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十一人)
古诗[1] 第一
【原文】
其体源出于《国风》[2]。陆机所拟十四首[3]。文温以丽,意悲而远[4]。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5]!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6]。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亦为惊绝矣[7]!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8],悲夫!
【注释】
【白话译文】
古诗风格的源头,起于《国风》。陆机模拟古诗,创作了十四首拟古诗。(古诗)文辞温婉清丽,意味悲壮悠远,摄魂夺魄,可以说几乎是一字千金!此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然多于哀伤幽怨,文体颇为杂乱。曾经怀疑,是建安年间曹植、王粲所作。《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也令人惊叹绝倒!而今,诗人连同他们的时代(已然)湮没不见,但古诗清越之音流传久远,实在令人叹息!
【解读赏析】
本节所说的古诗,是特指五言古诗。钟嵘把不知作者、不明题目与年代的五言古诗,冠以《古诗》。曹旭《诗品集注》中说:古诗,是指流传于两晋南北朝时期的两汉无名五言诗。内容多写闺人怨别、游子思乡、亲朋聚散、人生倏忽、怀才不遇等下层文人失意、彷徨、痛苦、伤感之思想,反应当时人的生命意识,表达人的觉醒与悲欢离合之典型感情。
现代一般认为是东汉桓、灵年间文人所作,但其实也并不十分确凿。之所以有此一说,大约是缘于《文心雕龙·明诗》所言:“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以此为论,五言诗,尤其是《文选》所选《古诗十九首》这样成熟的五言诗,不应出自西汉。而东汉直到班固《咏史》诗,依旧质木无文,故推测《古诗》当是汉末桓、灵作品。能够确定的是,《古诗》是两汉的作品。
《古诗》在表现手法上,无疑是与钟嵘推崇的“皆由直寻”一致的,或是直白描述,或是直抒胸臆,通过浅显的词语,极少的修辞,表达清越幽深的情感。《文心雕龙·明诗》赞以“直而不野(直接却不粗俗),婉转附物(着重实物描绘),怊怅切情(抒发真情实感,不矫揉造作)”,并认为《古诗》是“五言之冠冕”。《文心雕龙·明诗》对《古诗》的认可,可用后人形容白居易诗风的八个字来概括:通俗易懂,朴素真实。这也是钟嵘自然美感的诗歌欣赏观。
汉都尉李陵[1] 第二
【原文】
其源出于《楚辞》[2]。文多凄怆,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谐,声颓身丧[3]。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
【注释】
【白话译文】
李陵诗风,源于《楚辞》。文辞多凄然悲怆,是怨愤者之流的作品。李陵,名门子弟,才干卓越,(然而)命运多舛,(以至于)李氏一门名声尽毁、全家被诛。假如李陵没有遭受这样的苦难,他的诗文又怎么能达到这样的水准!
【解读赏析】
《楚辞》文体起于屈原,而宋玉等人也是承袭其体例。屈原一生有志难伸、报国无门,遭受排挤流放,这样的经历背景奠定了《楚辞》悲愤的基调。《楚辞》骚体文学另一特点是,对“兮”字的运用。《楚辞》骚体对后世文学影响极大,汉高祖刘邦仿作《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武帝刘彻仿作《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李陵与苏武的送别歌:“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也是采用《楚辞》体例,满是悲怆、哀怨之情。钟嵘说李陵诗源于《楚辞》,当确凿无疑。
李陵的五言诗,《文选》《艺文类聚》载有《李陵与苏武诗》三首,《艺文类聚》载有《汉李陵赠苏武别诗》四首,《初学记》载有《赠苏武诗》,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载有《李陵录别诗二十一首》,《古文苑》载有李陵录别诗十首等。
