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如梦烟云
一、故地重游
红雨随风
十九年前的那个七月,儿子出生在这个小小的山城里。
十八年前的那个九月,儿子赤条条跟着我走出了这小山城。
今天,我又带着身高176公分、体重75公斤的儿子再次来到了这小山城。
山城是名副其实的山城,四面环山,城就在这群山环抱的小小盆地里。一条名叫巫水的河绕城而过,我们就是循着这曲曲折折的河岸走进这山城的。
山城依旧,不足五百米的街道依旧,还有清晰可见的吊脚楼依旧。一元钱可坐上三轮篷车满城转,只是两旁的商铺体面了些,堂皇了些。街道上偶尔能遇上还认识我的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
去河对岸的小渡船不见了,河面已架起了一座宽宽大大的钢筋水泥桥,可以坐车去对岸,不用再呼来唤去地等船了。
记得当年撑船的是一个很热心、很和善的老爹。当我们走到河边时,如果那船儿停在对岸的话,只要你放开嗓子喊一声:“过河啰——!”那船儿便会很快起锚,三杆两杆就撑了过来。老爹麻利得很,也热情得很。
河对岸的半山腰上坐落着这县里的著名学府——被誉为绥宁“北大”的绥宁第一中学。儿子就是在这半山腰上的橘树林旁的一座两层小楼里出生的。那是我大学毕业后来这里教书的第二年。
学校分散在大大小小的四个山包上,从宿舍到课室要走过那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一段长长的山路。宿舍窗前,是虬枝展叶的一排桃树,早春时节,红雨随风,飘进窗来,多少次引发我怜香惜玉之情。其实,那时更多的是怜惜自己。刚入初夏,就有红红亮亮的桃儿把枝条压得低低的,站在窗内都伸手可及。前面山坡下是一片梨子树,最记得那梨是黛青色的,但甜甜的,水汪汪的,很好吃。宿舍后面是半山的橘子树,三四月间,橘树开花,白艳艳的,满山清香,直扑窗口而来。将至深秋,便满山金亮,那橘子闪闪的,在绿树丛中摇曳,很诱人。
今天,当我带着儿子再次来到这里时,已是人非物也非了。各个分散的山包已经推平整了,桃树、梨树、橘树也不知去哪里生根开花了。围绕着一个标准的田径运动场,教学楼、宿舍区等井然有序地排开。当年我们居住的宿舍已成了历史的见证,沧桑地躲在这些体面堂皇的楼群背后,默默地等待着我们深情怀念的一瞥。
2002年8月11日 湖南·绥宁·长铺
水传奇,山作秀
老屋坐落在半山腰上,面对着一个约三四里路长、一里来宽的垅。一条县级公路穿过山谷向东西延伸,上走长铺,下达江口。有一条河(实则是一条溪)弯弯曲曲地穿垅而过。砖屋、甸上、草角树三个村庄的几十座房子分散在这河的两旁。
河水是无数的山间小溪流汇集而成的,清清澈澈的,从铺满了石头的河床上欢快地流走,百折千回,跳跃时,激起白花花的浪;乖巧时,则静静地、袅袅娜娜地舞着身子飘飘逸逸地走。若是跟着它一路往前,你会发现一步一处新景致,一步一个新惊喜。
那河底的石子也是各具色泽、各具情状的,大的如牛似虎,小的像珍珠玛瑙。可观赏,可品玩。面对每一颗石子,你都可以尽情地发挥你的想象才能,或是做成一幅画,或是编排成一段故事,或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痴痴地看着它,捧着它,你也可以玩得忘却一切。
最让人倾情的是这山溪水,清凉甘醇,余味无穷。流到哪里,就可以在哪里喝。山里人是不会带着水壶走的,走到哪里喝到哪里,绝对不会闹肚子。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喝水井、用水井。一根长长的竹子,劈成两半,便成了一个天然渡槽,七拐八弯,从山岩缝隙里承接起那一绺细细的渗水,伴随着一路清脆的水声,滴落流转,汩汩地流进檐角下那简易的水井中。那井是舀不尽、用不竭的,但也不会满溢横流,永远是那么个水位,永远是那么活亮清澄。
