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寻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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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隐士石斑鱼

那一年,高考结束,等待放榜的日子,既心焦又无聊,整个高三冲刺阶段,天天跟打仗一样,没日没夜地学习,各种各样的考试,一根弦绷得紧紧的。一考完试,同学们全都放飞自我,管它成绩如何,先放松几日再说。几个同学相约去大陈岛,班长余波的家在岛上,这是我们去大陈岛的底气。

当年,余波的父亲是大陈岛台胞接待站的站长。平时,接待站里没什么台胞,房间都空着,我们七八个同学就住在接待站里。余波父亲话不多,黑红的脸上挂着笑容,接待儿子的同学,跟接待台湾同胞一样热情,天天变着花样给我们烧好吃的,虾兵蟹将,大黄鱼、黑鲷、海鳗、虎头鱼,还有各种叫不出名的鱼,餐桌上每顿都不重样。螃蟹煮熟后,放在脸盆里端上来,垒得像小山,大石斑鱼在大锅里煮熟,连锅端上来。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石斑鱼。平素在家,因为父亲嗜鲜,海鲜也是餐餐有,但都是黄鱼、鲳鱼、带鱼、墨鱼之类,石斑鱼从未上过桌。一大锅石斑鱼端上来,块块鱼肉像白玉,鱼汤像牛奶,雪白浓稠,还有碧绿的葱团,土黄的姜块,翻滚在汤间。挟一块石斑鱼,那种鲜香,那种嫩滑,根本不用嚼,一下子就吞进肚子。石斑鱼没有细刺,吃得过瘾,有时吃到一块胶质的鱼肉,感觉嘴唇都要被粘住了。那鱼汤,更是浓稠鲜香,一碗鱼汤,呼噜噜一下子见底了,每人都吃了好几碗,个个撑得肚儿圆。那时年少,口味单纯,对丰腴肥美的滋味,感受尤其深。中午的石斑鱼吃得实在太饱了,以至晚上又来一桌海鲜时,如狼似虎的我们,已然失去了战斗力。

从此,石斑鱼的鲜美肥腴,就烙在脑海里。

工作后,上过大陈岛几次,也吃过数回石斑鱼,感觉都不如第一次吃到的石斑鱼那般鲜香。那时同学少年,无忧无虑,吃饭只是吃饭,再无题外之意。工作后,也常赴饭局,有时菜肴更丰富,但吃饭不再是单纯的吃饭。

故乡东临大海,长江口外辽阔的东海大陆架,是中国最丰饶的海域,整片海域温暖湿润,底质多泥,营养盐丰富,为鱼、虾、蟹、贝、藻提供了生长的养分,浙江沿岸流和台湾暖流在此交汇,成千上万的鱼类洄游至此,大陈渔场、猫头渔场、披山渔场,是我们的大渔仓。尤其是大陈渔场,属暖水性水域,饵料丰富,黄鱼和石斑鱼最喜在这一带活动。岛礁周围的海湾里,有无数的岩石砂砾,石斑鱼喜欢钻挖石罅。这一片水域,是石斑鱼的快乐家园。石斑鱼通常重两三公斤,大陈渔场曾捕到过重130公斤的巨大石斑鱼,这身板,都快赶上鲁智深了。

家乡的山间溪涧里,也有石斑鱼,叫溪石斑,也叫淡水石斑。虽名为石斑,实则跟海中石斑鱼没有直接的亲缘关系。它大名叫光唇鱼,体表灰黑,长得古灵精怪,周身纵列数道黑色条纹。它们生性胆小,见人即遁,一有声响,便闪电般地钻入溪涧的清石底下,夜晚则骈首沙际。

石斑鱼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人,竟然被称之为“淫鱼”,古人把它污名化,说它生性放荡,分明是个荡妇。三国东吴沈莹所著的《临海水土异物志》是一本关于临海郡的地方志,也是东南沿海最早的一部海洋海域特产志。沈莹当过太守,政务之余,研究海洋生物,对东南沿海风物,记述颇为翔实,只是关于石斑鱼的记载,寥寥数笔,却有多处谬误。在沈莹笔下,石斑鱼是淫鱼,鱼长尺余,身上有斑如虎纹,只要蝘蝥之类的虫子在水边以声呼之,即上岸与之交合。在沈莹笔下,石斑鱼心如蛇蝎,风流成性,跟非同类者苟且,春暖花开之时,跟蜥蜴、蝎子在水上交配,不但如此,只要知了、斑蝥在水边发出声音,石斑鱼就从水里钻出来,上岸与它们行苟且之事。啧啧啧,简直太不成体统了。沈莹在书中一个劲地撇嘴。

