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月
2013年9月,一张机票,三个小时的蓝天飞行,父亲、小叔和我便由春城昆明飞抵达金城兰州。关于甘肃,关于兰州,我那时也是一概不知的,我有限的认知也仅是从地里课本上获得的,最大的印象与听闻都是兰州军区。
人总是会在意自己的心思,或是在乎别人出于好心提的建议。我那时的心思,还要说回上初中那段时间,那时自己铁了心要考军校,成绩也说得过去。一开始考军校的说法还是自己初一的副班主任提与我参考的,他看我体格敦实,一脸当兵的苗子。我还记得在往后的交往中,他对我说的。他郑重地向我介绍了考军校的好处,似乎只要我考上了军校,家里是不需要出一分钱的。他原话是如是说的,“说的难听点儿,只要你考上军校,你只需要穿一条内裤去,其他什么都不需要带!”
我一开始就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他看我来自乡下,家庭条件自然比不上城里学生。报到那天,他不轻易地低头扫了父亲一眼,好像来上学的不是我,而是我父亲一般。我父亲历来穿着朴素,我还记得去县城报道那天,我父亲穿了一双洗干净的劳动鞋,他那时才四十多的年纪,对穿着吃喝不做什么讲究。
父亲像接受军官验兵一般,被眼前的两位男人自上而下地扫视。随后,他们盯着父亲的脸笑着说了话,又转而看看我。问我多大了,哪里人之类的问题,我木然地回了他两的问话,眼神没什么勇气盯着眼前的两个男人看。之后,父亲掏了学费,其中一个圆脸的男人给我提了考军校的话。后来我便得知,他就是我的副班主任,教了我三四的体育课。我现在知道他当初为何对我说考军校之类的话,我清楚地记得,他那句话是在打量了我父亲一番后才得以说出口的,他大概是看到了我父亲的寒酸。再到后来,他亲口跟我说,他也是农村出来的学生。我想他是在照顾我的感受,觉得自己说的话或提的建议不是看在父亲与我寒碜的外表下才发的肺腑。对此我也没有多少想法,我总不能因为别人善意的建议而觉得让自己的尊严蒙受了什么屈辱,无论是出于同情还是善的本意。说到底,生了怜悯的瞬间不也是一种善,哪怕害了对方的自尊,上帝也会宽恕,老天也不会降罪。
那时起,我这考军校念头便在脑海滋养了起来。一封高考录取通知书,决定了自己不是上军校的料。我带着心灰意冷,在父亲与小叔的陪同下来到了兰州,那录取通知书上说的是金色之城。
人的心要是生了铁锈,再多的阳光和氧气并无益处,只是加剧氧化,反而锈迹斑斑。高考后的几个月,父亲也见了我心事的不快,欲说一些好听的话,让我开心起来。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这反倒没让我有丝毫的轻松,心里的铁愈发地沉了下去,自知愧对父亲母亲。想到自己信誓旦旦地对自己,也对父亲母亲发了誓,要考一所军校,让别人瞧瞧,也让自家祖坟冒一些没有过的青烟。到头来,成了只会吹牛的愣头青,这让我颜面扫地,真想一头扎进自己被窝,醒来只是梦一场。想到事实就是如此,也想到失利的不仅自己一人,同窗中也有几人复读,也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冷酷的现实,然内心却始终没有饶过自己。拖着麻木的躯体,灵魂却不知游荡到何处,心不在焉不足以形容。想到自己到底是一个废物,心情也没有舒坦一些,本以为自嘲会好过些,万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一无是处的废物的念想中。这人,别人说自己不好的话,或许有翻身的决心和战斗,倘若陷入自我否定和怀疑中,那确实会坐实生活的懦夫,再多的阳光只剩刺眼,那从天而降的雨露也不会让自己生长,反而成了淹溺心智的洪水。
