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女儿被杀后，父亲只找凶手赔了一栋房子

放眼望去是一片白，刚进入12月，小兴安岭已经被大雪覆盖。我们五个人在护林员的带领下慢慢往前走。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前面人的脚印往前挪。积雪直接淹没到我的小腿肚子，棉靴上的雪化掉又结成了冰，开始我还时不时地抖一抖，但一直保持着高抬腿的前行方式，现在我实在没多余的力气抖腿了。

脚尖隐隐有凉飕飕的感觉，我知道鞋子已经快被浸透了。

终于，护林员停了下来，带我们来到一块大石头上，让我们休息并补充体力。我看了下时间，已经下午1点，却丝毫感觉不到阳光的热量。我掏出一包能量胶吸了几口，发觉嘴巴有些干，从包里掏出瓶矿泉水，发现水已经完全冻住了。

“喝我这个吧。”护林员递过来一个用毛巾包着的保温杯，里面的水早就凉了，保温杯只是让它不被冻住。

“还有多远？”

“没多远，再有半个小时就能到。”护林员指着前面的山坡顶回答道。

我抬头往前看了看，翻过这个坡就能到达护林员的屋子。本来我们可以开车过去，但是车子只要出现在山脚下，从山坡上的屋子就能看到。

山坡上的屋子里，住着一名潜逃了20年的凶犯。

要想不被发现地悄悄摸上去，只能从后山绕一圈。后山是一条小路，必须徒步前行，短短三公里路我们足足走了三个小时。

当我们终于走到坡顶，我呼吸急促起来，想起十天前，值班室有人来报案的情景。

我们这里是区分局刑侦大队，门牌上有警用标志，经常有人来这里报案。但基本上我们只接重特大案件，或者派出所移交的疑难案件，普通的案件会转到派出所。

我来到楼下。这次来报案的是一个女人，大约30多岁，叫陈红，她说她妹妹的房子被人偷着卖掉了。

陈红说的妹妹是她的表妹，今年大学刚毕业，早些年母亲去世后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现在妹妹的父亲去世了，有人打起了剩下的那套房子的主意。妹妹性格懦弱，胆子也小，知道这件事后不敢抗争，她看不过去，这才挺身而出帮妹妹讨回公道。

我告诉她，房产类纠纷属于民事纠纷，这类事件都是去法院进行自诉。由公安机关处置的都是公诉类案件，或者说得更直接点，就是刑法里规定的违法犯罪活动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还有一部分属于治安案件，这类也在治安管理处罚法里面。而我们刑警主要侦办犯罪案件。

结果陈红说现在房子已经被卖掉了，钱款都被转到卖房子的人卡上，如果不快点行动这笔钱就没了。如果走司法程序，等法院判决下来，她妹妹恐怕再也没法拿回这笔属于她的钱。

没等我表态，陈红又继续说，这个卖房子的事情中也涉嫌犯罪，其中一个参与者是一名潜逃20年的凶犯。

听到逃犯，我顿时来了精神。

我国对于追逃一直是高压态势，2012年还在全国组织开展了一场追逃战役行动，很多逃窜了20年的犯罪分子都被缉拿归案。

每年各省市都会对追逃进行考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推进缉拿逃犯的工作。

追逃是在有足够的证据确定犯罪嫌疑人后，对暂时尚未抓获的犯罪分子进行立逃追捕的一种手段。这个没有法律期限，只要疑犯活着就早晚有他被抓的那一天。

疑犯被立逃之后寸步难行，不能使用身份证，更不能暴露任何行踪，连与家人联系都会被发现，可以说逃犯是彻底的孤家寡人，所以大多数逃犯都会藏在一个稳定的地方，公安局每年都会对各个警种下达追逃考核指标，就是为了把这些藏起来的逃犯找出来。根据指标完成率来进行评分考核，其中抓获逃犯在总分中占了很大比例，尤其是历年逃犯。潜逃三年以上的，抓一个的分值顶上抓三个普通逃犯，像这种十年以上的逃犯分值更高，如果能抓到一个，相当于一下子完成了三个月的指标。

