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轻于尘的是光
——致敬马克•里维《偷影子的人》
1.
玉玲静静地坐在操场的草坪上,早春的阳光洒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她长长的头发有一丝憔悴,像是很久没有整理了。我坐在她身旁,揣度着她的心事。
尴尬的我忍不住开了口:“玉玲,好久不见,一个月都没见你来上学了!”
她显然是回避了我的问题,用不同于她以往甜美的干哑嗓音说道:“莫奇,你说有比尘埃更轻的东西吗?”
我感到不知所措,答了一句:“空气!”
玉玲:“那为什么尘埃还会漂浮在空气中?”
我:“你到底要表达什么?”
玉玲:“比尘埃要轻的是光!”
我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又一时语噎不敢去细问。只看见她缓缓捧起清晨的那一抹阳光,细小的泪珠从她的眼角中滑出,并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之后好久都没有见过她,直到听说她的葬礼!都是一个村子的,好多同学都去参加过,我没有去,因为我不敢去。
我不知道那天与她的谈话是最后一次。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与我最好的玩伴从我的世界消失,像空气里的尘埃微不足道。
2.
我开始思考死亡。
以至于在某次没有她的放学路上,我嚼着口香糖,不小心将其吞到了肚子里之后,我以为我也会像玉玲一样很快死去,因为我不知在哪里听说口香糖在肚子里不能够消化,不能排出体外,会吸血直到人死亡。
尽管那一件事在今看来完全没有科学依据,但足以影响到我的整个童年,那只是表象,我怀念的是玉玲,那个一直停留在我脑海中长不大的小女孩。还有她最后的那个答案。
十几年来,我又经历了失去身边之人的痛苦,父亲、爷爷、奶奶,如今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她已年过半百,各种病症缠身。
同样的规律,他们都消失得如同尘埃,最后只化作周围人心中的一道念想,早已微不足道。我再也找不到比尘埃更轻的东西。
我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动机,选择当了一名急诊科医生,也许是为了抓住这轻如尘埃的生命吧!
工作五年来,我表现非常优秀,我由最初应因病危之人的生命消失而伤心绝望,到现在的麻木不仁,我从容镇定地接诊着每一台手术,如同机器一般,拿起手术刀,切除病灶,然后缝合包扎。我更像是流水线的工人,病人只是一个个需要组装的零件。
他们的生死,我只能尽职尽责,有人活着,我亦高兴;有人死去,我不悲伤。
就像《活着》中的福贵一样,亲人一个个的离去,他开始伤痛欲绝,最后归于平静,他把唯一在他身边的那头水牛也取名为福贵,不仅仅是福贵,还给这个老实忠厚的家伙取他死去亲人的名字。
3.
院里面突然接诊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高烧不断,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胡言乱语,这个女孩由我接诊。
我依然如同往常的工作一样,不幸的是小女孩因高烧双目几乎要失明。而且病情极不稳定,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一天等到病情稳定,恰好我有空,于是决定推她出去,晒晒太阳。
她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小小的酒窝,俏皮的脸蛋,微微卷起的刘海,若不是她的眼睛紧闭着,丝毫看不出这个可爱的小生命正受到死神的威胁。
“叔叔,这阳光好暖和,真想看看这儿有多美!”她说着,甜甜的声音中丝毫听不出悲伤的味道来。
一向冷漠的我也被这气氛所感染了,我柔和地说道:“这里的确很美,放心吧,我会治好你,让你看见阳光的。”
草坪上有些人正在散步,偶尔能听见行人欢笑的声音,突然感觉有些美好,一直沉浸在消毒药水气味中的我从未感觉空气如此清新。
我看见她把手举起来,模仿着捧起一束阳关的样子,说道“叔叔,我的眼睛好像能看到一点阳光呢,暖暖的,金黄的,你看我的手都能捧起它们”。
这个样子太熟悉了,唤起了我深藏在内心的东西,小女孩如同玉玲一样,她们太相似了,甚至是样貌。
4.
