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行路:晚清至民国的女性解放与文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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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两汉儒学与史书的“旁逸斜出”

孔子有一句话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13]把女子与小人相提并论,这种理论预设当然有意识形态目的,策略的可行性以性别贬抑为基础。大约孔子出世不正,自感丧失言说女性容止的权利,所以《论语》中几乎处处回避两性关系。孟子就不同,他特别突出日常生活伦理:框定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14]重视家室,“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15]颂扬妇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16]集中勾勒出一幅男性视野中“秩序井然、温煦祥和”的生活画图。不过,孟子并不走极端: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17]

这种非常时期的变通,从侧面反映了日常生活中自然情感的张力。孟子对生命的重视,使我想到承载生命的身体,因为“身体总是由社会形成并由社会定位的”。[18]中国古典伦理的身体话语,总被包含在礼的叙述中。荀子认为,礼起源于对人的欲望的调适,好使其不泛滥。荀子虽正视人的自然欲望但是又惧怕欲望肆虐,其理论出发点在人性恶,性情不可妄长,必须用礼仪来统御,来调节。[19]葛兆光分析礼的来源,认为人的自然性情的表达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20]只有使欲望适度,身体才能安静。人生来就有欲望,欲望的载体是身体,因此,养欲的具体办法当在养体,重视身体的舒适度,使眼、耳、口、鼻、身各得其所,不挑起精神的焦虑,“故人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21]荀子的自然人性论综合男、女两性的身体要求,认为所养在身,并不在性别。世人爱把韩非与荀子看作同路人,但韩非的人性论带有明显的男性偏见,就身体而言,他认为女性“曼理皓齿,说情而捐精”,[22]亲近她会造成身体的衰竭,必须远离后方可使身体安静。试想,如果是皮肤堆叠、齿松发落的老妪,于情自然不能悦,也不会牵动男性的身体了。

董仲舒与韩非同样具有仇女心态。董仲舒的学说是一种实用主义哲学,他的道是天道的人化,“天为君而覆露之,地为臣而持载之;阳为夫而生之,阴为妇而助之……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23]。故“礼者,继天地、体阴阳,而慎主客、序尊卑、贵贱、大小之位,而差外内、远近、新故之级也”[24]。董仲舒对阴阳尊卑的解释确实煞费苦心,万物莫不随阳,所以“贵阳而贱阴”[25],因此,“丈夫虽贱皆为阳,妇人虽贵皆为阴”[26],女性显然没有了自己的主体性。

董仲舒不只让人知晓天地大义、尊卑之礼,还深刻观察到身体对秩序的骚扰,在他眼里,身体(尤其是女性的身体)更危险,如放肆肯定会冲散阳气,天地不正,人伦失序。《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有一段话说:

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於身。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是以阴之行不得干春夏,而月之魄常厌于日光,乍全乍伤,天之禁阴如此,安得不损其欲而辍其情以应天?天所禁而身禁之,故曰身犹天也。

其中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无性的对比的禁身体之情欲,二是有性的隐喻的禁女性之情欲,后一层由阴阳引申而来。天禁阴势,阴喻人之贪喻女,女性当时之情欲就尤其要禁。或许董仲舒的道学味太浓,其广布程度不如当时正声名鹊起的《礼记》。《礼记》把董仲舒玄奥的义理还原成日常行为规范,把身体郑重地纳入社会—家庭之中。

