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寒具[1]
晋桓玄[2]喜陈书画,客有食寒具不濯手而执书帙者[3],偶[4]污之,后不设寒具,此必用油蜜者。
《要术》并《食经》者[5],只曰“环饼”,世疑“馓子”[6]也,或巧夕[7]酥蜜食也。杜甫十月一日乃有“粔籹作人情”[8]之句,《广记》[9]则载于寒食事中。三者俱可疑。
及考朱氏注《楚辞》“粔籹蜜饵,有餦餭些”[10],谓“以米面煎熬作之,寒具也。”以是知《楚辞》一句,自是三品:粔籹乃蜜面之干者,十月开炉,饼也;蜜餌乃蜜面少润者,七夕蜜食也;餦餭乃寒食具,无可疑者。闽人会姻名煎铺,以糯粉和面,油煎,沃以糖。食之不濯手,则能污物,且可留月余,宜禁烟用也。
吾翁和靖先生[11]《山中寒食》诗云:“方塘波绿杜蘅青,布谷提壶已足听。有客初尝寒具罢,据梧慵复散幽经。”吾翁读天下书,攻媿先生且服其和《琉璃堂图》事[12]。信乎,此为寒食具者矣。
注释:
译文:
东晋桓玄喜欢向别人展示书画,他有个客人吃寒具没洗手就去拿书画,不小心弄脏了书画,后来桓玄就不给客人提供寒具了,这种寒具能脏手,一定用了油蜜。
《齐民要术》和《食经》里,只说寒具是“环饼”,世人怀疑就是“馓子”,或者七夕那天吃的酥蜜食。但杜甫到十月一日才写了“粔籹作人情”这句诗,《太平广记》则把寒具记载在寒食节的事情里。三者都值得推敲。
等到考证朱熹注《楚辞》的“粔籹蜜饵,有餦餭些”,写到“以米面煎熬作之,寒具也”,才知道《楚辞》一句话里面包含三种东西:粔籹是干的蜜面,十月开炉,就是甜烧饼;蜜餌是稍微湿润的蜜面,就是七夕的蜜食;餦餭才是寒食节的寒具。这就清楚了。福建人把会姻叫作“煎餔”,用糯米粉和面,再用油煎,浇上糖;吃了不洗手,就会弄脏东西,并且可以存放一个多月,适合在寒食节这种不能烧火生烟的时候用。
先祖和靖先生在《山中寒食》写道:“方塘波静杜蘅青,布谷提壶已足听。有客初尝寒具罢,据梧慵复散幽经。”先祖读了天下的书,攻媿先生都叹服他和《琉璃堂图》的事情。这确实就是寒食具了。
延伸阅读:
《周礼·天官·笾人》:“朝事之笾,其实麷、蕡、白、黑、形盐、膴、鲍鱼、鱐。”郑司农云:“朝事谓清朝未食,先进寒具口实奕之笾。”郑司农名郑众,东汉经学家。据贾公彦在《序周礼废兴》中引《马融传》记载,郑众是跟杜子春学习《周礼》的,杜子春是刘歆的弟子。《周礼》一书据很多学者考证为周秦时期的书,其中的部分内容又被疑为西汉刘歆伪作。因此,郑众对于朝事之笾的解释有可能来自杜子春或刘歆。郑众认为“朝事之笾”是“清朝未食”时点饥的食物。郑玄看法与郑司农不同,“玄谓以‘司尊彝’之职参之,‘朝事’谓祭宗庙荐血腥之事。”也就是说“朝事之笾”不是给人吃的食物,而是用来祭祀的(当然祭祀仪式结束后,这些食物还是给人吃的)。郑玄是从前后文关系上得出的结论,后代很多学者都认可郑玄的观点。二郑对“寒具”用途的解释不一,但对“寒具”这个名词都没有否定。东汉桓谭的《新论》及张逸《遗令》中都提到“寒具”,可见“寒具”确实是食物的名称。
朝事之笾中放了“麷、蕡、白、黑、形盐、膴、鲍鱼、鱐”八种食物,前四种是谷类,可称为谷类寒具;后三种是鱼肉,可称为鱼肉寒具。这些都是可用来充饥的食物。唯“形盐”有点奇怪:“筑盐以为虎形,谓之形盐,故《春秋传》曰:盐虎形。”郑玄则认为形盐是“盐之似虎者。”不论是哪种解释,“形盐”应该都不会是直接食用的食物。去掉“形盐”,寒具就有两类七种食物。
谷类寒具“麷、蕡、白、黑”的制作方法:“麷为熬麦”“蕡为麻子”“白为熬稻米”“黑为熬黍米”。除了“蕡”,另外三种的制作方法都是“熬”—熬麦、熬稻、熬黍。鱼类寒具“膴、鲍鱼、鱐”的制作方法:“膴,生鱼为大脔。鲍者,于室中糗干之,出于江淮也。鱐者,析干之,出东海。王者备物,近者腥之,远者乾之,因其宜也。”鲍是加米粉腌制后烘干的咸鱼,鱐是无盐的鱼干。“膴”与“鲙”是相似的菜肴。“脍”是生肉丝,写作“鲙”的时候专指生鱼丝。《礼记·少仪》:“牛羊与鱼之腥,聂而切之为脍。”注:“聂之言䐑也。”疏:“聂而切之者,谓先䐑为大脔,而后细切之为脍也。”“䐑为大脔”的时候正是朝事之笾中的“膴”。郑玄在《周礼》注中说:“燕人脍鱼方寸,切其腴以啗所贵。”“腴”指的是鱼腹。可知当时燕地流行的是用鱼腹切成的生鱼片,不同于中原的切成丝的鲙。