如果真涉及逃犯，那么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也得想办法帮忙。

买卖房屋并不涉及犯罪，但对购房人来说，如果发现自己买的房子其实归属别人所有，那么卖房子的人就属于诈骗，完全符合立案标准。

陈红拿出一份用老旧稿纸写的协议书，纸张已经泛黄，如果不是上面压了一层塑封的话，这张边缘多处裂开的纸早就碎了。

纸上写着：位于某地的X号楼X楼房屋归属陈学强所有，落款签字的分别是陈学增和陈学强。

陈红告诉我，陈学强是她的二舅，也就是她表妹的父亲，而陈学增是她的大舅，也就是陈学强的哥哥。协议上写明的那套房子是陈学增给陈学强的，按照继承原则现在应该归她的妹妹，可是却被其他人卖掉了。“房产证呢？”我问。

“这是公有产权房，当时房子给了我二舅之后一直都是他在住，今年他去世了，我妹妹又不在这套房子里住，所以才被人偷着卖掉了。”

“没有房产证怎么能卖掉？”对于房子所有权的问题我不太懂。

“这套房本来是我大舅的，给我二舅之后两个人没办理过户手续。现在两个人都去世了，这套房子上的户口只剩下我表哥，所以他能偷着把房子卖掉。我家就在附近住，今天看到房子里有人便过去打听，这才知道房子被卖给别人了。”

我大概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这件事处理起来也不麻烦，找到买房子的人让他来报案，在这份协议进行鉴定确定有效之后，这种买卖房屋的行为就属于诈骗。

“你说的逃犯是怎么回事？”我的兴趣关注点其实在这里。

“卖房子的人就是逃犯，他是我表哥，叫陈广盛。”

对着协议上写的房屋具体地址，我查到了这套房子名下的户口信息，上面只有一个人的名字，陈广盛。我将身份证号码输入全国逃犯信息网后，发现他是一起故意伤害案件的嫌疑人，立逃时间是20年前。

简要案情只有一句话：1991年，犯罪嫌疑人陈广盛将被害人陈姗掐死后潜逃。

我回想起来，我曾在追捕逃犯专项行动时想研究这名逃犯，但被黄哥阻止了，他说这个人恐怕抓不着了。

黄哥说在案发后的几年内，几乎每年初一或者初二，他都会去逃犯家人住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逃犯的踪迹。用他的话说，他几乎年年去逃犯家“拜年”，逃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黄哥从去医院起一直守在周围，陪着家属将逃犯的父亲火化埋葬，也没见逃犯出现。

从那之后，黄哥就把逃犯卷宗材料放进了档案室，觉得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黄哥甚至猜测他是不是在潜逃的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死在无名的山沟野地里。

逃犯信息上的照片还是一张看似稚嫩的少年脸，犯事时他只有20岁，现在已经是40多岁的中年人了，这张照片毫无比对价值。

房屋买卖必须本人经办，这套房子户口上只有这一个人，如果有人想把房子卖掉的话，办手续的时候这个人也必须到场才行。难道这个潜逃了20年的凶犯回来了？

在陈红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买房子的人，他告诉我这套房子是在三天前交易的，当时在房产局办理手续的时候，卖主签的名字是陈广盛。

真的是他！一个连父亲死了都不曾露面的人，最后为了这套房子回来了。难道对他来说，亲情的感召远远没有金钱重要？

我问陈红，陈广盛家里现在还有什么人。陈红说陈广盛的母亲还健在，另外他还有个弟弟。

我一边安排买房子的人做受案登记，一边喊艾蒿下楼，打算和她一起去陈广盛的母亲家里看看。陈广盛想拿到房本就得回家，不可能不和家人见面。

艾蒿是女警察，很多时候比男警察更方便开展工作。尤其是在面对逃犯家属的时候，女性更容易被对方接纳。虽然艾蒿确实女性化得不明显……我看了看艾蒿刚剪完的板寸，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叶童扮演许仙的画面。

我们来到陈广盛的家，开门的是一个男人，满脸横肉，本来已经到秋天了，他还只穿着一件背心，衣服遮不住露出的大半个啤酒肚，胳膊上文了一条青龙。

“你们是谁？干什么的？”男人一张嘴，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出示警官证，告诉他我们是来了解一些情况。他不情愿地挪开身子让我们进屋。

一进屋子我吓了一跳，门口的垃圾堆了半米高，各类塑料袋叠在一起散发着馊臭味，家里更是凌乱不堪，目所能及的地方都堆满了东西。桌上摆着半盘子炒芸豆和一条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鱼。

