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夫三不朽之业，立言居其末，虽然，岂易言哉！盖必胸中有万卷书而笔下无半点尘者，乃可为之，是以经典之籍皆圣贤之所为也。至若医学，立言之至者，四圣而已矣，仲景居其一焉。六经既出，他论可废；三代以下，端赖斯人。是仲圣为岐黄之功臣，医中之素王，又何疑哉？

仲圣六经之论，直彻本原，继往开来，本欲为医门立规矩，使后学入坦途也。然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大道至简而民鲜知，大论虽出，曲高难和，叔和之后，一线莫传，自魏晋至隋唐，世人莫之知而医者鲜能用，至有孙真人“江南诸师秘仲景方而不传”之恨，可不哀乎？然自愚观之，所谓秘而不传，实乃诸师虽有其书而不能解其理也，又何传之有哉？盖仲景之书，法出《内》《难》，理由《汤液》，虽曰述之，实则创制，非精熟《内》《难》六经气化之理，《汤液经法》二旦六神之妙者，绝难述往事而思来者。见病知源之语，非圣者孰敢言之？

叔和既没，时乱世危，衣冠南渡，斯文尽丧。气化之理湮没，六经之论不传，遂使习医学者多舍六气而专五行，诸师之学多从脏腑而论治，观《中藏》《千金》《外台》之书，莫不如此。时医不知六气为何物，则仲景之论犹如天书，莫之可解，无由得传。医门正法之不传，虽曰天意，岂非人谋之不藏乎？

千载而下，逮及赵宋，文风昌盛，士子向学。范文正公良医良相之论既出，太医局设五运六气之考，儒医渐多，仲圣之书重刊，而人始知有伤寒之学也。然六气之理之与大论之关联，尚未讲明。自成氏首注《伤寒》，后之疏解研讨者，不下千家。综观宋代八大家之论，其研究尚浅，多以《伤寒》为外感之书，且其所治乃狭义之伤寒，而未及温病。至于经方之治内伤，则远有不及。逮至明清，气化学派兴起，昌明六气之理，伤寒之学始重入正轨，钱塘三张、徐灵胎、陈修园、黄元御、柯韵伯、陆懋修、郑钦安诸公则其中之佼佼者。此后而人始知六经不独为伤寒而设，乃为百病所设也。

愚自学医以来，即于伤寒多所用力，于历代名家之注解，当代巨擘之阐释，搜求几遍。然因未明六气之理，虽有小获，更多疑惑。譬如六经命名为何意？开阖枢之理究竟如何？六经实质为何？六经与经络脏腑究竟是何关系？为何六经辨证中太阳主表，而五脏辨证中肺主表？营卫和太阳有何关系？为何同一大青龙汤证而仲景有中风、伤寒之不同命名？经方能否治温病？温病与阳明病关系如何？温病和伤寒究竟有何不同？为何病机十九条独无燥邪致病？少阳当居于阳明之前或后？为何“凡十一脏皆取决于胆”？三焦与命门关系如何？胆气究竟是主升还是主降？小柴胡汤在六气中是何作用？为何少阳、太阴篇条文最少？为何少阴篇多死证？厥阴篇为何为千古疑案？仲景书与《内》《难》有何关系？凡此种种，萦绕心头，颠沛流离，并无确解，常叹医门之多歧路，每哀杏林之乏明师，十余年间寝食难安，梦寐以求明师之指点！

幸精诚所至，天意垂怜，得遇吾师。数年间读先生之书，看先生之验案，于思索不解之问题则时时请教先生，反复问难，始知医门尚有圣哲，六经实有确解。先生以博大之学解医学之理，高屋建瓴，洞彻本原，所论虽不韪于世俗，实皆合于大道。君相二火之义既明，六气循环之理不惑，遂于人身阴阳开阖枢转之道，六经辨证方论之用，渐次明了，疑惑潜消，心中坦然，临证治病，始有驾轻就熟之感。个中苦乐，诚不足为外人道也。

是书之所论，皆吾昔日之困惑处，然吾之疑惑，未必为他人之疑惑，则此书未必人人可读也明矣。盖医派林立，名师如沙，人生有限，歧路无穷，不具正眼，难辨真伪，善根匮乏，明师不渡。俗翁自是，每以得少为足；曲士寡闻，岂肯融通大道？尚方证者，每以《伤寒》与《内经》无涉；求验方者，多以推究理致为多余；目无全牛者，鲜不以象腿为石柱；各承旧技者，几人肯吐故而纳新？

然方便虽有多门，归元实无二路，欲搜百家之美，而成一人之奇者，莫不先兴望洋向若之叹！医学之道万千，若不能归根于仲景，虽名高千古、祖传百代，亦未必足贵。此书之作也，乃为苦心孤诣、搜罗百家而莫能一以贯之者而作也。若于《内经》《伤寒》及百家之异同无疑惑者，不必读此书也，盖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一字真传，三藏十二部未必能解；六气循环，一千八百年谁人得窥？昆何人哉，敢以仲圣之六经论衡百家之得失？虽曰不自量力，亦可谓管窥蠡测以舒愤垂文者也。然余自愧于医学之道尚不能窥其万一，岂敢谓得仲景之心法？是则本书之所论，不可作准绳也明矣。学者若能由吾琐碎之论，略得启发，进而深入经藏，融会贯通，明理致用，则又吾所馨香祷祝者也！杏林多些明哲，百姓少遭荼毒，一人之幸乎？家国之幸乎？幸乎哉？幸矣！

道济轩主马昆

庚寅年立夏日自序于宛城独山东麓之恬淡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