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东北逃亡至上海
我的祖籍是辽宁省沈阳市,但我的出生地在安东县(今丹东市)的鸡冠山车站一带,我父亲当年曾先后在凤城和鸡冠山火车站做接运邮政包裹的工作。我出生在1932年的七月初二,阳历是8月3日,这时日本已发动“九一八”事变,占领了东北,所以我一出生就过着逃亡的生活,经我母亲的家乡大连辗转至上海定居。由于我一出生就离开东北,对原籍沈阳市及出生地丹东市毫无印象,只是后来听说我的老家在沈阳市的于洪区大兴朝鲜族乡沙岗子村。
由于父亲属邮局编制,随邮局转移,因而并没有和我们同行。他提前出发到天津邮局报到,先后进入上海市真如邮局、吴淞邮局、太仓市浏河镇邮局,1935年后进入上海市区的邮局,先后在四川北路上海邮政管理局、有恒路(今余杭路)上海邮政5局、提篮桥上海邮政19局和静安寺上海邮政23局做邮递员。由于父亲在邮局工作,可在全国范围内转移,比起其他逃亡的难民,我们家还是幸运多了。
我们家入住上海的第一站是近郊的真如镇管辖的杨家桥,它位于真如火车站(今上海西站)的北侧。由于我刚出生,在杨家桥又只生活了一两年就迁居到吴淞口,所以对杨家桥没留下任何印象。
我在吴淞口生活了四年左右,留下了儿时的记忆,我家住的是平房,有个小院,门口有一条可以行船进入吴淞口的河浜。这条河很清澈,用水桶取水后,挑进家中的大水缸,再用明矾反复搅动即可成为饮用水。家里的猫学会了捕鱼,它经常在岸边耐心等候,有鱼靠岸就用猫爪钩上来,叼在嘴中回到家里享用。
吴淞口是上海的门户,历来是帝国主义侵占上海的入口,早的有1842年6月,英国海陆军七千余人乘三十余艘军舰进入吴淞口,占领了吴淞、宝山,攻陷了上海。1932年1月28号,日本侵略者在继发动“九一八”事变侵占我国东北之后,又发动“一·二八”事变,派遣了十万日军大举进攻上海,中日两军在淞沪一带展开了激战。1937年8月13日,日军在“七七”事变之后紧接着向淞沪一带大举进攻,占领了上海。
“八一三”事变之前,吴淞形势已经很紧张了,人心惶惶,居民们能逃离则逃离,我们全家也立即采取行动逃往上海市区。我家也算是个大家庭,父母、三个姐姐、两个哥哥,连我共八口人。我们原打算乘船到上海,部分人先在家门口上船,但船行没多久就被叫停,改乘火车。我至今还记得,火车开行途中只见车窗外的电线杆和树迅速向后移动的情形。
上海市区的家在槟榔路(今安远路),位于玉佛寺斜对面的一条弄堂里。上海的弄堂不同于北京的胡同,多半采取封闭式,入口有大门,只是很少有专人看守,进入大门后住房按非字形或半非字形整齐排列。住宅有高低档之分,高档住宅为类似别墅式的洋房;中档的为普通的二层楼房;低档的如位于小沙渡路(今西康路)西端的药水弄,居民最多时达一万六千人,搭棚为屋,沦为贫民窟。我家住的弄堂高、中、低档混杂,有三户是比较高档的住宅,其中一户是上海警察局姓姚的高官,这位高官手持警棍进出,不见警卫随身,也不见小车进出,与周围邻居从不沟通。他弟弟的表现却很突出,多次坐黄包车回家不给钱,车夫追在他身后要,因而被人耻笑。同时在这条弄堂的夹缝中,有六七户简陋的小平房,居民为上海最底层的穷人。在我家斜对门的空地上搭建起两层的砖瓦房,底层成为制造铸件的翻砂车间,老板姓曹,是湖北人,很凶恶,学徒们日夜开工,极少休息,还要帮着做家务,曹老板拿起棍子就打人,不仅打工人,也打老板娘,老板娘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曹老板积累了很多财富,自己却舍不得吃穿,一身衣服只在换季时才会改变,出行都靠两条腿,炎热的夏天我总是远远看到他手摇一把折扇摆动着身体走回家。曹老板老谋深算,但也有失算的时候,有一次他一下子买了好几百斤大米,卖米的一袋又一袋搬到他门口过磅,不知卖米的动了什么手脚,转眼间又将已过磅的米重复再过磅,曹老板未发觉,事后才发现少了好几十斤。
我家的住房属于上海较普通的一种石库门房子,高高的围墙下建两扇大木门,上下用两块石板做门框,进门后有个约五六平方米的天井,然后依次为前客堂、后客堂和灶披间(厨房),楼上对应的有前楼、后楼和亭子间。灶披间紧靠后门,一进后门有个两平方米的天井,装有自来水管。这种石库门建筑也有高低档之分,我家住的属于中档偏下,且周围环境较差,与我家相邻的是一条排水沟,散发出难闻的怪味,常有老鼠出没其间。
父亲没有长住的打算,只租了共有十几个平方米的前客堂和后客堂,有一阵子连后客堂都让出来了,名为客堂,实则综合利用,吃饭、睡觉、看书、蹲马桶(上厕所),都在此处。
附近有个好去处就是玉佛禅寺,走三五分钟就到达庙门,可以自由进出。这个寺庙初建于1882年,于1918年重建,庙中最珍贵的是两尊从缅甸运来的玉佛,寺庙因此而得名玉佛禅寺。最有趣的是和尚做水陆道场,有钱人家为了使死去的家人死后仍能享受荣华富贵,先请手工作坊用彩纸和竹片搭建了住房、小车之类,再供奉上水果和冥钱置于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然后我们可以看到和尚们排着一列长队绕着大殿前后边走边念经,最后是点火烧祭拜之物,只见一阵风起,纸灰旋转上半空飘移,这表明鬼魂已收到了这些祭品。寺里的老和尚耐不住整天吃素,时常到老百姓家混饭吃,荤腥不忌。抗战胜利后,叶挺、王若飞、秦邦宪等人因坠机遇难,在玉佛禅寺举行了盛大的悼念活动,我见到了多位中共领导人写的挽联。解放前夕,玉佛禅寺又被国民党接管,成为拉壮丁的集散地。
20世纪30年代我还生活在上海时,污染已经很严重了,市区内的苏州河黑臭难闻,但是它的上游污染程度较轻,在戈登路(今江宁路)底的造币厂桥(今江宁路桥)一带的苏州河中,可以见到有少年戏水,螃蟹在岸边随处爬行,成群的针鱼穿梭而过。郊区的河流与池塘里的水更为洁净,流经真如的桃浦,可见渔人捕鱼,行船可直通至苏州河,并转入黄浦江。随着时间的推移,污染越来越严重,喝的自来水中有一股刺鼻的漂白粉味,桃浦河水已变得黑臭不堪,20世纪80年代我骑自行车(上海称脚踏车)过长寿路桥,当时正值夏季,臭味加上难闻的化学气体熏得人难以忍受,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桥,才勉强喘过气来。近些年上海市政府采取了比较有力的措施,才解决了苏州河水的黑臭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