“妈，警察来找你了。”男人冲着里屋喊了一声，转身拿起一件衣服套在身上就要出去。

“你等会儿，有点儿事我得问问你。”我拦下他。

他应该就是逃犯的弟弟，也是家里的二儿子，陈广开。

“有什么事你问我妈，我现在得出去给她买药，她今天还没吃药，一旦犯病死了你们负责吗？”男子一把甩开我的手，快步出门，一溜烟走了。

我走进屋子，看到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她在我进来的一瞬间快速闭上眼睛，头往侧边一扭，发出很大的呼噜声。

“大娘，我是公安局的，有点儿事问问你。”我走到床边推了推她。

我一连推了好几下，她这才慢慢地转过头，一脸迷茫地问我是谁。

这老太太一看就是身经百战，大儿子潜逃了20年，虽然我们刑侦大队的追逃工作到10年前就停滞了，但是其他单位包括属地派出所估计没少来找他，从她刚才装睡的表现来看，肯定是不愿意和我们配合。

正常来说，公民有必须配合公安机关侦查工作的义务，但这个老太太这么多年深知我们的套路，她只要装糊涂我们就拿她没办法。刑法中虽然有窝藏包庇罪，可针对的是帮助逃匿做假证的行为，老太太与公安机关打了20年的交道，心里太清楚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了。

除非我们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老太太知道儿子在哪儿，或者说与儿子有联系，才能对她这种行为认定为包庇，对她进行处罚。而我们现在觉得这个老太太与她的逃犯儿子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她仅仅是不希望我们抓住她的儿子而已。

我向老太太介绍了下自己，然后问她儿子的情况。结果老太太看着身子虚弱，可是一说到儿子，她立马坐了起来，开始嗷嗷号叫，张嘴就说她大儿子造孽，早死在外面了，她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今年还要给他烧纸什么的。

她的表情实在太夸张也太假了，容不得我问半句话，自顾自地说，一边说一边拍着床，口齿伶俐，脱口成章，看得出不是第一次表演了。

我给了艾蒿一个眼神示意，艾蒿走过来转移话题，开始和老太太唠家常似的闲聊，这才让气氛扭转过来。

我坐在一旁听着她俩聊天，顺便观察屋里的陈设。桌子上一个盒子里装的都是药瓶，看来老太太真的每天都要吃很多药。与客厅的垃圾堆不同，老太太住的屋子还算干净，门后有一根拐杖，上面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芸豆馅。

想起桌上的菜，看来老太太还能给儿子做饭。窗外晾衣竿上还晒着男性的衣裤，我心里琢磨着，难道这么大岁数的老太太还在给儿子洗衣服？一想到她儿子的那副德行，似乎也顺理成章。

艾蒿很快便获得了老太太的好感，两个人已经开始聊到生活方面的话题了。刚才出门的就是她二儿子陈广开，一直没工作待在家里，平时靠老太太的退休金生活。

老太太说她需要吃很多药，但儿子经常忘记买，药一旦没供上就会头疼，最严重的时候都睡不着觉。

我心里骂了一句，心想平时不给母亲买药，看到我们来了拿来做借口跑了。

这时门开了，陈广开跑了进来。我以为他买完药回来了，结果他冲进自己的屋子拿起手机，对着他妈解释了一句手机忘拿了，转身一溜烟又跑出去了。

他手里拿的是一部新款的三星双屏翻盖手机，这款手机刚上市，售价7000多元，一个靠着母亲退休金生活的人怎么会用这种手机？他的钱是哪儿来的？

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从老太太口中问出来，艾蒿只要想把话题转移到她大儿子上，老太太立刻就闭口不谈。她知道我们想问什么，我们也知道她在回避什么。

这部手机提醒了我，不如从房款入手。卖房款是一大笔钱，肯定由银行转账，既然陈广盛为了钱卖房子，那么他肯定得想办法把钱拿到手，只要追踪这笔钱就能找到他。

我和艾蒿离开老太太家，回到队里。正好买房的人做完笔录，我将他汇款的信息要了过来，开始去银行查账。

这套房子一共卖了80万元，汇款的账户人名叫陈广开。

原来陈广盛把卖房子的钱汇到了他弟弟的账户上。

我们决定从他弟弟那里入手，虽然有亲属关系，但明知一个潜逃20年的疑犯的下落却拒不向公安机关透露，这就属于窝藏包庇了。

窝藏包庇罪的处罚以三年以下起刑，情节严重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但情节严重的标准是窝藏包庇多人，或者是极其严重的违法犯罪分子。