以上是据郑玄注释的内容整理的。据郑玄注,寒具是冷食的,谷类寒具是热制冷食的,鱼肉寒具有腌制后冷食的,也有生切的鱼脍。汉以后,人们提到寒具往往是指一种食物,都属谷类的,以鱼为寒具的,再无所闻。所以,后面的讨论只针对谷类寒具,鱼及形盐之类均不在此讨论。
在翻检古籍时,人们往往会发现寒具有各种各样的别名。缪启愉先生在《齐民要术》卷九“细环饼、截饼”之校释中整理了寒具的名字:寒具、蝎子、餲、膏环、捻頭、粔籹、安乾、饆饠、餦餭、环饼、粺、粰。这其中有可以商榷的地方,但汉唐文献中对于寒具的表述确实不一样:
(1)桓谭《新论》曰:孔子,匹夫耳,而卓然名著。至其冢墓,高者牛羊鸡豚而祭之,下及酒脯、寒具,致敬而去;《张逸遗令》曰:闭口寒具不得入。
(2)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桓玄爱重书法,每燕集,辄出法书示宾客。客有食寒具者,仍以手捉书,大点污。后出法书,辄令客洗手,兼除寒具。”张彦远于“寒具”后夹注道:“按寒具即今之环饼,以酥油煮之,遂污物也。”《集韵》亦注:“寒具,环饼也。”
(3)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九《饼法第八十二·细环饼截饼》:“(细)环饼一名寒具,截饼一名蝎子。皆须以蜜调水溲面,若无蜜,煮枣取汁,牛羊脂膏亦得,用牛羊乳亦好,令饼美脆。”
(4)《太平御览》引《通俗文》曰:“寒具谓之餲。”
(5)吴炯的《五总志》:“干宝司徒仪曰:祭用。晋制呼为撮饼,又曰寒具,今曰馓子。”
(6)段公路《北户录》:“果奠合子有寒具(《证俗音》,内国呼为糫饼,亦呼寒具。《郑玄》注:周官有寒具,未知是否)。”
上面所引六条是汉唐之间最重要的寒具资料,它们或者直接提到“寒具”或者明确解释“寒具”是什么。(1)(2)两条是文人的原创著作所提及的“寒具”。其后四条所记的是民俗中对于“寒具”的称呼(《五总志》是宋代的书,但所引的《司徒仪》是晋代的)。在解释“寒具”这个词的时候,用的常是民俗中的名称。在民俗文化中,这一类食物则有不同的名字,或者叫环饼,或者叫餲,或者叫撮饼。“寒具”这个名字可能被人们淡忘了,也有可能,民间本来就不用这个名字。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汉唐时期,“寒具”只是一个流行在知识分子圈里的名称,而这个名称的由来,可能与《周礼》有关。
贾俊侠先生在《汉唐长安“饼食”综论》中提出,寒具和环饼是同一食物,寒具是南方的称呼,环饼是北方的称呼。这个说法值得商榷。贾先生说不同地方对寒具的称呼不一样,这是对的。说寒具是南方称呼,环饼是北方的称呼,却没有证据。至少从上面所列六条资料来看,《新论》作者桓谭、《张逸遗令》作者张逸均是北方人。干宝主要生活在南方地区,《北户录》一书所记为岭南地区的民俗,以此推测,应是南方的名字,其他的“寒具”“环饼”“截饼”“蝎子”“餲”也都是北方的名称。
晋孙楚《祭子推文》云:“黍饭一盘,醴酪一盂,清泉甘水充君之厨。”
晋陆翙《邺中记》:“邺俗,冬至一百五日为介子推断火,冷食三日,作乾粥,是今之糗。寒食三日,为醴酪,又煮糯米及麦为酪,捣杏仁煮作粥。”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醴酪第八十五》也说醴酪是为纪念介子推,“忌日为之断火,煮醴而食之,名曰寒食”,又说“中国流行,遂为常俗。”
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寒食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斗鸡,镂鸡子,斗鸡子。”
隋杜台卿《玉烛宝典》曰:“今人悉为大麦粥,研杏仁为酪,引饧沃之。”
上面所列为汉唐时期寒食节的食物,名称有:黍饭、醴酪、饧大麦粥、乾粥、糗等,这些食物的功能明确地指向介子推的传说。但是这些食物都不叫寒具。
通常学者们都把寒具当成是寒食节的食物。林洪《山家清供》:“寒具……可留月余,宜禁烟用。”李时珍说:“冬春可留数月,及寒食禁烟用之,故名寒具。”但这基本是宋朝以后的观点,二郑在注《周礼》时并无提及“寒具”的季节性。在前一节所引的“寒具”资料中,也都没有提到季节。最有意思的是,《齐民要术》“饼法第八十二”提及寒具,没讲寒具与寒食节的关系,但到了“醴酪第八十五”介绍醴酪时却说明是纪念介子推的。莫非“寒具”与寒食节无关?