坐在飞机上,发动机的轰鸣一个劲地钻进我的耳蜗,时不时波动的气流惹得飞机一阵阵地抖动,我的心也跟着不安起来。这是我头一次坐飞机,倒不是因为初次坐飞机而害怕,或许是自己经常关注时事新闻的缘故,飞机失事也是有的,虽概率很低,却不排除栽落到地面的可能。想到此,我那本生无可恋的心又悬了起来。直到飞机上了天,我才知道自己竟是个胆小怕死的人。我生怕这极小得可怕的概率发生在自己身上,何况身边还有自己的父亲与小叔,一不留神,自己就上了新闻头条,成了无法辨认的烧焦的尸体。
我的座位靠着飞机舷窗,尽管自己有严重的恐高症,强烈的好奇心还是把我的眼光拉到了舷窗之外。飞机在颠簸中于云层上方穿行,一阵心惊肉跳中,机舱里传来广播,说着宽慰旅客的话。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俯瞰身下的云朵,它们在机身下方一层一层地平铺着,飞机的右前方还挂着一朵硕大的云团。不多久,那云又躲到机身后,被右侧的机翼划成了两半。白光投进舷窗,射得眼睛直疼,半边脸连着脖颈被阳光照得灼痛。我闭了眼,想着身后的一切,似乎所有过去的事物都从红色的眼幕前飘过,紧闭的双眼中还冒着一道道白色的红色的光,如神经元一样地拉扯连结,在视网膜中上下跳动,左右飞窜。
睁开眼,那太阳又从我脸上移了开去,那灼烫的额头和脖颈又凉了去。头顶上的空调吹着冷风,一冷一热中,我的头疼病又毫无征兆地犯了起来。把头往过道一侧一瞥,父亲和小叔顶着蜡黄的脸已经闭上了眼,看得出他们在一阵阵的颠簸中也失去了精神。过道的另一侧,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留着大胡子,头顶白色小帽,女的似乎是他的妻子,用一块方巾遮住了头发耳朵,露出一张红润的侧脸,脸上嵌着尖尖的鼻子,看着四十多的样子,却不失妩媚。男的一直盯着手里的手机看,时不时转过头跟女的说些什么,女的应完男的话,又把头朝前转去,闭着眼睛坐靠在自己的座位上,双手交叉叠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
回过头来,前座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强忍着时不时阵阵刺痛的头痛,我无聊地抽出放在前座网兜里的几本杂志,一本是安全须知,还有一本是关于旅行的,上头无非都是一些热点旅游地,中间还夹着无数的广告,多半是海景房和白酒,海景房前还有一男一女,男的穿着黑色西装,女的一身素裙子,你靠着我,我搂着你,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笑容。看着无聊,没一会儿我合了杂志,放还了原处。
飞行过半,那飞机已经少了颠簸,对于偶尔的震颤,我已经习惯。每一次震颤后,机舱里都会穿出空姐的喊话声,无非是重复先前的话而已。不久,似乎对于广播里重复说着安慰的话,机舱里的乘客已经没人理会,玩手机的玩手机,听歌的听歌,说闲话的说闲话,多半是闭眼僵坐,一副疲倦无奈的样子,偶尔会有小孩哭闹的声响,似乎比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还要尖锐,一股脑儿地飞到我的耳朵,耳膜在失压的机舱里传来一阵刺痛,直窜太阳穴,往脑袋最深处扎去。