我带着人返回老太太家中，陈广开不在家。我们把车停在门口等他，结果等了一整晚也没见人。

看来他是故意藏起来了，估计他从我们找上门就做好了打算，不过他这一跑，他母亲的药怎么办？

我们又在他家门口蹲守了一天一夜，陈广开还是毫无踪迹，反倒是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在不远处的市场买了点东西。

她买了点土豆和鸡蛋，费力地将一袋子东西背在肩膀上，驼着背用另一只手拄着拐杖孤零零地往回走。

我偷偷跟在老太太后面，如果她不是逃犯的母亲，我真想上去帮忙。短短几百米的路，老太太走一会儿就得停下来喘一会儿，几个土豆和鸡蛋的重量似乎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本来是儿孙满堂的年龄，她现在却是孤单一人。

连续两天陈广开都没出现，我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只要是通过银行转账的钱款早晚都能查出具体流向，陈广盛想要拿到钱，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有人给他送去现金，陈广开藏起来会不会就是为躲避我们而取现金？

大于50万元的存款想一次性取出的话需要提前一周预约，按照买房付款的时间来推算，如果陈广开预约取钱明天就能拿到现金了。

我们只能从银行查到取款记录，却无法查询预约记录，而且工商银行在罗泽市有至少30家营业点，我们无法知道陈广开是在哪一个网点预约取钱的。

必须今晚找到陈广开，不然钱一旦被取走，那就更别想找到他哥哥陈广盛了。

我们开始进行地毯式的调查，情报研判出身的石头把所有能查到的线索列了一个单子，队里的人开始分头查询。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我们查到了陈广开的住宿登记，两天前他出现在东方一号洗浴中心。

原来他跑到洗浴中心藏起来了。我早该想到，他晚上不回家肯定要找地方住，一开始我以为他至少会跑到外地，或是藏在不需要住宿登记的黑旅店，没想到他竟然大大方方地住进了罗泽市最大的洗浴中心。

我们在洗浴中心里找到了躺在豪华套房床上悠闲看电视的陈广开。这小子这段时间的消费记录显示，他使用的都是收到房款的那张银行卡。

我们把陈广开揪回刑侦大队，开始审讯，问他卡里的钱是怎么回事。

刚进审讯室的时候，陈广开还挺害怕，东瞅瞅西看看，把他的手铐在铁凳子上时他大喊大叫，但一听到我问他卡里钱的事情，陈广开眼睛一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什么都不说。

简单问了陈广开几个问题之后，我发现这个人不是为了守住秘密负隅顽抗，而是完全不懂法。他竟然以为自己卡里平白多了80万元，就是天降横财，至于怎么花、花了多少都和别人没关系。

我告诉陈广开，卖房子这件事已经构成诈骗，他提供银行卡帮忙收款属于同犯，而且他还消费了卖房款的一部分，不但要承担法律责任，定罪量刑，这笔钱还得还回去，不然法院判得更重。

我这样说是想“吓唬”陈广开，让他说实话。其实严格意义上说，他的行为只能构成洗钱罪，因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的主体是国家工作人员，如果陈广开对钱财来源不清楚，并且没有主动参与钱财流转的话，他只能算是从犯，如果愿意还钱甚至可以不受到刑事处罚。

一听说自己不但要受到处罚还要还钱，陈广开傻了眼，坐在那里拼命地辩解，说房子本来就是他家的。他说的都是主观臆断，我知道这副法盲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于是耐心地对他进行了一次普法教育。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交谈，陈广开脑袋耷拉下来，反复询问如果还不起钱的话会不会把他关起来。我知道时机到了，便吓唬他说，如果不还钱肯定会把他关起来。

没想到一个膀大腰粗、满脸凶相的大老爷们儿，在听到自己要被关起来后竟然吓得差点哭出来。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典型的窝里横，对着自己身边的人张牙舞爪，关键时刻在外面肯定掉链子，一点儿爷们儿的气质都没有。

我趁热打铁，告诉他只要说出陈广盛的下落，可以将功补过，将来不拘留他。陈广开听完我说的话几乎没犹豫，立刻摇头拒绝，我心说虽然他看起来窝囊，但保护哥哥的心情还是挺迫切的。

