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涌泉出家,斩断凡根
冬去春来,转眼小富民已经有十一岁了。萧玉堂忙于公务,平时无暇照看,小富民主要由祖母周氏教养。祖母年事已高,怕日后无人照看,又将富民过继给二叔为子。萧府平时来往的人当中,有两家都是在福建做官的湖南籍人,这两家都有女儿与富民年龄相仿。祖母给富民定下两门亲事,把姓田的和姓谭的女儿嫁给富民。1850 年冬天,祖母去世。
萧玉堂在家丁忧两年。1852 年,富民跟随父亲送祖母灵柩回湘乡安葬,并请僧人到家里作法事。富民天生有佛缘,一看到佛家的经书、锡杖、袈裟等三宝法事,竟然如同自己十分熟悉的东西一样,心生喜欢,流连忘返,爱不释手。又见家中藏有佛经,就天天坐在家里,翻看书架上的佛经。他最喜欢《香山传》,读得滚瓜烂熟,尤其对观音成佛之事,熟谙于胸,立志要做普救众生的菩萨。8月,叔父蒲堂去南岳进香,富民跟随前去。衡山坐落在湖南中南部,山虽然不算很高,主峰祝融峰也只有海拔一千二百九十米,但是在千姿百态的烟云和奇形怪状的群峰叠衬中,造就了“万丈祝融拔地起,欲见不见轻烟里”的壮丽景观。加之衡山山势奇特,全山七十二峰均朝东南方倾斜,甚为壮观。山上巨树参天,浓荫蔽地,叠翠堆绿,别具风味。同时,山上常常云雾弥漫,诸峰隐伏其中。远望其山,多有云移峰飞之感,故自古就有“五岳独秀”的美称。衡山之中,佛、道两教共盛。早在六朝梁陈之际,佛教便已在衡山盛传。此后有慧思、智觊、怀让、道一等高僧来山,或建寺修持,或启坛讲经。从此,衡山名刹如林,高僧辈出,可谓“行尽衡峰多佛宇,无如此地好皈依”。福严、方广、上封、祝圣、大善、南台六大丛林名扬天下。一年一度的八月香会,更是闻名遐迩。湘、鄂、赣、粤以及贵、滇诸省的香客信众,接踵而来,热闹非凡。
却说这年富民跟随叔父蒲堂来到衡山,自南岳大庙而上,先后到磨镜台、南台寺、半封寺,一路朝礼。见名山巍峨,佛事威严,香客如织,心中十分景仰。心想留在这样的地方做和尚,才不枉了这一生,只是不敢和叔父说,但是叔父却看出了他的心事。回到家里,叔父和父亲玉堂说起这件事,玉堂为了打消富民的出家心志,请了一位道人来教他内外气功、修养之术。富民却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而是在家读了几年佛书。一天,趁叔父外出,富民便收拾了行李,独自跑去南岳当和尚,由于不识路,向人打听,有人认得他,就向蒲堂报告,于是半路上被追了回去。父亲玉堂看到他无心学道,一心向佛,为了延续香火,把他和堂弟富国接到了泉州,并且为他与田氏、谭氏二人举行了婚礼。田氏、谭氏二人是附近闻名的美人,又是官宦人家,二人皆知书达礼。无奈富民不解风情,使得她们终日伴郎如伴木头。婚礼之后,富民终日与田、谭二氏和堂弟富国在一起讲《香山传》及佛家公案,晚上与堂弟富国一起睡,并不与田氏、谭氏二人同房。四人竟也意气相投,一心向佛。
又过了一段时间,富民暗中与富国打听去福州鼓山涌泉寺的路径。鼓山坐落在福州东郊近二十里处的闽江北岸,山顶有巨石如鼓,每逢风雨交加之时,便有簸荡之声传出,故名之曰“鼓山”。鼓山山势也不算高,主峰海拔仅九百六十米,但全山面积却不小,方圆约两千公顷。鼓山风景秀丽,山色极佳,然而全山最出名的还要首推建在白云峰下的千年古刹涌泉寺。相传涌泉寺所在的地方早先是一个潭,内有毒龙为害民间。唐建中四年(783 年),福州府知府裴胄礼请灵峤禅师登山,在潭边拜诵《华严经》,毒龙遂不为害。裴胄即奏报朝廷在潭边建台,赐名“华严台”。