我万没有想到,坐个飞机也会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飞机引擎的轰鸣一刻不得安歇,耳蜗中永是嗡嗡地噪着,疲倦与刺痛的脑膜并没有让我停下烦绪。想着自己往祖国的西北飞去,留下身后的西南的一切,想着离家出发,母亲在门口伫立的形单影只,心口像被小刀剜了一下,传来一阵锐痛,眼睛不争气地胀痛起来。忍不住又往舷窗外看去,眼前仍旧是横生而去的机翼,机翼下方仍是洁白的云朵,只是换了模样。往云层中间看去,地上的山成了黛色,连绵起伏,中间还有条形的、方形的田块,偶尔可见银色的建筑,一片连着一片,不知何地,也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上空。
此刻,父亲与我在天上,在高高的白云之上,而我那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在地上,在那西南的松针林里穿梭,在红色的土地里低头弯腰,与那平凡的生活作着不厌其烦的斗争。她挽着自己的袖子,定是在做饭,抑或是给家里的那几头猪喂食,又或者是背着自己高大的竹筐跑自家田地里忙些什么。想到此,我胀痛的眼球退了疼痛,眼泪刷刷地顺着眼睑冒了出来。怕父亲和小叔瞥见我的眼泪,我警觉地把脸往舷窗撇去,佯装扶弄自己的眼镜,小心翼翼地拭净了眼泪。往舷窗外看了一会儿,自觉父亲和小叔定不会察觉出什么端倪,也生怕别人觉得我没见过世面,不停往舷窗外探去,我扭转头来,往前座看去。
不自觉地往左手边看了一眼,父亲和小叔仍紧闭着双眼,一脸的疲态。过道另一侧的一男一女嘴里在吃着什么,有说有笑的,男人也收了手中的手机,和身边的女人有说有笑,那满脸的胡子给我一种不可名状的俊相,要是他年轻上几岁,估计也是一个万人迷,就凭着他高高的鼻梁和他薄薄的嘴皮,加之一脸的络腮胡,怪不得她老婆生得妩媚。不多久,头疼愈发地没完没了,我收了眼神,掏出兜里的止痛粉,含在嘴里良久,就着自己的口水往肚子里咽下,随着咽部一阵的苦涩,嘴腔里酝酿着说不出的酸楚,很快舌头四周传来一种止痛粉特有的香醇,这是我经常服用止痛粉后独有的体验。估计父亲与我会有同样的感受,我似乎遗传了他不知根源的偏头痛,他的止痛散还是他常备的。
尽管父亲和小叔都穿了一身新买的衣裳,一看就是小地方来的农民,不经意间,我看到他们的脸,当空姐从过道里走去,她那浓妆艳抹的脸,脸下连着洁白的脖颈,把那头往机舱顶板上高高地支去,那就是城里人特有的模样。而我身旁的父亲与小叔却是一脸土黄,怯生生地呆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如待等审判的犯人一般,又像调皮捣蛋的小学生遇到了班主任,在自己的座位上正襟危坐。那两张脸已经表明了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可不是机舱喇叭里说的什么尊敬的旅客,他们只是陪着我去上大学的一对兄弟,他们不是奔着兰州去旅行的。想到此,我的心又不自觉泛起了阵阵的酸楚,那是种苦涩,苦涩中带了自卑,自卑中夹了警觉。生怕别人察觉到我们,注意到我们一行三人。但这又是不可避免地,父亲、小叔与我都是白族,我们来自西南的一座小城,准确地说,来自一个小村庄,村里没什么外地人。父亲读的书不多,小学都没有毕业,作为一个白族人,他能听得懂大部分的普通话,看电视也不成问题。倘若有人说什么方言,那自然另当别论了。他可能听得懂只言片语,抑或是一两个词儿。为了解决沟通的问题,父亲只得带上小叔,充当自己的耳目。小叔并不见得读了多少书,他的最高文凭充其量也只是小学毕业。他虽读过一年半载的初中,却半路逃学,也落了个辍学的下场,没领到半张小小的毕业证。小叔从小成绩斐然,当个翻译自然不成问题,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读书人,相对于目不识丁的村民,在当时也算得上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