正在我想如何继续吓唬他就范的时候，陈广开突然说，房子是他偷着卖的，不是他哥哥，他也不知道陈广盛的下落。

我一听顿时火大：“你想清楚了，你再瞒着就属于窝藏包庇罪！我看你这辈子打算在监狱里待着了？”

正常窝藏包庇罪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最高也就十年，这里用一辈子待在监狱这句话主要是吓唬他。这种冷门的罪名就算是我们经常办案的人也很少遇到，不去翻书看的话连我们也拿不准刑期是多少，更别提眼前这个人了，告诉他够死刑枪毙估计他也信。

陈广开吓得直哆嗦，脑袋像捣蒜似的点着，告诉我房子就是他卖的，买房那个人能做证。我把买房的人找来，结果买房人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指着陈广开说这就是卖房给他的陈广盛。

没想到我们绕了一大圈，到头来发现要找的逃犯是陈广开假扮的。

我问陈广开，卖房时需要身份证，这个问题是如何解决的？陈广开告诉我，他认识一个办假证的人，让对方办了一张他哥哥的假身份证，他哥哥的户口就在这套房子上落着，所以他知道身份证号码，最后加上自己的照片就行了，反正房产中心没法核实身份证的真伪。

现在办假证的人很多，而办假证的定性要看办理的假证是什么：如果是身份证，那就是伪造变卖公民身份信息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是办理学位证之类的由教育部颁发的证件，那就属于伪造买卖国家公文了。总之，只要是办假证就是违法，只不过违反的条例不同，处置起来都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我问他，这时刚换了带芯片的二代身份证，为什么不能识别呢？

陈广开说他找人办的假证是临时身份证，办理房屋过户的时候多拿点钱给中介就能找到人给办，所以能糊弄过去。毕竟自己有房产证又有手续，还有房子的钥匙，没人能想到他根本不是户口本上的人。

问到这儿我心里凉了半截，虽说查出一个伪造身份非法买卖的犯罪事实，可是比起我期待的抓住20年的逃犯来说，差太远了。

伪造公民身份信息罪起刑三年以下，这属于轻微犯罪。我们一般对犯罪性质的认定都是按照刑期来算，比如最高可至死刑的七大罪，杀人、放火、投毒、决堤、爆炸、抢劫、贩毒，无论哪一个都是重特大案件，触犯案件的人只要满14岁就要负法律责任，所以这种三年以下的案子对我们重案队来说有些看不上眼。

不过我还不死心，毕竟陈广开是逃犯陈广盛的弟弟，也许会从他嘴里发现什么线索。我继续在审讯室进行讯问，但没敢直接把话题引到他哥哥身上，而是先从卖房子的理由入手，抽丝剥茧般地一点点对他进行了解。

陈广开告诉我，卖房子就是为了钱。这套房子当时是他父亲给了他叔叔，他也知道这套房子属于他的叔叔，可是叔叔和婶婶都去世之后，他忍不住还是对房子动了歪念，趁着妹妹小便偷着把房子卖掉。

我又问了陈广开其他的事。和陈红说的一样，他自小就被惯坏，无论什么事，父母都依着他的性子，想不上学就不上学，想不工作就不工作。他一直不干活儿，一直没有收入，父亲死后，留下的那点钱也被他挥霍一空，仅能依靠母亲的退休金，现在日子很难熬。

用陈广开的话说，没有钱比什么都难受，过惯了舒服日子的他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便渐渐开始往歪路上想。他之前还犯过事，因为偷东西被公安机关处理过，拘留了十天，出来后依旧游手好闲，最后打起了这套房子的主意。

能把他叔叔的房子偷着卖掉，能为了弄钱去偷东西，这个人已经没有了下限，我突然想，如果用钱试试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进展。

我告诉陈广开现在有一个能赚钱的路子，他的哥哥陈广盛潜逃了20年，追逃奖金已经变成了10万元，如果他能说出哥哥的下落，就会得到公安机关的奖励，而且对他卖房子这件事我们还可以从轻处理。

陈广开听完默不作声，眼珠骨碌碌地转，我心道有戏。

陈广开想了会儿，反复向我确定奖金数额后，说他虽然不知道哥哥的下落，但是知道他母亲定期会写信，他猜收信人就是他的哥哥。

写信！这个是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现在通信发达，几乎每个人都有手机，连家里的座机都很少有人使用，而且网络上还有更多的联系方法，信件这种传统的信息传递方式几乎已经绝迹了。

