校)21。最令人振奋的话语出自主旨发言人理查德·T. 格林纳(Richard T. Greener)之口,他是哈佛大学第一位黑人毕业生。

“为什么要保留‘有色人种’这个词?”格林纳——他是一名法律学者——问道。他对听众说,如果可以,他会把这个词从学校的外墙上“凿掉”。

“会把它凿掉的!”人群中有人大喊,引起掌声雷动。到洛市长起身讲话时,事情已成定局。市长通过任命首位非裔教育局官员菲利普·A. 怀特(Philip A. White),22已经赢得了布鲁克林黑人的好感。现在,怀特就坐在下面。洛市长表示支持把“有色人种”一词从学校外墙上拿掉。几周后,怀特提出一项动议,要在布鲁克林的学校中取消种族隔离。231883年12月,动议通过,这确立了格林堡和达萨尼未来的学校民权运动发源地的地位。

又过了4年,学校的名字里才去除了“有色人种”一词,改为P. S. 67[8],后来又改名为查尔斯·A. 多尔西学校。学校创立近两个世纪后,达萨尼的外祖母乔安妮在P. S. 67上学的50年后,达萨尼于2010年入校,跨进了同一个石灰石大门。此时,楼里的天花板已是霉迹斑斑,饮水机全部不能用。24一家叫作“社区之根”的特许学校搬了进来。它的学生41%是白人,而多尔西的学生95%是有色人种。25

“社区之根”进驻布鲁克林第一所黑人学校后,达萨尼经常在校内看到白人孩子。她在走廊里与他们擦肩而过,从来不和他们说话。达萨尼从多尔西毕业,去麦金尼上学时,教育局已经在考虑关闭P. S. 67。26对外人来说,这可能是一所失败的学校必然的结局。对当地人来说,它却是一种抹杀历史的行为。

达萨尼的新学校和多尔西一样,是以一位当地传奇人物——苏珊·S. 麦金尼(Susan S. McKinney)医生——的名字命名的。麦金尼医生在1870年成为纽约州首位非裔女医生,在全国是第三位。27要明白这个成就是多么了不起,需要知道麦金尼医生在《解放黑人奴隶宣言》(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发表4年后就上了医学院,是那所女子学院唯一的黑人学生,并以全优成绩毕业。麦金尼医生1918年逝世时,W. E. B. 杜波依斯(W. E. B. Du Bois)[9]在她的葬礼上致了悼词。

今天,必须认真寻找才能发现格林堡的黑人历史。那些筚路蓝缕的开创者的事迹有可能已经被完全湮没。麦金尼医生原来住过的迪卡尔布大道205号那座褐砂石住宅——她业务兴旺的诊所所在地——在2016年以近270万美元的价格被挂牌出售。28售房广告对房子的历史只字未提。

与此相反的是,布鲁克林奴隶主家族的名字却随处可见。博鲁姆小丘(以3个奴隶的主人西蒙·博鲁姆的名字命名)。29,30威科夫街(彼得·威科夫,有7个奴隶)。31迪特马斯公园(4个奴隶)。32卢克尔街(13个奴隶)。33范布伦特街(7个奴隶)。34科特柳路(2个奴隶)。35

范达姆街和贝亚德街以奴隶船船主的名字命名。36斯代文森高地(Stuyvesant Heights)用了荷兰西印度公司建立的新荷兰殖民地的总督的名字,而西印度公司运送了成千上万的奴隶。就连麦金尼学校起初用的也是奴隶主的名字。37达萨尼的外祖母在这里上学时,它还叫桑兹初级中学,以乔舒亚·桑兹(6个奴隶)和弟弟康福特·桑兹(3个奴隶)的家族名命名。

达萨尼对这些一概不知,她父母只谈论他们在南方的祖先受到的奴役。他们来到北方是为了获得自由。

使劲跑,达萨尼!”香奈儿看着女儿在科尔盖特竞赛中向终点线冲刺,大声喊着。5个参赛者彼此咬得很紧。

达萨尼跑了第二。她的成绩不够好,没通过初选。不过她离开体育馆时仍然兴高采烈。

她们沿着威洛比街走着,香奈儿扬扬得意地说:“我的宝宝要去奥运会。”她们谈到该找个教练。在这样的时候,香奈儿总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她该多么骄傲,她总是能看到达萨尼的天赋。母女们一同唱起了乔安妮最喜欢的路德·范德鲁斯的歌《房子并不是家》(A House Is Not a Home)。

椅子仍然是椅子

即使没人坐在那

但椅子不是房子

而房子并不是家

如果没人住的话38

她们向北拐上卡尔顿大道,经过一座装修一新、带金属窗框的连栋砖房。一位年轻的白人母亲正从她的大众牌汽车里卸东西。看到达萨尼一家,她停住了。她紧张地微笑了一下,慢慢地走向汽车,解开保护婴儿的安全带。

香奈儿一行的情绪变了。

“她以为我们要抢她,”香奈儿说,“他们为什么觉得那么高高在上?她离我们只有两步远。你要是在这里被抢,一个黑人男人会最先来救你。我真想这么告诉她,一个黑人男人会最先来救你。”

她们到了桃金娘大道后,香奈儿去她最喜欢的街角商店买啤酒。达萨尼紧跟在后面。进了商店后,快餐厨师——一名墨西哥女孩——多看了香奈儿几眼。

“别看我。”香奈儿说。

那个女孩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回嘴说:“你真有礼貌,所以我才看你。”

“你最好看好你的烧烤架,”香奈儿说,“我不想吓坏了你。”

“你以为我会害怕你?”