《礼记》为什么不厌其烦地讲述身体,而且更改了荀子的中和思想?因为女子长大为妇,男子长大为夫,“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27]。意义重大,女性作为外来人,身体的贞顺不可等闲视之。因而,隔离女性言行,灌输为妇之道,就成为控制女性身体的最佳手段。女子不得言外,古人说得很多,已成自明之理。关于行动,曰:“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28]“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29]这种日常生活空间的分隔,于男性尚无大碍,他们占据广大的社会空间,而且与女性共同分享家庭空间,男子甚至得以自由穿越内室,只要“不啸不指”即可。在空间的享用上,女性只拥有家庭的一半,而实际上只有自己的寝室活动才稍稍有些自由。社会空间对她们并不开放,“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30]试想遮面而出,眼不见外物,怎能交往?礼还规定,男女行走时不同路途,要互传声音也是断断续续,再加上日用杂物的同性分派,尤其见出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所有这些规定,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防止女性淫乱。人“在世”的方式,精神一,身体二,贞顺要求本在身体,而身体归精神指挥,男女各据其位,各行其道,内外不混言,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阻隔两性交通。不过,身体眼可见,精神却无形,身体的冲动容易扼杀,情欲的萌生无法芟除,所以,异性的间离虽取得性别的陌生化效果,但也不期然地促成了同性间的亲密交往。

这里我们不能不提及班固对《汉书》的编撰,在班固整纲纪的目的统率下,女性同性情爱得以进入男性意识形态视野,虽是充当反面教材,但毕竟让我们看到了真实的存在。《外戚传》中记载着这样一件事:武帝时,陈皇后因为“无子”失宠,于是“挟妇人媚道”。元光五年,皇帝查问此事,认为女巫扮男子与皇后通寝,[31]犹如妖蛊一般,罢黜皇后于长门宫。此事因有女巫参与,同性恋被看作妖蛊,查究其事,乃起于宠衰,不得已而为之。设若陈皇后的同性恋对象不是女巫,只是一个宫女,如果不着男服,不那么看重形式,量皇帝不会大怒,以致诛三百余人。司马相如曾为陈皇后作《长门赋》,虽大肆叙写后宫冷遇,但读此文者必定会探悉罢黜的缘由,况且长门之怨后来已成为失意文人的绝好隐喻,因此,我认为“蛊惑宫闱”与金屋藏娇、罢黜长门一样刻印在古代文人的想象里,而这一点尤其见出陈皇后的女性魅力。

《外戚传》中另有一事,讲述一则宫廷秘闻,我想揣测班固记这件事时的心理。哀帝初立时,司隶解光上奏一事:听说许美人及死去的中宫史曹宫皆“御幸孝成皇帝”,(曹宫)有子,但不知去向。臣派人找知情者狱丞籍武,官婢曹晓、道房、张弃等人问讯,都说曹宫是晓的女儿,以前属于中宫,“因多识而授皇后”,道房与曹宫“对食”。元延元年,曹宫对道房说:“陛下幸宫。”数月后,母亲晓进殿,见宫腹大,宫曰:“御幸有身。”……此段文字出现了“对食”[32]一词,班固在注释中引应劭的说法,“宫人自相与为夫妇名对食”。今《词源》释为:“宫人相约为夫妇。指同性恋爱。”在这个故事中,同性恋不是导致主人公后来可悲下场的原因,她的错误是不该与陛下有染,且生子(指按照当时的情形)。那么,班固为何要记述曹宫与道房互相恋爱的事情呢?我不认为班固在此自夸多识或是旁逸斜出,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看到,曹宫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惩处,我不妨大胆设想一下,这很可能是招来成帝“御幸”的一个特别之处,这样解释,这则同性恋在史书中出现才较为合理。书中竟以“对食”作指称,亦反映出其当时已成为专有名词,必定是因为宫中多怨女,此类事情极易发生的缘故。民间女性虽不见经传其感情生活,但内宅与后宫情形相似,妻、妾、婢、姑嫂、姊妹之间自然也容易发生同性情爱。

女性向同性寻求情爱是男性伦理反弹的结果,我们从标志着“女学”兴起的刘向所编撰的《列女传》中抽取一例略作说明。刘向所列举的模范女性个个贤而有德,“事非礼不言,行非礼不动”,皆从一而终。“贤明传”有一则“宋鲍女宗”的故事,讲鲍苏到卫国谋职,娶了外室,女宗闻知,并未停止赡养父母,反而对他们愈加恭敬,并托人向丈夫问好,赠送外室厚礼。女宗的姐姐说,是你离开的时候了,人家已另有新欢。女宗说,妇人结婚以后就不得改嫁,如果丈夫死了只能终身守寡。妇人的职责本是“执中馈”、“休蚕织”、事奉丈夫和公婆,以贞顺处世,不以专宠为善。按礼天子当有女人十二,诸侯有九,卿大夫有三,士有二。我夫为士,理应有两个女人。并且,妇人还身背“七出”的律条,其中嫉妒列第一,我怎能去做这违礼去义的事情呢?

