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一个作者与另一个视角
之一
本人与一娴女士并未谋面,只是从照片上看到,一娴是一位端庄而智慧的女性,遵嘱写序不免有些诚惶诚恐。钱钟书先生在他的短篇小说《灵感》中有这样一段话:“至于大学生们,自己早在写书,希望出版,等人来买了。到了大学教授,书也不写了,只为旁人的书作序,等人赠阅了。比大学教授更高的人物连书序也没工夫写了,只为旁人的书封面题签,自有人来把书敬献给他们了。”自忖自己还不到著书立说的份上,怎么能够跨越到写序的阶段。最近尤其对“跨越式”发展过敏——经济的跨越式发展,读书的跨越式学习,人生的跨越式前行。其结果,有的值得夸耀,有的却垮掉了。
一娴的邀约是无法拒绝的,因为她是《侨报》笔阵中一名骁勇的女将。她的评论经常占据着言论版的头条或其他重要的位置。最新的一个例子,就是今年6月18日,美国众议院通过对“排华法案”致歉案,本人撰写的社论标题是“破除隐性歧视华人还任重道远”,是从美国社会的角度阐发致歉案的通过,并未根除对华人的歧视与成见;而次日,一娴的评论文章“‘排华法案’道歉案有遗憾”发表在言论版的头条“侨报眼”位置上。该文是从美国政治的视野抨击美国政客的狭隘与偏见,尤其是从“道歉”(Apology)与“遗憾”(Regret)在文字上的区别,透视其背后体现出的对华人态度的巨大差异。同事们议论,一娴的文章与《侨报》的社论正好互为补充。仅此一例,就说明了一娴文章的分量。
之二
一娴女士是写时评的自由撰稿人。写新闻难,写评论更难,写时政评论更是难上加难。新闻这一行的悲剧是,辛辛苦苦作出的新闻,一天后就成为旧闻。在网络时代,变旧的时间更是以秒计。时评也是一样,唯有包含思想深度的时评才能行之久远。新闻的最高境界是有真相,而评论的最高境界是有思想。其实,新闻的最高境界也是有思想。问题在于,当今世界上,真相是奢侈品,思想更是奢侈品。多年前,本人曾写过一篇短文“生命与新闻的圆心”,文中提到:“如果说真相是社会的一种客观存在,批评则是媒体人主观意识的产品。新闻以客观为依归,与评论主观能动,应是媒体的一体两面,或者说是一个同心的圆。”“媒体除了拥有传播真相的使命,还拥有批评的使命。批评的武器的威力,源于思想的力量。思想,是媒体的真正灵魂,也是新闻的真正圆心。”
时评之难,要拥有充分的资讯,直达事件的真实,更要拥有锋利的思想,刺穿世俗的迷障;本人长期撰写时评,越写越觉得心虚。不是因为担心资讯的缺乏,而是因为恐惧思想的枯竭。在网络与iPhone的时代,在谷歌与百度的时代,资讯就在指尖上,就在掌上,不唾手都可得,但思想还如人类最初的状况那样,要经过细密的观察与有时是痛苦的思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是诗人眼中时评人的潇洒,但在更多情况下,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痛苦。
因此,如同一娴这样的时评人,源源不断地出鲜活的思想,出独特的观点,其中甘苦,唯有自知。
之三
一娴时评的第一个主题是华人。2012年以来她所撰写的时评,或是标题上出现华人,或是内容谈论华人。为华人立言,不仅是身份使然,更是使命使然。
华人来到美国这片土地,立即会对“我是谁”这个最简单的问题产生最深刻的困惑。网上流传一个笑话:“进校门的时候被门卫拦住,居然连续问了我三个哲学上无人能解的终极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其实,这些问题在美国就不是笑话了。
提出“文明冲突”论的美国大思想家亨廷顿的遗世之作就是《我们是谁》。亨廷顿对在移民大潮的冲击下,美国国家特性的演变忧心忡忡。他没有点出的话是,文明的冲突正在美国国内上演,美国正打一场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与其他文化的战争,其激烈与严重程度并不亚于国际上的文明冲突。
同样的问题,来美华人时时刻刻都会遇到。对原来不留意的肤色、语言、文化的差异,华人会变得分外敏感。族裔间相互打量、相互评论、相互融合,也相互发生冲突。
美国号称“民族熔炉”,本人来美之前,将其理解为各民族和睦融合;来到美国后才发现,“熔炉”背后有文章,在保守势力眼中,熔炉就是将你原来的文化融化掉,留下的只有盎格鲁—撒克逊文化。比方说提出“独尊英语”等;来到加拿大,本人又发现加拿大提倡的是“文化拼盘”(或是文化马赛克、文化沙拉),力求保留移民的文化特性。因此,华人在美国,如何与主流文化对接,如何保持自己的文化特性,成为避开不了的问题。
因此,作为华人,要有一大批的立言人,对“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这样的终极问题作出自己的回答。一娴,就是正在做这件有意义事情的一名优秀作者。
之四
移民到异国他乡,遭遇到的问题无非是生存与发展。具体到美国华人,主要存在于社会领域与政治领域。