对此,还是要回到《周礼》郑注。郑玄说:“麷为熬麦”“白为熬稻米”“黑为熬黍米”。这三种食物分别为熬麦、熬稻米和熬黍米。如果把熬解释为用小火慢煮的话,那么麷就是大麦粥黑就是黍饭,麷与白的结合体就是把麦和糯米一起煮的醴酪。也就是说,“朝事之笾”的食物在民间一直都存在,只是名称不像《周礼》里的“麷”“白”“黑”那么简洁,而是口语化的大麦粥、醴酪和黍饭。这样的食物,平时也可以吃,不一定非得到寒食节时才做,而“寒具”也就不是“寒食之具”,而是冷食的意思。果真如此的话,平常的祭祀也是可以用这些食物的。按照这个推理来看前面所引桓谭《新论》:“孔子,匹夫耳,而卓然名著。至其冢墓,高者牛羊鸡豚而祭之,下及酒脯、寒具,致敬而去。”人们来到孔子墓前祭拜,条件好的人用“牛羊鸡豚”,条件差些的就摆些“酒脯寒具”。此处的“寒具”应该是指“麷”“白”“黑”,就是“黍饭”“醴酪”“饧大麦粥”。从受祭者的身份来说,孔子与介子推是一样的,又都是北方地区人,用同样的祭品完全可以理解。
《齐民要术》中记载的“寒具”比《周礼》“寒具”影响要大得多,后人所说的寒具大多与此有关。“(细)环饼一名寒具,截饼一名蝎子。皆须以蜜调水溲面,若无蜜,煮枣取汁,牛羊脂膏亦得,用牛羊乳亦好,令饼美脆。”两汉和魏晋南北朝时,“饼”的概念与今天不一样,面条、馄饨、馒头都可称“饼”,寒具就是一种细面条盘起来的“环饼”。这大概是最早的有详细制作方法的寒具记录了,但是它和《周礼》寒具似像非像。
首先是这种细环饼的形状。《齐民要术》中有两个环饼,一个是叫作“粔籹”的“膏环”,另一个是叫作“寒具”的“细环饼”。这个细环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馓子、面条之类的食物。这种形状的食物在东汉时期才见史料中有记载,应该与《周礼》寒具没有太多的联系。其次,从制作方法上看。细环饼用蜜或者枣汁调水和面,或者用牛羊乳、牛羊脂膏来和面,制成以后饼“美脆”。由于有蜜或枣汁,这种细环饼用油炸成熟的可能性比较小,烤熟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无论是炸是烤,都与“熬”相去甚远。既然这样,为什么细环饼会有寒具这个名字呢?