难怪我们对他家的通话记录进行详细的调查没发现问题，网上追踪也没进展，原来他们选择了一个最古老的方法。

我来到邮局，那间本来有三个人的办公室只剩下一个人。在依靠信件传递信息的那些年中，邮局可是我们公安机关常来的部门，可我工作之后，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是彻底衰落了。

没用多长时间，他们就找到了邮件的信息。在距离陈广开家最近的一个邮筒里，近三个月内只有一个投递信息，结合陈广开告诉我他母亲曾经在两个月前写过信，说明这封信就是邮寄给陈广盛的。

信件的目的地是黑龙江伊春，收件人名叫宋军。

我们立即赶到黑龙江伊春，一路追查到收件地址，发现这封信邮寄到了一家便利店。在当地公安机关的帮助下，我们把这家便利店从里到外地查了一遍，没发现任何与陈广盛有联系的痕迹。

我们把店主找出来，问他收到信件的事情。店主告诉我很多年前有个打工的人来拜托他帮忙收信件，但是取信的人不一定什么时候来，有时候隔几天，有时候隔几个月，每次来了之后就把信取走，再付给他十元钱作为费用。

原来陈广盛想出了这样一个狡猾的方法，找了一个便利店代为收信。在和店主的交谈中我得知，店主已经代为收了五年多的信，说明这段时间陈广盛一直在用这种方式与家里联系。

可是我们只知道收信人名叫宋军，怎么找到陈广盛呢？在得知我们追查的是一名逃犯之后，便利店的店主告诉我们，取信的人有时候会拿一些山货来卖，店主曾经问他在哪儿工作，他说是看山的。

看山的是护林员的俗称。伊春靠近小兴安岭，附近都是山林，其中有两个是受保护的林场，每一片林区都有护林员。这个人能安安稳稳地藏身在此10多年，肯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护林员这个职业很合适。

护林员常年在山里，生活条件恶劣，干这行的人越来越少，后来林场逐步放宽招募条件，审查也做得不仔细。只要当上护林员，平时由林场定期送东西，甚至可以一辈子不从山里出来，当然也不会有人来追查身份信息或者是户口之类的。

我们与森林公安进行了对接，黑龙江的山区都归他们负责，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查到宋军有一次打狂犬病疫苗的登记，显示他在伊春的胜利林场，即紧靠小兴安岭外侧的林区。

林业是伊春的主要产业，很多原始森林被砍伐之后，会被重新栽培成一片新林，而胜利林场就是新林。我原以为新林都是新长出来的树木，树林的密度能低一些，路也好走一些，结果到了才发现这里与原始森林几乎没什么区别。

伊春下了一场雪，整片林子全是白茫茫的，车子进了林区之后我都分不清路在哪儿，幸亏司机是常年给护林员送补给的，他说在这片林子里闭着眼都能开，可是再往里深走他也会迷路。车子颠簸着开了两个多小时，我眼前的景色几乎是固定的，毫无变化。

在临近护林站时车子停下了，司机指着前面的山坡说车子开过去就会被发现，建议我们下车从后坡绕过去。就这样我们踩着雪一步步地开始了这段艰难的三公里之旅，足足走了三个小时。

走到房前，烟囱冒着烟，护林员的屋子靠烧煤取暖，说明人就在屋里。

我们从山坡上往下走，准确地说几乎是滑下去的。屋子背面没有窗户，我们一路稀里哗啦地溜下去他也听不见。

慢慢走到门口，一阵阵的风呼啸着刮过，盖过了我们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走到门口我愣住了，这种护林员的屋子都是简易板房，可没想到门口却是一扇防盗门。

原来林场早期经常有野兽，普通的木门根本受不住野兽爪子的攻击，后来便统一换上了防盗门，这里的门不是为了防盗而是为了防野兽，没想到把我们难住了。

正在我愣神的时候，“吱啦”一声门开了，屋子里的人站在门前，手扶着门把手，正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们。

我们谁都没想到会以这种友好串门的方式与他见面。陈国涛最先反应过来，一下子扑进去把人摁住，接着剩下的人才一拥而上。我几乎是被人挤进了门，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看到一条不知道是谁的腿到处乱蹬，我一把紧紧抱住。