首先是反歧视问题。对华人的歧视,有历史的根源。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也是直到今天才刚刚由国会两院致歉。
在一娴的文章中,有大量的为华人鼓与呼的内容,首先就是反对歧视,要求公正。一娴说:“种族歧视是某些人对某个族裔群体的偏见,在反种族歧视已成为‘政治正确’的美国,依然存在公开的或者隐性的种族歧视。”“华人社区应对此高度重视,改变软弱怕事的缺点,学会保护自己,遇到袭击要迅速报案,千万不要怕麻烦。华人社区要团结起来,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让全社会知道华人的吁求,从而切实保护自己的利益和整个群体的利益。”
在求发展问题上,一娴关注华人参政问题,撰写了许多篇关于华人参政的文章,从呼吁、期待到建议、批评都有。如“华人参政从政,应舍小利逐大义”等,在“略说华人参政心态一二”一文中,一娴说得很诚恳:“在政坛上,一个人取得的成功对其所在的整个族裔群体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参与政治活动对个人而言是个风险高且收益不确定的投资,但对一个族裔群体而言,却是个风险可控、收益巨大的投资。因此,华人参政议政不仅需要华人群策群力,不断推出自己的政治代言人,也需要更多优秀的有志之士出来做代言人。”事实也是如此,中国人说“朝里有人好做官”,美国则应该是“朝里有人好办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华社呼吁美国当局就《排华法案》道歉已经多年,直到来自洛杉矶的赵美心在当选联邦众议员后奔走呼号,《排华法案》致歉案才在国会参众两院通过。
除了赵美心的成就以外,近年来华人参政可以说是成就斐然,如华人参政进入“旧金山时间”、“奥克兰时间”,在当年《排华法案》的发源地,出了华人李孟贤、关丽珍市长。一娴却观察到,迄今为止,有大陆背景的,尤其是留学生一族鲜有人出来参与竞选。她热切期待大陆出生的候选人诞生。
移民改革也是如此。移民改革是少数族裔非常关注的问题,但正如在“推进移民改革华人当团结发声”一文中所指出的,与西裔不同,华人的侧重点不在于非法移民合法化,而在于亲属团聚问题:“在移民改革中,确保移民家庭团聚应是移民法体系的核心。”同时,还要放宽职业移民:“华人中有众多高端人才,在美国科技和经济发展中起了重要作用,对此不应设置过高的门槛。”
之五
写时评,不仅要有批判的胆略,还要有自省的勇气,尤其是对华人自身问题进行自省的勇气。以反歧视为例,不仅要反对他人对华人的歧视,还要反对华人对其他族裔的歧视。《围城》中提到大学里各系学生的一种连锁歧视现象,不幸的是,这种现象在美国社会中也存在。华人被别人歧视,也歧视别人。如华人常被白人歧视,却歧视非裔、西裔。一娴在“同属少数族裔华裔何苦歧视非裔”一文中提到,在美国,华裔和非裔虽同属少数族裔,但是近年来,彼此之间的隔阂和偏见似乎在不断加深。华人社会中存在“两怕”的传说,其中一怕就是“怕女儿嫁给黑人”。在“少数族裔之间的歧视,不是同根相煎吗”一文中提出:“少数族裔之间要去除互不信任、互相对立,因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华人应理性对待族裔冲突”一文中提出:“族裔问题是现实存在的,但不必过分强调。当遇到有关族裔问题或者族裔间发生冲突时,我们应该理性对待,就事论事,不应该把重点放在族裔背景上,或借机攻击其他族裔,这样只会令族裔间的关系更为紧张,于各方都不利。”
在这些问题上,一娴的视角超越了狭隘的华人视野,或者是“华人至上”主义。例如,她指出在华人参政问题上,华人除了政治冷漠,还有眼界狭隘、善于内斗等毛病。她在“华人是否应投票给华裔候选人”一文中提出:“作为华人来说,应该呼吁华人多支持华裔候选人,同时也应该尊重作出其他选择的华人。”这就比那些“华人就该投票给华人”的说法高了一个层次。“华人竞选中的‘黑函风’须刹住”一文则批评“华人之间的互相攻击与倾轧,散布黑函谣言,选风不正,以致选票分散,不仅最后惨败,使华裔整体形象减分,而且影响了主流社会对华裔参政的观感”。
另一个例子是《平权法案》。《平权法案》是美国社会最具争议的法案之一。公立大学招生时,要为少数族裔留下一定名额。该法案的本意虽是照顾少数族裔,但副作用是成绩好的白人,尤其是华裔学生受到了限制,因而被攻击为“反向歧视”。如果从狭隘的华人视角出发,就会反对《平权法案》,但从社会多元化、社会公义的角度出发,则应该作第二种思考。一娴提出,应思考“如何在平权原则和多元化之间找到某种平衡”,这无疑是站在了一个高点上,观察和解读就不同了。
我想,这就是另一个视角看美国的例子,一种客观的、高远的,而非狭隘的、平面的视角;这也是《另一个视角看美国》一书的价值所在。
萧冬
美国《侨报》执行总编辑
2012年7月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