上述所列李陵五言诗,就诗的艺术性来说,列入上品并无异议,异议在于是否是李陵所作,有人认为是后人假托李陵之名而作。所以对作者有异议,是因为这些诗歌过于成熟。颜延之说:“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托,非尽陵制。”就是比较典型的代表意见。可即便颜延之所说属实,他依然没有能够完全否定作者为李陵的可能性,他说“非尽陵制”,而非“尽非陵制”。钟嵘秉持作者为李陵,也并无不可。
钟嵘显然将李陵的遭遇比拟屈原,“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西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李陵率五千步兵北出居延千里进击匈奴,遭遇匈奴骑兵八万人的围击。其后,李陵顽强抵抗八日,以五千步兵斩杀匈奴骑兵万余,最后粮草、箭矢俱尽,没有援兵,不得已投降匈奴。李陵是不是诈降,随着后来汉武帝诛杀李陵全家也无从验证了。但从李陵后来的表现推测,李陵当时投降匈奴可能是权宜之计。他与苏武话别时所歌,言辞清楚。后来汉使邀李陵归汉时,李陵悲愤地说:“我率领五千步卒横行匈奴,弹尽粮绝山穷水尽,又无救援,有什么对不起汉家天子?他为何要杀我全家?”汉使一再相邀,李陵却是心灰意冷,说:“我已经是匈奴人了。况且回去容易,却难免再次受辱。”
结合李陵的经历,再比照《汉李陵赠苏武别诗》,说是李陵所作,也在情理之中。
汉婕妤班姬[1] 第三
【原文】
其源出于李陵。《团扇》短章[2],词旨清捷[3],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4]。侏儒一节[5],可以知其工矣!
【注释】
【白话译文】
班婕妤诗风,源于李陵。《团扇》篇幅虽小,但词意凄清、文辞明快,哀怨深切、文辞绮丽,真正体现了一个普通女子的真情实感。通过《团扇》这首短诗,便可知她的作诗功力了!
【解读赏析】
班婕妤,西汉名将班况之女,班彪的姑母,班固、班超、班昭的姑祖母。班婕妤因品性醇和,文采出众,选入宫中。班婕妤与汉成帝有一段美好的光阴,直到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入宫。赵飞燕姐妹入宫受宠,班婕妤退让避祸,侍奉王太后。自此,她离开成帝,寂寞深宫。班婕妤的诗赋,大多是这个时间所作。
据传,班婕妤的作品很多。但大部分已佚失,流传到今世的只有《团扇歌》《自悼赋》《捣素赋》。《汉书·外戚传·班婕妤传》:“赵氏姊弟骄妒,婕妤恐久见危,求共养太后长信宫,上许焉。婕妤退处东宫,作赋自伤悼,其辞曰:‘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盛明,扬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宠于增成。既过幸于非位兮,窃庶几乎嘉时,每寤寐而累息兮,申佩离以自思,陈女图以镜监兮,顾女史而问诗。悲晨妇之作戒兮,哀褒、阎之为邮;美皇、英之女虞兮,荣任、姒之母周。’”可以看出,班婕妤的赋与李陵“文多凄怆,怨者之流”是吻合的。钟嵘说班婕妤诗风源于李陵,当是恰当。
但班婕妤的诗,面临与李陵诗同样的尴尬,伪作。以《怨歌行》为例,“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因诗的用词与写作技巧过于成熟,除了徐陵的《玉台新咏》和《文选》外,大多不认为是班婕妤所作。《汉书》没有提及,《文心雕龙·明诗》则说“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怨歌行》的影响极其深远,陶渊明所作《闲情赋》,“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两句,就是化“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而来。南朝梁刘孝绰《班婕妤》“怨妾身似秋扇,君恩绝履綦”,清代纳兰容若《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便是直接取于班婕妤及其《团扇》诗的典故。
魏陈思王曹植[1] 第四
【原文】