做了万分准备的抓捕以喜剧的方式结束了，早知道他能毫无防备主动开门，我们何苦从山坡后面徒步绕雪地三公里。

抓到的人和陈广开长得很像，两个人从脸型到眼睛几乎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凭这张脸，我就知道他肯定就是潜逃了20年的陈广盛。

抓住他之后，我们将他带回了伊春市。这段时间我的脚趾被冻麻了，用手捏都没有知觉。我们一群人中，除了我之外都穿着警用棉靴，我穿了双登山鞋。登山鞋顾名思义就是专用于登山的鞋，我觉得穿着进雪山没问题，结果现实给了我一个深刻的教训。

这鞋子徒有其表，如果换作广告里的雪山背景，估计我的脚趾都能冻掉了。

回到伊春之后，我先去泡了个脚。在放进温水的一刹那，双脚仿佛被千百根针刺了一样，一阵酸麻又一阵疼痛。还没等脚缓过劲来，审讯室那边就传来消息，陈广盛已经承认自己20年前把人掐死的罪行了。

可是在做审讯笔录时出了问题，陈广盛说不清当时的具体情形，他只是反复说自己把人掐死了，具体如何实施的，为什么要掐死对方，他说不出来。

虽然事情过了20年，但亲手杀死一个人的记忆不会那么容易消散，但陈广盛似乎是忘记了。我进行讯问时，他往往需要冥思苦想很久才能回答，而且同一个问题过段时间再问他，他的回答就会有一些出入。

这虽然都不是大问题，但是我觉得很可疑，只有撒谎的人才容易前言不搭后语。

可惜20年前留下的信息也不多，案件的卷宗材料只有几页，除了一份报案人的笔录之外，只剩下一份法医鉴定，上面寥寥几行写着死因是窒息性死亡。

我在重新翻看报案材料的时候发现，报案人叫陈学强。我记得陈广开卖掉的房子原户主也是陈学强，于是我给陈红打电话询问，这才知道陈广盛杀死的陈姗不是别人，正是陈学强的女儿，也就是陈广盛的堂妹。

而陈学强在女儿死后又与妻子生了一个孩子，就是现在的小女儿陈丽。我问陈广盛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妹妹，结果陈广盛摇了摇头说他不知道。

我们从林场工作人员那里了解到，陈广盛在林场待了20年，也就是说他潜逃后就来到这里，一直生活到如今，很少与人接触，长时间不与人交流使得他说起话来都很慢。

我们把陈广盛从伊春带回罗泽市，作为一名凶杀嫌疑犯，我们对他看护很严，几乎是寸步不离。相处久了，我发现陈广盛说话做事很儒雅，凡事必说谢谢，对于我们没抱有任何敌意。和他的流氓弟弟陈广开一对比，他们兄弟除了脸长得很像之外，其他完全不一样。

身材方面也是，陈广盛显得高瘦，而陈广开比较胖。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逃亡时间太长，心理压力太大，被抓之后了却了心结，但事实是他显得心事重重。

两天两夜的火车，我与陈广盛一直捆绑在一起，长途带人，尤其是带逃犯是很辛苦的事情。对20年的逃犯来说，在被带回的途中是他能逃走的唯一机会，他会不择手段想方设法跑掉。为了防止他跑，我们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与罪犯捆在一起，手铐的一侧铐在罪犯的常用手，另一侧铐在自己的左手，两个人上厕所都在一起，睡觉的时候罪犯躺在卧铺上铐，我们就坐在旁边。

吃盒饭的时候，我发现他在掰开方便筷子时用足了力气，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连掰筷子都费力的人，能用手掐死一个人吗？

回到罗泽市，我联系当时经办此案的李法医。他已经退休了，对我说那时候给死者做鉴定时受到家属的强烈抵触，由于当时管理也不像现在这么规范，医院的急诊病例被家属抢走了，尸体没有做解剖，直接就被家属拉走火化了。

李法医还告诉我，当时家属是在死者死亡后三天才报案的，这就更奇怪了。家属的反应不像是在帮助警察破案，反而像是在刻意掩盖什么。

这时陈红得知我们从黑龙江将陈广盛抓住，她赶来找我，拿出了一份手写的病历，说这是她母亲去世前给她的。她母亲得知陈姗出事后就去了医院，在医院将陈姗的急诊病历抄了一份。

