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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雨,像远方的客人一样来去匆匆。檐下还在滴着水,天已经完全朗开了。一只鸟湿了翅膀,跌落在地。它神经质地扭动着脖子,四处张望,然后慌慌张张地跳跃着,躲进草丛去了。
太阳又出来了。天空一脸无辜,好像压根就没下过雨似的。光线更加刺目,气温比先前还要高。赵老太对玉珍的话将信将疑,剪完裤脚,找红香去了。她跟红香走得最近,有时候甚至觉得比跟自己的女儿秀英还要亲热呢。
暴雨虽然短暂,但还是给死气沉沉的村子带来了些许生气。树叶闪着油光,蜘蛛网上挂满透明的小水珠,知了的声音愈发稠密、刺耳,像一个调皮的小男孩用小刀不停地刮着铁皮。
路上到处都是水凼,这可把鸭子们高兴坏了,它们从一个水凼跑到另一个水凼,伸长着脖子喝水,发出嘎嘎的笑声。鸡也出来了,它们不像鸭子那么着急,迈着悠闲的步子,扑打着翅膀,抖落身上的水珠,在湿乎乎的草丛里寻找蚯蚓。鹅呢,像贵妇一样优雅,戴着黑色的小礼帽,穿着灰白的小西装,晃动着硕大的屁股,好像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舞会。一只白鸭钻到了鹅群里,试图把自己假扮成鹅,可它走路的样子,却像卓别林一样滑稽。
红香家和赵老太家隔了三排房子,脚一抬就到。平时这个时候,红香肯定在搓麻将,今天,她却没有“上班”,正斜靠在门框上吃水菜瓜。她神情慵懒,右脸有竹席的印记,看样子刚刚才从午睡中醒来。
“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赵老太笑着说。她脸上没什么肉,一笑起来,鼻翼两侧立刻拱起两条斜斜的皱纹,活似游动的昂公鱼。
“唉!快别提了!”红香有气无力地说,“兔子婆婆今朝到医院去做检查,凑不齐人了……昨天下午就有了前兆,看东西有重影,连麻将上的花式都看不清,把四条当成六条打,把二万当成三万打,临出门时,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呢。”
“估计是白内障吧,我得了很多年了。人老了,总有些零件会出毛病的,只要发动机不出问题就行了。”她是个快活的老太太,喜欢讲一些发松的话。
“鬼晓得呢!”红香撇了撇嘴说,“千万别住院才好。不瞒你讲,天天搓麻将,突然一天没的搓,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连吃饭睡觉都不香,心里痒痒的,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咬。”
“这还不简单,找个人来替一下不就行了?”
“你说得倒轻巧,这年头,最难找的不就是两条腿的人吗?”说完,她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抓住赵老太的手说,“要不,明朝你来打?”
“麻将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们。”赵老太一边笑一边夸张地摆手。
“这有什么难的,我教你,包你十分钟满师!”
“我……我……我又没钱!”
“滚你娘的蛋!”红香半笑半恼地说,“你没有钱,这世上谁还有钱呢?连你都没有钱,我们这些穷人还要活吗?”
赵老太非但没有生气,还暗生欢喜,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说:“你可以叫玉珍嘛。”
“她?”红香激动地尖叫道,“她就是只进不出的黄鳝笼。要是输了十块钱,还不马上去上吊?!”
赵老太会心一笑,她和玉珍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玉珍。玉珍特别爱占小便宜,哪一天不占,就觉得这一天白过了。如果看见一只母鸡在下蛋,她会猫着身子在旁边守着,等母鸡的屁股一抬,就把热乎乎的鸡蛋塞进口袋。她去帮人家收黄豆,收了工钱不说,还会偷偷带上一个布袋,装半袋黄豆扔到草丛里,后半夜去取。每次去孵坊里捉小鸡,她总要趁人不注意偷两只……赵老太本想附和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喜欢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
“嘿,我听说去年夏天,她被蚊子咬了两个包,就写信给外地的两个阿哥,说自己浑身上下长满了红点,连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书。那两个痴鬼阿哥信以为真,每人给她汇了两千块钱。有没有这回事?”
赵老太笑着说:“她又没分钱给我,我哪里晓得。”
两人扯了一会儿闲话,赵老太终于言归正传,问道:“你见的世面多,我来请教请教你,像我这么轻的人,是不是不能坐飞机?玉珍说,我一到空中,就会被风吹走,是不是真的?”她怯生生地等着红香回答,像是等待着法官的判决。
红香似乎有些为难,说:“老阿婶啊老阿婶,你实在是太抬举我了。不瞒你讲,飞机我可没坐过,不光是我,村里谁也没坐过……不过倒是听说过这样的事体,镇上的蒋老太,女儿在北京工作,去年想把她接去享享清福,没想到买了机票,却上不了飞机。”
“啊!她……她……多少斤?”
红香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她也挺瘦,不过足足高你一个头,估计比你还是要重五六斤的。”
赵老太不吭声了,低下头,好像为自己可怜的体重感到羞愧。
红香叹了口气说:“非但上不了飞机,一千多块的机票都打了水漂,泡都没冒一个。”
赵老太听罢,激动地说:“要换了是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钱讨回来!”
红香狠狠白了她一眼。
赵老太弹簧一样缩了一下脖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红香接着说:“那蒋老太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最后还是一分钱没退。”
赵老太心疼极了,好像机票钱是她出的一样,脸涨得通红,嘴唇颤抖,憋了半天,气嘟嘟地说:“这……这……这不是欺负人吗?!”
“老阿婶,话可不能这样说,人家也是为了你好。”
“难道风真的会把人吹走吗?”
“我听说耳朵也受不了。”
“耳朵也会被吹走吗?”赵老太吓坏了,眼珠子几乎要跳出来了,腮帮子神经质地跳动着。
红香被赵老太逗笑了,捧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眼泪都笑出来了。她说:“那倒不会,我听说就连年轻人下了飞机,都要揉耳朵。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赵老太摇了摇头。
“我开始也想不明白,后来总算想明白了。我们能听到声音,都是因为耳朵里有一层膜,一个人听的话越多,那层膜就越薄,老人家的耳膜是经不起折腾的,一不小心就破了。”
“破了会怎么样?”
“那还用说?!”
赵老太吓得脸色铁青,像正在发芽的土豆那么青。
红香见她一脸沮丧,马上开始奉承她:“老阿婶啊老阿婶,我活了快六十年了,现在总算活明白了。这世间路上,千好万好都不如钱好!有钱就有福气!像我这样的穷鬼,别说坐飞机,连想都不敢想,只能指望下世人生投胎投个好人家了。”这一席话对赵老太果然管用,她咧了咧嘴,露出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