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2],词彩华茂[3],情兼雅怨[4],体被文质[5],粲溢今古[6],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7]。俾尔怀铅吮墨者[8],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9]。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10]。
【注释】
【白话译文】
曹植的诗风,源于《国风》。文辞挺拔遒劲,诗意气韵灵动,诗文兼有雅正、哀怨的情感,文质兼备,文采震古烁今,卓越超群。唉!曹植对于文章,就好比周公、孔子对于伦理,鱼鸟中的龙凤,音乐有了琴笙,女工刺绣中的黼黻。使得你们这些诗歌作者,抱着(他的)诗篇仰慕不已,(以他的)文采光辉来照亮自己,检点得失。所以,如果孔子的门徒写诗的话,那么刘桢可谓登堂,曹植已然入室,张协、潘岳、陆机,则刚坐进廊屋里。
【解读赏析】
“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钟嵘对曹植的推崇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把曹植推到了诗坛圣人的高度。曹植的诗自是当得起,可这更是钟嵘“自己”的曹植。钟嵘通过对曹植的肯定,导出他的诗歌美学标准:一是诗歌风格上要文辞硬朗而富于文采;二是内容上要兼有雅正与悲情的情感。
此处所说的“雅”,是指拥有《诗经·小雅》的雅正;“怨”,是指拥有《离骚》的幽怨,及受《离骚》影响汉代以来的以悲情为美的思想情感。《史记·屈原列传》:“《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曹植“情兼雅怨”,是他的诗歌创作高度,也是钟嵘诗歌创作与美学欣赏的标准。
《南史·谢灵运传》:“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虽是文人述事善用夸张,也足可见曹植才气之高。
魏文学刘桢[1] 第五
【原文】
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2]。贞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3],雕润恨少。然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
【注释】
【白话译文】
刘桢诗风,源于《古诗》。(他)仗着自己的高超才气,偏爱奇言异语,动辄就会多有令人惊叹绝到之语。(他的诗)骨气坚贞胜过严霜寒雪,意境高远、超凡脱俗。只是文采衬不上气势,文辞雕饰可惜过于吝惜。即便如此,自曹植以下,刘桢堪称独一无二了。
【解读赏析】
钟嵘对刘桢诗的评价,可以归为三个方面:一是格调高峻,二是情辞丰茂,三是少饰多悲。
曹丕《典论·论文》中说:“刘桢壮(文风高峻)而不密(严密,少文采)。”又说刘桢、孔融等七人“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凭借)”。曹丕之说,与钟嵘所评“贞骨凌霜”“雕润恨少”一般无二。《三国志·王粲传》提及曹丕给吴质的书信中,称赞刘桢“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亦可见,刘桢当时已有盛名。
刘勰《文心雕龙·体性》:“公干气褊(biǎn),故言壮而情骇。”说刘桢因为性格狭隘急遽,所以他的文辞才能够遒劲有力、摄人心魄。这也是钟嵘所说刘桢“贞骨凌霜”的旁证。
钟嵘以刘桢源出于《古诗》,而《古诗》源出于《国风》。曹植源出于《国风》,似乎曹植更为醇正。曹植“情兼雅怨,体被文质”,刘桢“气过其文,雕润恨少”。两下对比,似刘桢多有不足,可是钟嵘以曹植来对比刘桢,足见钟嵘对他的喜爱,也足见钟嵘评诗的标准。
魏侍中王粲[1] 第六
【原文】
其源出于李陵。发愀怆之词[2],文秀而质羸[3]。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4],比魏文有余[5]。
【注释】
【白话译文】
王粲诗风,源于李陵。他的诗多用抒发忧戚悲怆之词,文辞华美而文体风格却不够硬朗。在曹植、刘桢中间别有一种风格。(王粲)比曹植不足,比曹丕有余。