古典时期的家庭伦理,只强调妇事夫,夫御妇,之间无情爱之说,那为人称道的举案齐眉的孟光,送饭时也要遮住眼睛,不敢正视梁鸿,更不消说日常情感的交流了。女宗的无妒,也不能说明夫妇情感的好合,丈夫娶外室,很可能是对女宗只知执守妇道的反动,而女宗之所以以德报怨,是想化解被遗弃的心理恐惧。夫妇,人伦之首;男女居室,人伦之始。在日常生活中,其功用是合二姓、事宗庙、继后世,背负的全是社会人生的责任,并且,桩桩件件无不排斥涉嫌淫乱的情爱,因此,说古典伦理扬人生抑情爱并不为过。非但如此,仅就抑情爱而言,男女两性承受的压力也有天壤之别。男性只要维系好与妻的礼宾关系,即被称作有德之士,在妻面前受阻的情爱,像鲍苏,可以从妾身上得到(这还是唐以前男性情爱的扩展方式,及至唐代妓业兴起,社会通道敞开,男性不仅可以在家中拥有三妻四妾,而且还可以在外面“游仙窟”,真可谓如鱼得水)。与社会对男性外紧内松相照应,女性情爱却受到严格管束,事实上要想使社会拥有秩序性,也只剩下管理女性这一途。所以男性特别提倡女性专贞,“一醮不改”,限制女性情爱外溢。但是,夫妇之间又无须情爱,这样,必得使女性情爱焦虑分散或转移,事亲、抚子、“养绩”、“执炊”,沉潜于日常事务,男性想当然地认为给女性们找到了情爱危机的合理解决途径。但女性执行妇道,却免不了与男性交往,交往往往是情爱发生的前提,因此,又要讲男女有别,才能有效防止违礼的情爱。费孝通在《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中说:“男女之间的关系必须有一种安排,使他们之间不发生激动性的感情。那就是男女有别的原则。‘男女有别’是认定男女间不必求同,在生活上加以隔离。这隔离非但是有形的,所谓男女授受不亲,而且还是在心理上的,男女只在行为上按照一定的规则经营分工合作的经济和生育的事业,他们不向对方希望心理上的契洽。”[33]“男女有别的界限,使中国传统的感情定向偏向于同性方面去发展。”[34]

刘向之后,范晔把“女传”载入史册,开史传列女的先河。《列女传》所记班昭及《女诫》,对后世影响至深。以前论妇道,皆为男性,自曹大家(对班昭的尊称),始倡女性自诫,其后闺训层出不穷,均从班昭所言。男性劝导女性,往往事倍功半,盖男性自身行为不足以服女性;而女性自诫,且以男性标准为准,则事半功倍,盖出于男女二性共谋,使妇女绝无异端思想。班昭告诉女子,你们生下来就是卑弱的,出嫁以后,要“忍辱含垢”,“晚寝早作,勿惮夙夜”。女子瘦弱是美,修身以敬顺为好,“清静自守,无好戏笑”。班昭还教女子四行(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说自古男子可以再娶,女子不能二适。班昭处处讲求自我克制,女子不必聪慧灵异,能言善辩,颜色美丽,不必“工巧过人”,说到底,女子必须收束天然性情,不使外露,自我封锁、幽闭,方可赢得社会的赞许。但是,幽闭极易导致自我耽迷,所以女性诗词中多有自我哀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