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叩门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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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将尽,大暑未至,平原无声燃烧,刺眼的白光四处闪耀。脐带一样的苍白小路,在田野间寂寞蜿蜒。路上空空荡荡,像是在等待谁的到来。

云朵般的树木笼罩着村子,村子西边有一条小河,热风一过,波光便在布满老年斑的墙壁上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临河的一间房子里,响彻着刺耳的呼噜声。一个穿白背心的老太太睡在旧躺椅上,脖子上贴着半块橡皮膏药,两只脚绞在一起,好像一根油绳[1]。她的嘴巴张得老大,嘴角挂着一条蛛丝般的细线——嘴里没牙,掉口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一只叫小黑的黑狗侧身睡在旁边,它临盆在即,粉红色的肚子日益鼓胀,好像能看到调皮的小家伙们在里面你推我搡,迫不及待想要钻出来。

灼热的风从平原深处吹来,缓缓穿过房间。房间里弥漫着午饭浓重的酱油味、成熟水蜜桃的味、橡皮膏药的味,当然,还有老人身上独有的味,有点像走油的月饼。

知了的叫声忽高忽低,单调而又乏味。村子里见不到一个人,空洞、寂寥、了无生气。

时间几近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鼾声戛然而止,老太太咂了咂嘴,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呆滞地看了看四周。从前几天开始,每次醒来,她都会这样看上好一会儿,好像要确认自己是否还活在世上。

她昏昏沉沉,像一只被烤得半熟的地瓜,右手睡麻了,便用左手抓住,在躺椅的扶手上用力摔打,像是要把结块的糖敲碎。沉闷的砰砰声在房间里回响……

房间要多乱就有多乱,几乎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家具陈旧、破败、忧伤,没有光亮。饭桌下堆了十几只黑皮的西瓜,乍一看,像躺着一只只懒洋洋的小黑猪。她抱出一只,一切对开,用白瓷的调羹挖了起来。

村里人买西瓜都是一只只地买,只有她成担成担地买,一个夏天,要吃掉差不多二十担呢。她已经很多年不喝白开水了,夏天的时候,用西瓜解渴,其他季节则喝雪碧和银鹭花生奶,实在不行,也要开水里加两勺红糖。她像孩子一样喜欢甜味。她的味蕾像一件五颜六色的裙子,渐渐被时间漂白,只有甜味才能带来短暂、轻盈的愉悦。

老太太姓赵,我们姑且叫她赵老太吧。她八十有四,精瘦如猴,脸上皱纹密密织织,活像一个揉皱的纸团。右眼的眼皮耷拉得厉害,看上去好像总是半眯着,只有左眼一半大小,眼底的皱纹,涟漪一样晕开,右眼的白内障,给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迷雾,左眼却像孩子一样明亮、清澈、调皮。她是个顽童般的老太太,特别爱笑,别人都说,痴人多笑,痴狗多叫。她才不管那么多呢!

吃完西瓜,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将三条裤子搭在肩上,向堂屋走去。她的身体每天都在缩水,过一段时间,裤子就会“长”长,拖把一样拖在地上,烦不胜烦。

堂屋相对凉快,门上贴着白色对联,如今只剩下一张,另一张不知道被风藏到哪里去了。屋里残存着花露水的味道——村里人总会在葬礼上洒很多花露水,用来掩盖尸体的恶臭。

二楼响起有气无力的脚步声,一个女人从楼上慢慢飘下来。这是个树叶般单薄的女人,长期的失眠已经将她的眼眶染成了紫黑色。一见到赵老太,她立刻把脸拉得跟丝瓜一样,好像赵老太欠着她许多债似的。女人叫玉珍,是赵老太的新妇[2]

赵老太戴着棕色的老花镜剪裤脚,头凑得很近,几乎要钻进裤管里去了。

玉珍喝了一碗大麦茶,在一张吱嘎作响的竹椅上坐下,将一只酱色的小竹匾搁在大腿上,开始拣米里的小石子。她身体虚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头发蓬松、杂乱,狭长的脸上分布着不规则的白色斑点,每隔一会儿,就会像马一样喷一下鼻子。

走了线的墙壁上挂着两张黑白照片,一张蒙尘,一张崭新,上面的两个男人,长得很像,嘴有点歪,紧绷着脸,神情怪异地看着这两个女人。老旧的吊扇缓慢转动,发出咯咯的响动声,吃力地搅动着灼热的空气,好像勺子搅动着黏稠的糖浆。

家里算不上富裕,房子倒很宽敞。前面的两间瓦房,是五十年前修的,已到了倒塌的边缘。墙壁上布满黑乎乎的霉点,窗户上蒙着蜘蛛网,四分之一的屋顶塌陷下来,碎瓦撒了一地。门变形严重,如同中过风的老人一样歪着嘴巴。门上挂着两个黄铜的门环,风一吹过,发出叮叮当当的寂寞脆响。后面是三间楼房,修了也有二十来年了。梯形的天井里,种着一棵孤独的枣树。大部分时间里,天井寂静无声,好像主人出远门去了。

玉珍原本住在二楼最东边的房间,后来搬到了女儿的闺房。赵老太住在一楼最西边的房间,从窗户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小河,看到对岸的三棵柏枝树,树是前几天刚刚种下的,很矮,像三个人盘着腿坐在地上聊天。

两个人做着各自的事情,一句话都不说。赵老太的动作极慢,好像怕弄疼了裤子。她不时抬头望一望外面的天空,顺便将引钱[3]在头上磨一磨。天气热得要命,她身上滑叽叽的,盼望着能痛痛快快下场雨,如果能一直下到天黑,那就再好不过了。