【解读赏析】
王粲善文赋,刘勰称之为建安七子之首,与曹植并称“曹王”。《文心雕龙·体性》:“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刘勰称赞王粲性急才锐,所以他的文章锋芒显露而才识果断。《典论·论文》中曹丕称赞王粲“长于辞赋”,并对比说“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虽张(衡)、蔡(邕)不过也。”《三国志·王粲传》中蔡邕亦说王粲,“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钟嵘说王粲在曹、刘间别构一体,当是不虚。
王粲的文风,前期以忧国忧民与怀才不遇为基调,一派悲哀伤情气息,如钟嵘所说“发愀怆之词”。《七哀诗》是这个时期的王粲的代表作。建安十三年后,王粲得到曹操重用,同时与曹丕、曹植关系密切,加上随着北方的统一,大的战乱也停止了。这个时期王粲的文风转而激奋昂扬。如《从军诗》五首等。
王粲与刘桢同为建安七子之一,刘勰说王粲为首。曹丕称赞刘桢时,也仅是赞其赋,至于诗则“然于他文,未能称是”。萧纲《与湘东王书》:“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杨(雄)、马(司马相如)、曹(植)、王(粲),近则潘(岳)、陆(机)、颜(延之)、谢(灵运)。”王粲早期的《登楼赋》《七哀诗》都极为传颂,《登楼赋》历来与曹植的《洛神赋》并列。清代沈德潜《古诗源·卷五》:“《七哀诗》,杜少陵《无家别》《垂老别》诸篇之祖。”方东树《昭昧詹言》:“建安七子……仲宣为伟,局面阔大。公干气紧,不如仲宣。”有人据此以为,“曹王”之称,胜于“曹刘”之谓,王粲胜于刘桢。《登楼赋》是赋,不是五言诗,且“公干气盛,仲宣情胜”(刘熙载《艺概·诗概》)也是一说。
钟嵘说王粲异于曹植、刘桢,别构一体,则是从风格上来说的,王粲源于李陵,李陵源于《楚辞》。而曹、刘则是一体,曹植源于《国风》,刘桢源于《古诗》,《古诗》源于《国风》。
晋步兵阮籍[1] 第七
【原文】
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巧[2]。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3],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4],归趣难求。颜延注解[5],怯言其志。
【注释】
【白话译文】
阮籍的诗风,源于《诗经·小雅》。他的诗没有刻意雕琢修饰的痕迹。《咏怀》诗作,可以陶冶性情,引发幽思。言近而意远,语近而情遥。《咏怀》诗文理秩然,意境美盛直比《诗经》的《风》《雅》,使人忘记庸俗浅近,自己萌生阔远的胸襟,感慨万千。他的诗意深远放达,志趣难以寻觅到。颜延之曾经注解《咏怀》诗,也不敢轻言阮籍的志趣。这大概就是“厥旨渊放,归趣难求”由来了。
【解读赏析】
如果不了解阮籍所处的社会环境,读《咏怀》诗,常不知所云。《文选》言及阮籍《咏怀》时说:“(颜延之说)阮籍在晋代,常担心祸患加身,因此写诗多有忧生的感叹。虽然志在讽刺,文辞却过于隐晦。百代之下,难以猜测了。”
阮籍是建安以来第一个全力创作五言诗的人,其《咏怀诗》八十二首五言诗,更是煌煌诗组。晋左思、张载、陶潜(《饮酒》),南北朝刘宋的鲍照,北周的庾信,唐陈子昂(《感遇》)、李白(《古风》)等人都受其影响。
《文心雕龙·体性》:“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赞赏阮籍性情不羁,诗作不同凡响。
晋平原相陆机[1] 第八
【原文】
其源出于陈思。才高辞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尚规矩[2],不贵绮错[3],有伤直致之奇[4]。然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5],文章之渊泉也。张公叹其大才,信矣!
【注释】
【白话译文】
陆机诗风,源于曹植。他的诗才气过人,文辞丰茂,篇章华美。风骨不及刘桢,文采逊于王粲。重规矩,而不看重文辞错落绮丽,损害了诗文的文辞直率美感。可是他博览群书,吸取了历代文学的精髓,(所创牌比对偶文体)成为后世文章的源泉。张华赞叹他的才气,真是不虚呀!