到五代梁开平二年(908 年),闽王王审知派人填潭建寺,迎请高僧执掌法席,法筵大开,盛时寺中聚僧八百。到宋咸平二年(999 年),以寺前有罗汉泉涌出,赐名“涌泉禅院”。明永乐五年(1407 年),改院为寺,名曰“涌泉寺”。涌泉寺为闽刹之冠,是全国重点寺庙之一。寺院建在海拔四百五十五米的鼓山山腰,占地约两公顷,前为香炉峰,后倚白云峰,有“进山不见寺,进寺不见山”的奇特建筑格局。明代该寺曾两次毁于火灾,相继修复、扩建。1699 年,康熙颁赐的御书“涌泉寺”泥金匾额,至今仍高悬于天王殿寺门之上。
涌泉寺
1858 年,富民终于打听到去福州鼓山涌泉寺的路径,他与富国逃至涌泉寺。离别之前,他作了一首《皮袋歌》留给田、谭二人。他写道:
皮袋歌,歌皮袋。空劫之前难名状,威音过后成挂碍。三百六十筋连体,八万四千毛孔在。分三才,合四大,撑天拄地何气概。知因果,辨时代,鉴古通今犹蒙昧。只因迷着幻形态,累父母,恋妻子,空逞无明留孽债。
皮袋歌,歌皮袋。饮酒食肉乱心性,纵欲贪欢终败坏。做官倚势欺凌人,买卖瞒心施狡狯。富贵骄奢能几时,贫穷凶险霎时败。妄分人我不平等,害物害生如草芥。每日思量贪嗔痴,沉沦邪僻归淘汰。杀盗淫妄肆意行,傲亲慢友分憎爱。呵风咒雨蔑神明,不知生死无聊赖。出牛胎,入马腹,改头换面谁歌哭。多造恶,不修福,浪死虚生徒碌碌。入三途,堕地狱,受苦遭辛为鬼畜。古圣贤,频饶舌,晨钟暮鼓动心曲。善恶业报最分明,唤醒世人离五浊。
皮袋歌,歌皮袋。有形若不为形累,幻质假名成对待,早日回心观自在。不贪名,不贪利,辞亲割爱游方外。不恋妻,不恋子,投入空门受佛戒。寻明师,求口诀,参禅打坐超三界。收视听,罢攀缘,从今不入红尘队。降伏六根绝思虑,无人无我无烦恼。不比俗人嗟薤露。
衣遮体,食充饥,权支色身好因依。舍财宝,轻身命,如弃涕唾勿迟疑。持净戒,无瑕疵,玉洁冰清四威仪。骂不嗔,打不恨,难忍能忍忘讥嗤。没寒暑,无间断,始终如一念阿弥。不昏沉,不散乱,松柏青青后凋期。佛不疑,法不疑,了了闻见是良知。穿纸背,透牛皮,圆明一心莫差池。亦返源,亦解脱,还元返本天真儿。无不无,空非空,透露灵机妙难思。到这里,不冤枉,空地一声是了期。方才称,大丈夫,十号圆明万世师。咦! 犹是那个壳漏子,十方世界现全身。善恶明明不差错,为何依假不修真?
太极判,两仪分。心灵活泼转乾坤。帝王卿相前修定,富贵贫穷亦夙因。有了生,必有死,人人晓得莫 呻。为妻财,为子禄,误了前程是贪嗔。为甚名,为甚利,虚度光阴十九春。千般万种不如意,熬煎在世遭艰迍。老到眼花须发白,一善难闻枉为人。日到月,月到岁,空嗟岁月如转轮。世间谁是长生者,不如归去礼慈云。或名山,或胜境,逍遥自在任游巡。无常迅速知不知,几句闲言敢奉闻。念弥陀,了生死,多多快活谁得似。学参禅,得宗旨,无限精神祇这是。清茶斋饭心不偷,二六时中为法喜。除人我,无彼此。冤亲平等忘誉毁。无挂碍,没辱耻。佛祖同心岂徒尔。世尊割爱上雪山,观音辞家为佛子。尧舜世,有巢许。闻让国,犹洗耳。张子房,刘诚意,也弃功名游山水。况末劫,甚艰苦,如何不悟古人比。
纵无明,造十恶,费尽心机为世鄙。刀兵厉疫旱潦多,饥馑战争频频起。变怪屡闻妖孽生,地震海啸山崩圮。适当其际可奈何,多行不善前生里。事难如意落迷途,处贫遇患善心始。善心始,遁入空门礼法王,忏悔罪过增福祉。拜明师,求印证,了生脱死明心性。勘破无常即有常,修行大有径中径。圣贤劝世有明文,三藏经书尤当敬。沥心肠,披肝胆,奉劝世人应守正。莫当闲言不记心,大修行人必见性。速修行,猛精进,种下菩提是正因。九品莲生有佛证,弥陀接引到西方,放下皮袋超上乘。皮袋歌,请君听。