古人说石斑鱼风流,或许跟石斑鱼的长相有关,石斑鱼色彩艳丽,褐色或红色的宽竖条纹相间,身上还有斑点,沈莹说它斑如虎纹。《台州府志》卷六十二有记,石斑鱼叫“赤要”,这名字可能也跟体色有关。

海中的石斑鱼像变色龙一样,体色可随环境变化而改变,它是雌雄同体,而并非古人所说的淫荡。石斑鱼的身份可自由切换,初次性成熟,是雌性,第二年,转换成雄性。不同性别的快乐,它都经历过了。

石斑鱼有一张大嘴,是谓大嘴吃四方,鱼虾蟹,甚至章鱼、藤壶之类,它都能吃,它常以突袭方式捕食,被它看中的目标,难逃劫数。

石斑鱼讲究生活品质,对居住条件要求颇高,喜欢清水,不喜欢浊水,最喜欢四季如春的地方。它随水温择居,初夏的时候,隐居在岩礁洞穴里,从这种习性来看,它不是淫鱼,而是清高孤傲的隐士,它不喜欢跟其他鱼类结伴而行,总是深居简出。可见石斑鱼是作风正派的君子,而非荡妇和风流公子,古人不了解它,将它污名化,是时候为石斑鱼平反昭雪了。

江南桃花开时,诗人以“桃花流水鳜鱼肥”赞美淡水鳜鱼之肥美,焉知数百米的海底之下,生长着鳜鱼的近亲石斑鱼,更加肥美。石斑鱼藏身于数十米深的海底石洞中。对付它,渔网很难捕捞,只能垂钓。端午过后,天气变热,石斑鱼从洞里出来透风散步,这是垂钓的好时候。大陈岛有石斑钓,三四个人驾着渔船出海,用50多米长的钓线在海上垂钓石斑鱼。

石斑鱼跟黄鱼、带鱼一样,离水即死,它习惯了海底岁月。离水之后,鱼鳔内外气压失去平衡,五脏六腑会被挤出鱼嘴,悲惨死去。为了让它活命,石斑鱼一钓上,渔夫拿出早准备好的细针,从肛门处一针刺入鱼鳔,放出气体,养在活水舱中运回。不消多时,大陈岛上著名的野生石斑鱼,就出现在港澳和日本的餐桌上。

石斑鱼味鲜似鸡,嵊泗一带称石斑鱼为鸡鱼,也有地方索性称为海鸡。在家乡,对付石斑鱼,通常是清炖和清蒸,也有红烧,还有做石锅鱼片的,切成近乎透明的薄片,放火锅中一烫,鱼片微卷如花,马上捞起,鲜嫩得如青葱少女。厦门作家朱家麟告诉我,福建有一种做法,将鲜活石斑鱼放在冰水里,直接清煮,在越来越高的水温下,石斑鱼不停挣扎,脱去一身鳞片,煮熟后,鱼肉鲜嫩无可比拟。石斑鱼烧煮时泄出的鱼尿,福建人认为有清凉解毒之效。

东海有十余种石斑鱼,有老鼠斑、老虎斑、海红斑等,美食界有话:“花中樱,鱼中鲷,若遇东星,二者皆抛”,可见东星斑味道之佳。石斑鱼中,还有一种红丁斑,艳若桃李,红如玫瑰,美艳不可方物,又名红玫瑰鱼,味道鲜嫩甘甜,外皮富含胶质,因常年海底生活,口感丰盈绵密。

石斑鱼是香港人的舌尖爱物。“欲尝海中鲜,莫惜腰头钱”,为了它的鲜嫩美味,香港人愿意一掷千金。港人口中有四大鱼王——海红斑、老鼠斑、苏眉鱼、青衣鱼,石斑鱼荣列其中,香港当年发行一种面值500元的纸币,在当时可买一尾老鼠斑,故港人戏称这种纸币为“老鼠斑”。

丁酉年的五一小长假,我与章芷菡夫妇一道,陪同香港的时事评论员、专栏作家杨锦麟去大陈岛采风。在初夏的海风中,一桌人面对着大海,大啖石斑鱼和黄鱼,谈笑风生,妙语频出,一大桌海鲜,吃到扶墙走,大陈石斑鱼之鲜,众人为之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