【解读赏析】
太康十年(289),陆机与弟弟陆云一同来到京师洛阳,得到张华的推荐,名气大振。时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三张”指张载、张协和张亢)。陆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被誉为“太康之英”。陆机文章词藻华丽,音律谐美,讲求对偶,多用典故,首开骈文的先河。
萧统《文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陆机承袭了曹植“辞采华茂”,促进了后来诗歌声律、对仗技巧的成熟。《文心雕龙·杂文》:“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可称珠耳。”而将扬雄以下众多模仿之作称为“欲穿明珠,多贯鱼目”。
张华曾对陆机说:“别人作文,常遗憾才气少,而你更担心才气太多。”《晋书·陆机传》:“后葛洪著书,称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漂逸,亦一代之绝乎!”王夫之《古诗评选》:“如此作者(陆机),风骨自拔,固不许两潘(潘岳、潘尼)腐气所染。”王夫之是认为陆机风骨胜过潘岳,这和《世说新语·文学》《翰林论》所谓“潘轻陆深”是一致的。这样看来,钟嵘置陆机于潘岳之先,并无不妥。
晋黄门郎潘岳[1] 第九
【原文】
其源出于仲宣。《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2],衣服之有绡縠[3],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4],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为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注释】
【白话译文】
潘岳诗风,源于王粲。《翰林论》称赞他的诗轻盈潇洒如飞鸟翔游,清新飘逸如绢绸衣服上晃动的纹彩,比陆机的诗还清浅。谢混说:“潘岳的诗华美如舒展的织锦,没有一处不是好的;陆机的诗文如同泥沙淘金,往往看到宝贝。”钟嵘认为,谢混的诗轻绮华美,所以他认为潘岳胜过陆机。《翰林论》所言是为定论,故赞同陆机才大文深。我(钟嵘)常说:“陆机才气文章犹如大海,潘岳才气文章如同江河。”
【解读赏析】
陆机与潘岳,孰更优胜,争论由来已久,在钟嵘生年就已然存在了。江淹《杂体诗三十首序》中就说:“陆机、潘岳的评定,人人都有不同意见。”谢混就认为“以潘为胜”。持有与谢混同样观点的,还有孙绰。《世说新语·文学》:“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如排沙简金,往往见宝。”孙绰此言,实际是抑潘扬陆。孙绰去世时,刘义庆已然十岁有余,且刘义庆延揽文士,他们对《世说新语》所记孙绰的话并无异议,可见潘岳胜于陆机在当时也有不少人认可。
钟嵘《诗品》采用李充的《翰林论》,评定陆机胜于潘岳。曹旭《诗品集注》引黄侃《文论讲疏》:“《翰林》以禽羽绡縠况潘之文,其于作风之体认,虽与兴公(孙绰)、益寿(谢混)无殊,然优劣之见恰与孙、谢相反。”曹旭认为,说陆机烦文博采、词富文深,恰恰是在说明陆机的“大才”,才大才能驾驭文辞繁杂,《翰林论》说陆机为深,实际也是赞其有大才之意。故钟嵘《诗品》以陆机为上。
晋黄门郎张协[1] 第十
【原文】
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少病累[2]。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3]。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才。调采葱蒨[4],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5]。
【注释】
【白话译文】
张协的诗风,源于王粲。他的诗华美清净,少瑕疵。又言辞精巧,描述形象,比潘岳诗更雄壮,比左思诗更美盛。俊逸通达,实在是旷世高才。词藻清新丰富,音韵铿锵,使人乐于其中不知疲倦。
【解读赏析】
张协的诗,存世仅十余首,辑为《杂诗十首》载于《文选·杂诗》。《文心雕龙·明诗》:“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茂先(张华)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刘勰说,五言诗的风格,以清新艳丽为宗旨……就五言诗而论,张华成就了清新,张协发扬了艳丽。在《时序》和《才略》篇中,又分别说“结藻清英(文辞清新),流韵绮靡(韵律绮丽美盛)”,“孟阳(张载)、景阳(张协),才绮而相埒(文采绮丽相同)”。刘勰评价张协诗的着眼点,依旧是清新、艳丽。足见张协诗“绮丽”的鲜明特点。