“那现在就打一架!”

“出去等着我!”

香奈儿伸手去抓拖把。

“妈妈!”达萨尼尖叫道。

店主萨利姆(Salim)赶快跑向香奈儿。

被萨利姆挡住的香奈儿大吼:“我要用棍子把她的脑袋打开花!”达萨尼一动不动。

“我等着你出来。”香奈儿对那个女孩说。“她什么时候下班?”

“你说起来就没完。”萨利姆说,像过去一样温和地把香奈儿拉走。

她们转身准备离去时,达萨尼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厨师。她们的眼神对上了。

达萨尼说:“她会把你打傻,中国女人。”

“不要用那样的字眼,”萨利姆说,“你不应该变得和你母亲一样。”


达萨尼和阿维亚娜长得一点也不像,但她俩内心简直与双胞胎无异。

两人的出生时间相隔11个月,是“全血缘”姐妹。达萨尼和阿维亚娜是同一个父亲生的。她们还不记事的时候,亲生父亲拉梅尔(Ramel)就消失无踪了。她们和继父无上的联系同样脆弱。家里的孩子除了她们两个,都是无上的:先是他的第一个妻子生的哈利克和娜娜,然后是他和香奈儿生的玛雅、哈达、帕帕和莉莉。

只有达萨尼和阿维亚娜的名字和她们的母亲一样,令人想起装瓶出售的液体。两姐妹做什么都在一起。她们用同一个衣柜、同一个床垫,甚至同一个枕头。她们号称能读懂彼此的内心。两人有时互相传递沉默的玩笑,一起爆发出笑声。

达萨尼和阿维亚娜都讨厌意外,但方式不同。“我不喜欢悲伤的意外,”达萨尼说,“我可以接受好的意外,像生日惊喜,但我接受不了悲伤的意外,我会难过。阿维亚娜两种意外都受得了。我的感觉是,‘真的吗?’,她能受得了悲伤的意外。”

几周前的1月初,两姐妹正走在回奥本收容所的路上,阿维亚娜开始气喘。她和纽约市近7万名15岁以下公立学校的学生一样,有哮喘病。39阿维亚娜很少叫苦,所以她发病时兄弟姐妹们都注意不到。但这一次,达萨尼感觉得到。

“阿维亚娜,你最好慢点走,”达萨尼说,“会出事的,我跟你说。你知道我看得到会出事。”

“闭嘴,”阿维亚娜说,“你什么都没看到。”

她们走进奥本收容所的大门时,阿维亚娜开始大口喘气。她抓着胸口,眼神开始涣散。得赶快上楼找妈妈。

奥本收容所禁止孩子在没有大人陪伴的情况下乘坐电梯,达萨尼苦苦哀求保安:“我们必须坐电梯!”

保安拒绝了。

达萨尼看一眼妹妹,又看一眼楼梯。她试图抱起腰比她粗一倍的阿维亚娜。她们跌跌撞撞地爬上第一段楼梯。最后,达萨尼好不容易把阿维亚娜背到背上,心里对自己说,我背得动这个丑丫头。

达萨尼说,她力气大是基因决定的。她已故的外祖母乔安妮从来不坐电梯。每次乔安妮去看她最亲的妹妹,都会爬14段楼梯。那时达萨尼刚会走路,跟着妈妈坐电梯。香奈儿在每一层都停下来看看乔安妮怎么样了。

香奈儿会大声问:“你肯定吗,妈?”

乔安妮会怒冲冲地答道:“我不坐该死的电梯。”

在达萨尼眼中,这显示了外祖母的力量。没人告诉她乔安妮有电梯恐惧症。也没人告诉她乔安妮的恐惧症是半个世纪前十几岁时开始的。更没人告诉她造成乔安妮电梯恐惧症的事件就发生在奥本收容所。当时乔安妮被困在了电梯里,就是保安不准乔安妮的外孙女乘坐的那部电梯。

对自己的曾外祖父母——乔安妮的母亲玛格丽特(Margaret)和父亲琼恩(June)——达萨尼知道得更少。据说他们是从南方来到布鲁克林的。他们已经去世,乔安妮也去世了,把他们的故事一并带走了。


达萨尼最喜欢英语课。她读到一本好小说时能沉迷进去,忘记一切。

班上正在读沃尔特·迪安·迈尔斯(Walter Dean Myers)的《荣耀之地》(The Glory Field)40。这本小说讲述了一个黑人家族5代人从西非到南卡罗来纳的种植园,再向北到哈勒姆区迁移的故事。

达萨尼的家庭作业是写一首“拾得诗”(found poem),把书中的字句和她自己写的混在一起。她写的诗是这样的:

从我们家中被带走

“打死他们”

想要还击

太无力

伤痛难忍

他们不关心

我们黑人祈祷

“他祈祷了”

被打得伤痕累累

像街上的坑洼

船底臭气熏天

像腐烂的食物

他们像身处金鱼缸里

眼中充满悲伤

达萨尼这首诗的标题是《痛苦》。老师把她的诗贴在走廊里展示给大家。


[1]约为零下3.9摄氏度。——译者注

[2]1平方英里≈2.59平方千米。—编者注

[3]1英亩≈4 047平方米。——编者注

[4]18世纪英国斯图亚特王朝女王。——编者注

[5]指法兰西第二帝国。——编者注

[6]这是对一句歌词的改动,原歌词是Que sera, sera,意思是“该来的总要来”。——译者注

[7]黑人政治家、教育家、作家。——译者注

[8]P. S.是英文public school的缩写,代表公立学校。——译者注

[9]著名黑人学者。——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