金屋塘人在一处最大、最纯净的山溪口建了一个瓶装水厂,那水瓶上贴的商标叫“水传奇”。这水确实传奇。这里的山民是淳朴的,这里的生活还是原初的。人们还是过着头年年底杀猪、熏肉,一家人吃到第二年年尾的日子。这里的山民是硬朗的,老太太八十多岁还能背着一个大竹篓上山下岭打猪草,老爷子九十多岁还能健步如飞,健壮得像才过花甲之年,十几里路去赶场,来去都不肯坐车。他们唯一的奢侈就是尽情享用这传奇的水,这冬暖夏凉的传奇水。
垅的四周都是山,尤其是面对着老屋的那一脉山岭,特别高峻,横断云,竖隔天,把万里长空生生地圈定得就垅这么大,非得要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天。这垅也就成了一个大大的井,站在这垅中,也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井底之蛙。好在老屋在半山腰,站在屋门口看山,不必把脖子仰得酸痛,便可清晰地观赏那山形山态。
这些日子是难得的夏秋交替雨,绵绵的,蒙蒙的,不见日影。天也灰灰,山也灰灰。天也静默,山也静默,直叫人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山。
只有那山岚云气的流走,比衬了天,带活了山。它们时而轻悠绵白,在山腰曼舞,将山峰送上云天,显得那山好高远,好缥缈,像要远离大地尘世而飘游远去。时而又变得灰亮灰亮的,像黎明的天幕,调皮地将山峦的上半截蒙蒙地遮蔽,那峻峭的山脉居然变成了一抹温柔的丘陵,让你顿时觉得天远地阔,仿佛置身于杭州西湖。
有时那云气甚至会恶作剧似的将整个山脉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整个地给你一片迷茫,一片朦胧,一个不辨日夜、不辨尘世的混沌世界,如同回到了太初原始。你会虔诚地期待着再来一次盘古开天辟地的壮举,劈出一个天清地浊的澄明乾坤。
当然,最有情致的是黄昏时候,那云气氤氲地从垅中的田野间蒸腾,汇合那瓦屋上袅袅飘升的炊烟,像一群美丽的天女拖着轻盈的裙幅,悠悠地飘飞。云气越积越浓,越积越厚,渐渐地,油油稻田变得模模糊糊,屋脊飞檐也隐隐约约了。偌大的一片山山垅垅,成了琼台瑶池,天宇仙境。
这金屋塘的水呵,真真是深情重意!这金屋塘的山,也时时在作秀弄姿。
2002年8月12日 绥宁·金屋塘·草角树
金屋塘·草角树
这是二十年中第六次来金屋塘。一样的路,一样的山,一样的黑瓦木板房。只有马路边偶尔夹杂着几栋水泥砖墙的两层或三层的小楼房,点缀着这沉重的灰黑,让人感觉到一些活力、亮色和现代气息。
这些木板房一簇簇,一丛丛,一排排,依山而建。人字形的屋顶,微微翘首的屋檐,横七竖八,檐挨着檐,脊连着脊,远远看去,像是在暮色苍茫时,或是在阴云密布、风雨将至时,海面上那扬抑起伏的深黛色的波浪,逐浪追波,凝重而又不失涵蕴与活力。
我常去这些屋檐底下走。因为往来穿行的路就在这一幢幢连接着的屋檐廊柱下。从东家到西家,从上岭到下界,都可以不湿鞋脚地穿梭自如。当然,客人们要小心,左转右拐,会让你晕头转向,找不着主人家的门。不过,即使那样也无关紧要,一家来客,全村知晓。吃饭时分,哪家都会盛情地邀请你吃饭,虽然菜肴并不丰盛,大都是就地取材,火坑上吊着的腊肉割一块,堂屋里捡食的鸡抓一只,园子里的青菜摘一把,不用看桌上摆着几菜几汤,只看见腾腾的热气。有的甚至根本就不端上饭桌,围着火坑,吃的人和做的人都齐刷刷地看着那口吊锅,熟一个菜,吃一个菜。那份执拗的情意,你是不能违抗的。如果你的衣衫布料不是很牢,还得小心别让人把衣袖给拉断了。如果你有一百个理由不留下来吃饭,那酒是非喝上几盅不可的。而且你不用害怕,哪怕你从未摸过酒杯,在这里喝上两大碗也无关紧要。这酒大都是各家自制的米酒、苞谷酒,家家都藏着好些酒。他们可以用很少的原料酿出多多的酒。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水好,粮食好,有酒气,有酒味就过瘾了。这才是真的酒不醉人人自醉!