巧构形似之言,是张协诗的另一特点,可以说诗歌作者追求遣词造句的文风,是从张协开始的。唐朝贾岛《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低头苦思“推”门,还是“敲”门,结果迎头冲撞了韩愈而不自知。张协的巧构形似之言就是这个味道。何焯《义门读书记》说张协“诗家炼字琢句,始于景阳。”
至于张协诗“雄于潘岳,靡于太冲”,也趋同公论。陈延杰《诗品注》说:“风骨横绝,潘(潘岳)视之稍羸(弱)。”刘熙载《艺概·诗概》:“明远(鲍照)遒警绝人,然练不伤气,必推景阳独步。《苦雨》诸诗,尤为高作。”
晋记室左思[1] 第十一
【原文】
其源出于公干。文典以怨[2],颇为清切[3],得讽谕之致。虽浅于陆机,而深于潘岳。谢康乐尝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诗,古今难比。”
【注释】
【白话译文】
左思的诗风,源于刘桢。他的诗多用典籍史实的方式来讽怨现实,颇为清澈激越,深得讽喻的宗旨。虽然比陆机浅,但比潘岳深。谢灵运曾经说:“左思的诗,潘岳的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解读赏析】
左思最为人吟咏的是他的《三都赋》。《三都赋》也反映出左思的文学创作态度,《总论》中说:“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即强调征信求实。大概来说,左思的文章与现实结合密切,可以作为对当时社会现实了解的资料,类似于杜甫的诗。
左思的这一主张也体现在他的诗上,《艺概·诗概》说“左太冲《咏史》似论体”,指的就是这一点。因为过于对现实的反馈,左思的诗“愤”大于“悲”,如《诗概》所说“左太冲诗壮而不悲”。与潘岳“悲而不壮”相比,左思“壮而不悲”,左思诗更显沉稳厚重。
但并非左思的诗文采不好,否则钟嵘也不会将他列为上品。如《诗品》中说左思“虽浅于陆机,而深于潘岳”。刘熙载就说:“《诗品》中有“疏野”一品。若钟仲伟谓左太冲“野于陆机”,野乃不美之辞。然太冲是豪放,非野也,观《咏史》可见。”即便钟嵘将左思列为上品,刘熙载还是因为一个“野”字为左思抱不平,不信的话,你就看看左思的《咏史》诗,一副要吵架的姿态。
宋临川太守谢灵运[1] 第十二
【原文】
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嵘谓:若人学多才博,寓目辄书[2],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3],处处间起;丽曲新声,络绎奔发。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初,钱塘杜明师夜梦东南有人来入其馆,是夕,即灵运生于会稽。旬日,而谢安亡。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十五方还都,故名“客儿”。
【注释】
【白话译文】
谢灵运诗风,源于曹植,又杂有张协诗的形体。所以他的诗喜欢用精巧的构思来描写风物,言辞放荡而不知收敛,很受繁杂毛病的伤害。钟嵘认为:若是此人好学渊博,所见即可成诗,内心不缺少才思,外物都可以入诗,那么他的文章繁杂富丽,那就是当然的了。他的名篇佳句,到处被吟诵;像清新艳丽的新曲,不断涌现。犹如青松从灌木中挺拔,白玉在尘沙中映照出来,不足以贬低它的高洁。先前,钱塘人杜明师夜里梦到东南方有人进入他的馆内,这天夜里,谢灵运就出生在会稽。十天后,谢安死去。谢家认为子孙难得,于是送谢灵运到杜明师的静室寄养。谢灵运十五岁的时候才回到都城建康,因此叫他“客儿”。
【解读赏析】
谢灵运开足火力,死磕山水诗。山水诗在东晋至南朝刘宋间陡然兴起,谢灵运是立下了绝对大功的。《文心雕龙·明诗》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说的就是东晋以来的玄言诗和郭璞的《游仙诗》,到了南朝刘宋时开始衰落,取而代之的则是以谢灵运诗歌为代表的山水诗。
谢灵运的诗“雕琢”的味道明显,《诗品》说他“杂有景阳之体”即是这个意思。张协诗的一个特点就是,形体上“巧构形似之言”。当然谢灵运的“雕琢”不是像东汉初期及以前的大赋,采用那种极为夸张的华而不实之辞,而是力求言与物的形似,《文心雕龙·物色》所说“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所以,汤惠休说谢灵运的诗“如芙蓉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