抄完病历后，她母亲没有立刻交给公安局，而是留给了陈红，叮嘱陈红，一定要在陈广盛被抓住后再把这份病历交给公安局。

我看到病历上写着下体撕裂损伤，疑似受到侵犯。

陈广盛潜逃20年几乎一直在林场，没有家人，更没有女朋友。想起他种种可疑的地方，我特意借着提审的机会问陈广盛关于男女之事，结果他回答得含含糊糊，完全没有经验的样子。

我问他关于性侵的事，他一脸疑惑。我更加确定，他对20年前是否发生过侵犯这件事一无所知，我故意编了些现场的假证据问他，结果他毫不怀疑地点头承认。

我开始怀疑这个案子会不会是他弟弟陈广开干的，但是案件时隔太久，又没有新的证据，案件唯一活着的当事人只剩下他们的母亲了。

我和艾蒿来到陈广盛母亲家，老太太已经知道大儿子被抓，看到我们之后就开始哭，但她越是这种表现越让我觉得可疑。我之前在陈广盛住的屋子里找出了几封信，都是老太太写的，上面全是嘱咐陈广盛安心生活、不要回来之类，感觉这个老太太对他的大儿子毫无感情。

艾蒿拿出刺血针和棉签要给老太太采血。老太太问干什么，艾蒿说从医院查出了死者当时体内残留的DNA，现在要对他们家里的人一起做鉴定。老太太听完后顿时停止了哭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凶相，大骂我们是浑蛋，存心害他的儿子，不仅不让我们采血，还从床上下来推我们让我们离开。

在临走的时候，老太太留下一句话，说他大儿子是罪有应得，赶紧枪毙了吧。

也就是这句话让我认定，她之前都是装出来的假哭，而她这么强烈地想让大儿子死，只能说明她希望这个案子尽快了结，怕我们继续追查下去。

我顿时想到了老太太的小儿子，于是我们转移了方向，回到看守所对陈广开进行审讯。从DNA鉴定再到伪装陈广盛已如实供述，几个回合下来陈广开终于坚持不住，老老实实地交代了犯罪事实。

陈广开承认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虽然在审讯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听到他亲口承认我还是有些吃惊。

陈广开向我们讲述了整个案件的经过，20年前他趁着家里的大人都出去拜年的时候，对二叔家的妹妹陈姗进行侵犯。在陈姗反抗的时候，他用手掐住陈姗的脖子，结果侵犯完才发现陈姗断气了。

陈家人发现后没有立刻报警，而是开了一次家族会议，最后决定让大儿子陈广盛来替弟弟顶罪。用陈广开的话说，他妈妈觉得陈广盛智力有问题，将来没出息，而自己从小就能作事惹祸，他母亲觉得这样的人将来才会有出息。

于是刚年满20岁的陈广盛便离开家，一路向北跑到黑龙江林场躲藏起来，这一藏就是20年。其间，他一直和母亲保持通信，即使他父亲去世，他母亲都没让他回来。

而死了女儿的陈学强并没有太悲伤，他哥哥陈学增家里有两个儿子，而他碍于当时的独生子女政策，只有一个女儿。他一直想要个儿子，女儿发生意外，正好让他有了机会，而且哥哥还愿意用一套房子作为补偿，陈学强立刻就答应了。直到去世前，陈学强都和陈广盛一家住在同一个小区。

这时只有他们的妹妹，也就是报案人陈红的母亲不同意，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在两个哥哥的要求下，这个妹妹也毫无办法，不过她却把急诊病历手抄一份保存下来。

陈学强生的第二个孩子依旧是女儿，讨厌女儿的他便将陈广开当作儿子一般，连那套房子中他哥哥家人的户口都没转走，以至于在他死后，陈广开动了卖房子的心思。

隐瞒策划逃跑涉及的人全都按照窝藏包庇罪进行处置，其中首要分子也就是罪犯的母亲被处以刑事拘留，但由于她岁数太大，最后的结果是由于身体原因拘留所无法收押，对其改变强制措施变成取保候审，在法院宣判前老太太就去世了。

陈广开被依法刑拘，而陈广盛则被释放。我问陈广盛他是什么感觉，他说：他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有些呆滞，长年林区的生活让他已经不习惯与人交流了。

他为了弟弟逃亡了20年，结果却是一场无用功，弟弟依旧被抓，我觉得他这20年所遭受的罪毫无价值。但陈广盛并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让弟弟安心生活了20年，对他来说值了。

只是可怜了那个家族的女孩，正义迟到了整整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