即使没有客人,各家各户也是全方位开放的,门对门,窗对窗。谁家炒什么菜,从气味便可辨别出来。谁家有什么事,从人们的脸色就可以看得出来。就是小两口或是老两口夜深人静时的亲热,也会被人窥见而成为公开的笑谈。
在这里,鸡犬之声相闻,却并非老死不相往来,而是时常来往,互通有无,资源共享。
初来这里,还真很不习惯。尽管家家的饭都可以吃,但一天之中,只有两次机会。这里山高垅低,天色亮得迟,太阳落得早。山民们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很少人家里有报时计点的钟。在他们看来,一日两顿饭足够了。年轻小伙子一年去广东打几个月工,但寄回来的钱并不多。工资不高,来回路费,吃吃玩玩,刚够花销。年长的在家种着几分田,刚好够一家吃。勤快的多喂几头猪,早晚种苕打猪草,再抽空砍点柴,用来煮潲做饭。至于衣服,能将就且将就,不够用了,大男人穿着老婆的花衬衣照样走村串户。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有板有眼,也怡然自得。看到外面有客人来,西装革履,他们投以羡慕的眼光,但他们不眼红,因为这些装束山里人用不上,做工碍事。看着那大袋小袋的新奇食物,他们很好奇,会围拢来尝尝鲜,但他们不会自卑,他们认为世上的东西是尝不尽的,一个人的胃能有多大,吃饱了就行了。
你不得不佩服他们,他们通达,他们知足!
他们还生活以本真,还生命以本真!
尽管如此,夜幕降临时,我站在老屋门口,看着垅里那一片黑压压的瓦房,心里仍然觉着一种沉重。这低低的瓦房沉沉地压抑着,压抑着这小小的垅,压抑着这古老的金屋塘、草角树,以至于这里的人懒得抬起头来看那高朗的天,懒得放开眼量看那山外的山。他们感受不到天外万象更新的朝气,更不用说去参与山外那千帆竞发的壮丽!
只有那明明灭灭的电灯光亮,如远天永恒的星光,让人觉着一种宁静与轻松。
2002年8月14日
写在1983年3月的随笔一组
——绥宁那段难忘日子
黄昏
黄昏降临之际,我站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一的山顶上。山顶、山坡直至山脚,纯一色的绿,绿得深不可测,绿得阴森恐怖!
太阳落下去了,月亮还没升起来。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我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想望北方。北方!遥远的北方!找不到北斗星!陪着我长大的北斗星也找不到了!是星星还没上来,还是被云遮住了?呵!是还不到升起来的时候!
我想望望北方,但四周都是山,一山更比一山高。山隔断了我的视线!但我总在寻找,总在遥望!青山明月长相思!我知道故乡何处!故乡可知道我正登高处?
黄昏,又是一个黄昏!瞑色模糊了我的眼睛,只有暮霭迷茫,寒风瑟瑟。寒山一带伤心碧,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
3日12日
天黑了
天黑了,灯还没亮。
天黑了,桃花还是红的,梨花还是白的,菜花还是黄的!还在那里乱开,风摇不落,夜幕遮不住!
天黑了,灯亮了。红的不红了,白的不白了,黄的不黄了,都是灰色的。树也不绿了,菜也不绿了,草也不绿了,都是黑色。
房子里是亮的。
一堆堆的作业本,一叠叠的书。
对着镜子,看得见眼睛、脸,看得见自己,看得见现在。
走到窗前,拿开镜子,什么也看不见了!
前面是黑暗,后面是光明!