田、谭二位夫人听到夫君离家的消息,十分震惊,但读到《皮袋歌》,二人终于明白了一切。夫君的离家出俗,早在预料之中,不过事到如今还是感到突然了一些。转而一想,既然夫君脱俗出家之志不可夺,也只有随他去了。或许正是受了富民出家的影响与启迪,过了数年之后,田、谭二人与婆母王氏也都脱俗出世,遁入空门,出家为尼,法名分别为真洁、清节、妙净。这是后话。
富民和富国到达涌泉寺后,参见了常开和尚。常开和尚得知二人是富家子弟,并不答允他们披剃为僧。富民就和富国二人跪在寺门前不起来,常开和尚也不理会。一直跪了好多天,一天晚上,天下起雨来。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常开和尚到深夜仍未入睡,他叫小和尚去看寺门口跪着的人怎样了,小和尚告诉他两人仍然跪在那里。常开和尚看到两人心意坚决,长叹一声说,“阿弥陀佛,罢了罢了”,就叫小和尚去招呼两人进来,留在寺中为僧。1859 年,妙莲和尚为两人授戒,列于临济宗门下。给富民赐名古岩,又名演彻,字德清,这就是后来的虚云和尚。
妙莲和尚
堂弟富国受戒后,外出云游,不知所终。德清为了表示坚心向佛和避开家人的寻找,在鼓山后的一个山洞中礼忏,天天念经拜佛。朝看日出,晚观流云,不觉已有三年。一天,寺院派人来告:父亲萧玉堂已经告老还乡,不必再躲避。妙莲和尚也传信来要他回寺。德清便回到寺里,从此与家人彻底断绝音信,一心修行。再说萧府家人在泉州四出寻找,也没有富民和富国的消息,只好作罢。父亲萧玉堂因此气病在家。1864 年,萧玉堂在湘乡病故,庶母王氏和田氏、谭氏二人也出家为尼。
德清在寺里先做水头,每天挑水; 继做园头,每天种菜; 又做行堂,每天扫地; 后做典座,布置香火。日子过得很清苦,平时寄情于山水,也自得其乐,闲暇之余,作《鼓山雨后晚眺》诗云:
雨醉山初醒,寒光入座微。
荒烟依树白,落日染山绯。
樵唱采薪返,渔歌罢钓归。
疏钟云外响,惊起鹤横飞。
雨醉山醒,樵唱渔歌,一派逍遥自得、熙熙而乐的神情。
德清在寺里的修行有很大的长进。为了进一步苦修,他决定学玄奘法师,先是绝粒,继行万里。于是住在山后的岩洞中以松毛、青草、涧水为食,与蛇虫鸟兽为伴,身上衣不蔽体,毛发遮脸,却双目炯然,见到的人都以为他是鬼魅。在苦修中,他常常见到佛家胜境(身体极端状态下产生的一种幻觉),以为是真的见到了佛祖,更加坚定了信心。
涌泉寺的古月禅师是一位得道的高僧,常常与德清深谈禅宗公案。他看到德清执着于苦行,就对德清说:“唐代的神赞禅师出家于福州大中寺,后外出行脚时遇上著名的百丈怀海禅师,领受了禅法。神赞此时才知道自己在大中寺的业师尚未省悟,就回到大中寺。业师见他回来,问他有何收获,神赞说没有收获。业师让他仍做家务。有一天,业师在窗下看经,正有一对蜜蜂要飞往窗外,急切地撞击着糊在窗户上的旧纸。神赞看到时机来了,就说:‘世界如此广阔,不肯出去,却钻那故纸,一辈子也出不了! ’业师一听这话,十分震惊,放下经卷问他:‘你上回外出行脚,究竟遇上什么人?’神赞如实相告,业师立即打钟集众,恭请他的弟子神赞为大众说法。神赞的业师当下大悟,从故纸堆里走出来,出去行脚,到处参拜大师学习,从实际里领悟禅的奥秘,后来也成为一个很有名的禅师。”德清深有体悟,三年后,出家向东,寻觅真经。1870 年,德清和尚已经三十一岁,行至温州天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