细环饼被称为寒具可能与膏环“粔籹”有关。“粔籹”见于《楚辞·招魂》:“粔籹蜜饵,有餦餭些。”东汉王逸注:“粔籹,环饼也。餦餭,饧也。言以蜜和米面,熬煎作粔籹,捣黍作饵,又有美饧,众味甘美也。”有以下三个原因把粔籹、细环饼和寒具混同起来:
其一是名称。据王逸注可知“膏环”也可以叫“环饼”。在民间语言中,细环饼与环饼不可能分得那么清楚,用得久了,两者也就混为一谈了。
其二是做法。“以蜜和米面,熬煎作粔籹”,与《齐民要术》中细环饼“蜜调水溲面”的做法非常相似。可能的情况是,细环饼的做法有两类,一类是粔籹的做法,另一类是添加牛羊乳、牛羊脂膏的做法。粔籹是南方的食物,而作注的王逸是东汉南郡宜城人(今湖北襄阳宜城),与屈原同土同国。所作《楚辞章句》是《楚辞》最早的完整注本。因此,他所说的粔籹很可能就是当时民间常用的做法。后一类做法很可能来自北方的胡人,草原缺水,以牛羊乳或膏脂来和面很合乎情理。
其三是时间。粔籹的使用在春季。《招魂》:“稻粢穱麦,挐黄粱些。”王注:“稻,稌。粢,稷。穱,择也,择麦中先熟者也。挐,糅也。言饭则以秔稻糅稷,择新麦糅以黄粱,和而柔嬬,且香滑也。”可知当时处于麦子将熟未熟之际。
又“乱曰: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是说当时正是春季。前后联系起来看,招魂的时间应该是春末夏初,麦熟之前。这一时间与寒食节也有点关系。东汉末蔡邕的《琴操》:“子绥抱木而死,文公哀之,令人五月五日不得举火。”关于寒食节的时间问题,研究者多有考证,五月五日也是一说,而且是在寒食节最流行的时期出现的,说明当时可能有五月五日禁火寒食的地方。
名称相似,做法相似,使用时间相近,如此,粔籹、细环饼、寒具三者混成一体也就可以理解了。后来,朱熹在《楚辞集注》中说:“粔籹,环饼也,吴谓之膏环,亦谓之寒具。”
还有一个让细环饼成为寒具的关键食品——馓。后来常把粔籹、寒具与馓子混为一谈,这种混淆也在汉晋之间。
汉代的馓是用米制成的一种甜食。汉许慎《说文》:“馓,熬稻餦餭也。”餦餭指饴糖,前引王逸注“餦餭,饧也。”汉以前普遍称为饧,是民间常见的甜食。史游《急就篇》有“枣杏瓜棣馓饴饧”。唐人颜师古注云:“馓之言散也。熬稻米饭使发散也。”段玉裁进一步解释:“熬,干煎也。稻,稌也。稌者,今之稬米,米之粘者。鬻稬米为张皇,张皇者,肥美之意也。既又干煎之,若今煎餈饭然。是曰馓。饴者,熬米成液为之。米谓禾黍之米也。馓者,谓干熬稻米之张皇为之。两者一濡一小干,相盉合则曰饧。此许意也。”即“馓”是用糯米煮成很烂的粥使之成为餦餭,再将其熬干,即成馓。这种馓与《周礼》郑注的“麷为熬麦”“白为熬稻米”“黑为熬黍米”非常相似,它们之间应该是有传承关系。
“馓”也叫“馓饭”,在唐朝时称粰。《北户录》注引《证俗音》云:“今江南呼馓饭以煎米以糖饼之者为粰。”唐代制糖业发达,人们在制作馓饭时不再用饧,改用糖了。南宋林洪《山家清供·寒具》:“餦餭乃寒食具,无可疑者。闽人会名煎铺,以糯粉和面油煎,沃以糖,食之不濯手则能污物,且可留月余,宜禁烟用也。”林洪所说的寒具与《证俗音》的“粰”实为同一样食品。今天中国南方的土家族、苗族、白族的“团馓”和仡佬族的“米花”很有可能就是《楚辞》中的粔籹。这两种食物在《中国少数民族饮食文化荟萃》一书中有记载。日本有一种点心叫おこし,汉字写作“粔籹”,具体品种有栗粔籹和雷粔籹两种,其做法也与馓饭类似。
综上所述,“粔籹”与“馓饭”与《周礼》谷类寒具有传承关系,两者的制作方法非常相似,因此,在流传过程中,“粔籹”的俗名“环饼”与“馓饭”合二为一。“细环饼”是北方食物,制作方法分两种,其中一种调制方法类似于南方的“馓饭”“粔籹”,因而两者再被人们混淆,寒具也就完成了从“麷”“白”“黑”到“细环饼”演化过程,宋朝时,寒具已经被称为馓子。前引吴炯的《五总志》:“寒具,今曰馓子。”但宋朝人对于寒具与馓子的关系还是有疑问的,林洪说:“寒具,此必用油蜜者。《要术》并《食经》者,只曰环饼,世疑馓子也。”用一“疑”字表示不确定。但是在民间,寒具与馓子已经被认为是一种食物了。
摘自:周爱东.汉唐时期“寒具”考[J].农业考古,201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