老天终究还是仁慈的,每天下午都会施舍一场雨,有时候三点多,有时候是四点多,雨如果下透了,气温就会降下来,空气也会随之变得清冽、甘甜,万物神采焕发,风吹在身上,简直比神仙还要快活。不过,这样的日子总是可遇而不可求,整个夏天也碰不上几回。

长台上,一只天蓝色的座钟咔咔作响。一过三点,外面起风了,风像推土机一样,把乌云推过来,一层层堆积着……天暗下来,不像是下午,倒像是半夜。

一道闪电从天边掠过,接着打起了雷。开始的时候,雷声有近有远,相互呼应着,近处的雷声很大,一响完,远处立刻传来一连串的雷声,好像一只大狗叫过之后,一群小狗紧跟着叫唤起来。到后来,叫声连成了一片,再也分不清楚了。

暴雨终于袭击了平原。雨水冒着泡,怒气冲冲地流进小河。屋子里并没有马上凉快下来,反倒比先前更加闷热,热气夹带着尘土,直往屋子里钻,让人喘不过气来。雨把地底下的热气连根拔起来了!

赵老太停下手里的活计,把引钱别在裤脚上,眯着眼睛看雨。小黑被雷声惊醒,在雨中兴奋地跑来跑去,吠个不停,完全没有一点做母亲的端庄模样。

裤脚总算弄完了,赵老太上身一试,发现右边的裤脚多折了一道,裤腿一边高,一边低,像极了乜斜她的眼神,只好脱下来继续改。

玉珍轻声嘀咕道:“剪那么短,你准备去摸鱼吗?”这是那天她和赵老太说的第一句话。

雨点疯狂叩打大地,河流迅速膨胀。昏昏欲睡的树木,终于醒过神来。雨下得越大,鸭子和青蛙的欢呼声就越大。赵老太没有听见玉珍的话,从去年开始,她的耳朵就有些背了。

突然,赵老太扑哧一声笑了,带着抑制不住的得意自言自语道:“等补助金一到手,老娘就去趟广州……老娘这世人生还没坐过飞机呢!”

广州在什么地方,她连屁的概念都没有;广州有多远,她也一无所知,只知道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个地方,只会在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中出现。为什么去广州,而不是其他地方呢?因为她最小的女儿秀英在那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赵老太经常会做异七八怪的梦。午睡的时候,她梦到自己坐上了去广州的飞机。那真是一场惬意的旅行啊,一路遇到的都是好人,人家看她年纪大,不但不让她出机票钱,还让她坐在飞行员旁边。飞机开得真快,眼睛一眨,就升到了半空,再一眨,就降落了……外甥小泽开着车来接她,还带了她最喜欢的草莓味棒棒糖。她一边吃,一边欣赏着外面的风景,广州的风景竟然和小镇一模一样……车子继续往前开。突然,垃圾堆边出现了一条脏兮兮的黑狗。她这才想起自己没把小黑带出来,一下子吓醒了……

其实,去广州完全是赵老太的一厢情愿,秀英欢不欢迎她,她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玉珍却当了真,两片惨白的嘴唇不停颤抖,似乎不是坐在堂屋里,而是坐在一艘正在沉没的轮船上。赵老太去哪里,她一点也不关心,别说是去广州,就是去美国,她也无所谓。她关心的是那笔钱。

钱就是玉珍的命。她常跟人说:“谁要是给我一万块,我可以马上去死。”别人反问她:“人死了,钱有什么用?”她便翻着白眼说:“你给了我,我再告诉你。”

在玉珍眼中,每个人都是一只钱包,一只会说话、会吃饭、会走路、会哭会笑的钱包,而赵老太无疑是其中最大的那一只。如果赵老太真去了广州,那笔巨额的补助金就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啦。无论如何,她都要让赵老太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玉珍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却仍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用惯常的刻薄语气说:“哼!你……就做梦吧,你只有六十来斤,飞机才不会搭你呢。”

赵老太的心猛地一沉,涨红着脸说:“啊!……为什么呢?老娘又不是没有钱。这帮野种凭什么不搭我,按理说,人越轻应该越便宜才对啊!”

“哼!有钱?有钱有什么了不起?!全世界就你一个人有钱吗?!”玉珍顿了顿,又用一种更加不屑的语气说,“你像屁那么轻,风一下子就把你吹走了。”

地上有一片褐色的鸡毛,她拈起来,放在嘴边,轻轻一吹,鸡毛便消遁于堂屋昏暗的光线中,不见了踪影。

“喏!就像这片鸡毛一样。”

赵老太吓得不敢接嘴,好像自己就是那片可怜的鸡毛,真从飞机上掉了下来。

玉珍得意极了,她最喜欢捉弄赵老太,看到赵老太可怜兮兮的样子,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生活实在太沉闷、太无聊,只有在折磨别人的过程中,才能找到一丁点儿乐子,就像一个饥渴至极的人,即使吃到一粒米、喝到一滴水,也是莫大的安慰。

“你又没坐过飞机,你怎么知道?”赵老太突然醒过神来,嘟着嘴说。

“笑话!”玉珍一脸不屑,冷笑道,“哼!全世界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亏你活了这么大年纪,我看你真是白活了。”

赵老太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越想越怕,身子缩成一团,像是被自行车轧过的易拉罐。过了好一会儿,一脸委屈地嘀咕道:“怎么能这……这样欺负人呢?!”

玉珍假惺惺地说:“闲着没事,骗你干什么?难道会多长出一块肉来吗?”


[1] 油绳:方言,即麻花。

[2] 新妇:方言,即儿媳。

[3] 引钱:方言,即缝衣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