我陷入回忆,在深渊中挣扎,我极尽脑力去想玉玲是怎样离我而去的,但那里是一片空白,若没有回忆,便只能用想象来填补虚妄,可怕的是我想到了我当时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见她最后一面。
我懊恼,悔恨,恨自己当初是那么胆小和懦弱,甚至在自己亲人的葬礼上都流不出一滴泪来。
我见惯了生命的逝去,所以麻木。
而此刻呢?我现在真的不忍心这个小女孩也像他们一样,可残酷的事实还是到来了。
小女孩不知何时晕倒在轮椅上,我毫不犹豫抱起她冲向急症室,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你千万不能有事啊,叔叔一定会让你看见阳光的。”
手术室的灯光亮起,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甚至连我第一次手术时都没有过,我拿起手术刀的手在颤抖,豆大的汗珠涌上脑门,旁边的护士和助手见我如此紧张,就准备让我在旁边打下手,我坚定了我要自己来,毕竟他们的经验没有我丰富。
紧张的手术开始了,我渐渐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在无影灯下聚精会神,害怕有一丁点的散失,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让玉玲的悲剧重演了。
直到最后的缝合,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差错,就当我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噩梦来临了,上下起伏的心电图开始趋于平稳直到变成直线,我的脑子里一片的嗡鸣声,整个世界都要变成空白。
我忘记了,我是怎样亲手将白布单盖在这个可怜的小生命的躯体上,我是怎样在她父母的推耸怒骂中苟延残喘,我不知道那一天我是怎样醉成一滩烂泥,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我不知道凝固在心底多年的冷漠防线是怎样崩碎的。
也许我没有老福贵那样的淡然,真的,我不适合当医生。于是我辞职了,终日沉溺于酒精,我怕自己清醒时的脑海中会出现玉玲和小女孩的影子,我害怕,愧疚,所以只能选择麻痹。
我甚至开始变得畏光,只能躲在阴暗之处喘息。
5.
就当我在煎熬中度日如年的时候,更可怕的消息传来:母亲的病情加剧。
就在那一天,我咆哮、愤怒、悲痛欲绝,高声怪叫:“为什么这一切让我来承受,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残忍?”我摔碎了所有的东西,却唯独摔不碎可怕的心魔。
我乘着深夜的火车赶回了老家,看见躺在县医院床上的母亲,头发变得灰白,虚弱无力,午后白净的病房渗入凄惨的阳光。
我跪倒在她的病床前,呜咽道:“儿子不孝,害的您变成这样,自己的工作也弄丢了。”
母亲慈祥地睁开眼睛,她为我操劳了半辈子,如今在病重的时候仍要安慰我:“小奇啊,这不是你的错,从小你就受过太多的苦,终于等到你当医生了,还要这样劳累!当医生的偏偏又要看惯生死,当初也拦不住你。”
我:“您别说了,快好好休息。”
母亲:“恐怕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我也很难受,人这一生啊,真的像尘土一样轻,有时候怎么也抓不住,与其因为他人的死痛苦折磨自己,不如坦然面对,任何东西都有终结的一天,只是时间的早晚,咳…咳…”
说到这里,她咳得更严重了,我赶紧劝她先别说话,她很执拗,强打着精神说道:“小奇啊,我就是怕你放不下,不能坦然,才当初极力阻止你当医生的,无论现在你怎样,一定振作啊……”
那一声“啊”拖得绵延而漫长,像平时语重心长的话语一般,只是我再也听不到了。
无论当初我是怎样地击打着自己的脑袋,像疯子一样地大吼大叫,怎样被人拖出了医院,也依然改变不了事实。
又是一年春雨时,景不变,人已变。我把母亲的骨灰葬在了家乡,当我去扫墓时,在角落里惊奇地发现了一个小墓,藏在杂草的深处,我拨开杂草,看见模糊的字迹,原来是玉玲的墓,她死的时候才只有十岁。我庆幸母亲隔她很近,我止住了悲伤,为她们分别上了几炷香,一是为了祭奠亲人,二是为了祭奠童年。
细雨停了,三月的太阳从云层中钻出来,暖暖的,金黄的,我不受控制地伸出朝圣的双手,捧起那一束阳光,原来,比尘埃还要轻的是光,是阳光,代表一切光明的阳光。
生命如同尘埃一般易逝,也能和光一样明媚,终于,那个童年的疑惑被解开:轻于尘的是光,轻于生命的是死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