闭上眼睛,看得更清:过去,现在。只是看不清前面。
3月18日
世上……
世上好心人居多,善良人居多。居心不良的人毕竟是少数,极少数。
但多数的好心人只能办小小的好事。尽管好事很多,却是小事,无济于事的。少数坏心眼的人却能办大坏事。虽然有时是好心办坏事,但终究是坏事,不能因为是好心而把坏事说好。当然,存心办坏事,存心欺负人、害人的人,更不能姑息!也不能忘记!尽管你暂时还无能为力,但记住的权利不能放弃。
人总是有精神的,有骨气的!记住了就好。
人如果断了骨头伤了心,轻轻地抚摸是没有用的,只会使人更痛!
所以,办小的好事的人——对我来说——有不如无。
3月21日
小花
蒙蒙的雨,蒙蒙的雨中蒙蒙的山。脚下的山,眼前的山,远处的山,都在有无中。
阵阵细雨飘过,密密的雨雾将山裹成了灰色。
——天、山、河、街道、树木、不知名的小花,都在雨雾中。
尤其是这小花,刚刚熬过寒冬,欢欣雀跃地迎接这迟来的春,绽开可爱的笑脸,尽情地在风中摇曳,为这大自然的春光点缀你仅有的一点红色。你虽然小得可怜,但你心意虔诚;你虽然红得浅淡,但已竭尽所能。
你或许并不想与万花争奇斗艳,更不说独出奇葩,而只想默默地开放,不想引来惜花者的欣赏、爱花者的采摘。所以,你开得很小心,很谨慎!
你或许并不想红得发紫,也不想淡得雪白,所以,春风也不能把你吹得更红,春雨也不能将你洗得更白!
你朴实、本能地开!
呵,可怜的不知名的小花!
3月24日
落了——
窗前的两树桃花落了!
三天前,她们终于迟疑地、谨慎地开了,在别的桃花、梨花开了之后。是恐惧轻佻的春风?害怕无情的春雨?反正是明丽的春阳催了她们好些天,她们才悄悄地开的。
尽管她们开得小心,但开得高兴,开得真心实意!没有辜负温暖的阳光。不是吗?一夜之间满树红遍,朵朵怒放。开得那么坦然,开得那么实在!她们把整个的春心,全部光华,所有鲜美,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春阳!
然而,三天之后——仅仅三天,一股寒流,一阵东风,把她们吹得满天乱飞,满地乱翻。窗台上,水沟里,菜畦间,小路上……
接着潇潇春雨把她们打入泥土里,冲入溪流中……
呵!桃花,你怕得有理!
3月26日
演员
演员是虚伪的。他给观众看的是化了妆、涂了颜色的假面。
然而,他是美的。
因为观众都说:“演员真漂亮!”
演员是虚伪的。他假情假意,佯哭佯笑,丝毫不流露自己的真情实感,说出自己想说的真心话。
然而,他是真实的。
因为观众都说:“演得真像!演得真好!”
3月27日
生活
生活很甜蜜,生活很快乐!真让人满足,乐不思蜀!
生活多无聊、多空虚,无聊得让人害怕,无聊得让人如坐针毡!
这感觉虽然同时存在,但并不矛盾。生活是复杂的、矛盾的。
站在这边看不见那边,或站在那边看不见这边,一如眼前这山。在山底下开采出来的是矿石,在山坡上扯到的是草,树上摘下来的是果,在山顶上能领略无限风光。各取所需。
如果爬山,山脚下平坦舒服,如果在半山腰止步,既得不到好的休息,也难极目远眺,享受“会当凌绝顶”的快意。如果想如履平地,盘旋上山,或许能在黄昏时登上山顶,看日落西山,暮色苍茫;如果能披荆斩棘,攀缘而上,或许能赶上日上中天,拥长风入怀,一览众山小,并且还来得及回望来路,暗自得意!
当然,这要流汗,甚至流血!
3月28日
流水
清清的河水,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悠悠地流,悠悠地走——
我跟着水流,迷迷蒙蒙,恍恍惚惚,悠悠地走,悠悠地流——
水流向哪里?我去向哪里?水为什么流?我为什么走?
流水默然。我怆然!
流水默然无语。我怆然心伤!
是水在陪我走?是我在伴水流?
水呵!你是入洞庭,还是汇资水?无论如何,你有你的归宿。你可知道我将归于何处?宿在何方?
飘零千里,备受风雨,意欲何为?
不如随水流去,还可入洞庭!
心随流水去,身倚山径斜!
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