一路上,父亲总是沉默着,似乎没有什么话要说,出了门都是需要说汉语的,父亲自知说话不如小叔,他平日里说的都是白语,我从未听到过父亲说过什么汉语。父亲索性只是跟在小叔与我身后,小叔负责问路办事,父亲负责掏钱,我则如一个只会吃饭的哑巴,夹在小叔与父亲中间,偶尔尾随在他两身后。要是父亲要说什么,他准会操一口白语,那不需要思考就能脱口而出的母语,而与汉族同胞交流时,他则会缩退到小叔身后,作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认真中带了警惕,警惕中不可避免地带了生怯。
一服止痛散,闭眼打了个盹儿,那钻脑筋的头疼总算是止住了,精神也恢复了不少。顾不得别人的眼光,我操着白语问父亲要不要和我换个座位。父亲低声地说了拒绝的话。先前上了飞机,待飞机机舱平了之后,众人纷纷把舷窗上的挡光板往上拉,把眼光往舷窗外看去,最里说些什么话,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手指着舷窗外,给孩子说云朵、山脉之类的话。我也不自觉地拉开右侧的遮光板,扭了头往舷窗外看去。等我回过头来,父亲和小叔也好奇地往另一侧的舷窗外看去。我自知父亲和小叔也是头一次坐飞机,自然好奇想看看那舷窗外的天地,出于此,我想与父亲换个座位,让父亲好好看看那舷窗外的光景,没想到被父亲拒绝了罢。
很快,飞机在蓝天中穿行已久,机舱里喇叭喊了话,说要提供午餐,两位空姐推着餐车从头等舱缓慢分发着餐食,父亲、小叔与我坐在飞机中段,没一会儿那餐车就到了我们三人跟前,餐食都是一样的,只不过饮料根据每个人的喜好准备了果汁、可乐、牛奶和矿泉水,那空姐微笑着问我父亲:
“先生,您需要喝什么饮料?”
父亲木讷着,没有接话。
小叔赶忙接了话,“矿泉水就可以。”
那穿着紫红色制服的空姐看出我们三人是一起的,倒了三杯矿泉水,弯着腰,把纸杯里的矿泉水递到了我们三人手中。没吃完午餐,父亲早已经把纸杯里的矿泉水一饮而尽,看得出他已经渴了很久。一路上早备了饮料,没想到上飞机的时候被机场的安保人员统统收了去。吃着午饭,那两位空姐仍不停地推着餐车给旅客续饮料。看得出父亲仍是口渴,却不好意思说什么。机舱里的人都争着还喝些什么果汁牛奶,唯有我们三个像木头一般,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地吃着椅背托盘里午餐。
我问父亲,“阿爸,你还要再喝着什么?”我自然说的是白语,父亲也用白语回了我的话。
“到时候,她们到跟前的时候,你帮我要一杯水。这飞机上还不让带水,真是奇了怪了。”
小叔没说什么话,没等两位空姐来到跟前,小叔站起来身,用生硬的普通话冲着餐车前后的两位空姐喊了话,“再给我们倒三杯矿泉水。”随后便坐了下来。
空姐听到小叔的话,随即转过身说:
“好的,先生!您稍微等一下。”说完后露出克制的微笑,好像礼貌中带了迫不得已的神情。
很快餐车前的空姐一一接过了我们的空纸杯,往里头倒了矿泉水,又如先前一般,弯下腰,双手握着纸杯给我们递了过来。看我们三人空空的餐盘,空姐很快收了餐盘,那里头无非是二两不足的米饭,放了三两块红烧牛肉炖土豆,另加了一小包鹰嘴豆,吃起来满嘴的咸硬,让人口渴。很快父亲又将那纸杯里的矿泉水喝干了。
我抿了一口纸杯里的矿泉水,问父亲:
“阿爸,你还要喝么?”
父亲摇摇头,回答说:
“不喝了,一会儿上厕所麻烦。”
“飞机上有卫生间的。”我说。
“不了。”父亲说。露出蜡黄的脸,吃完午餐,又抱着自己装了钱的浅军绿色的挎包木然地打量着眼前的椅背、人头,起身又下座的旅客,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吃完午餐不久,陆续有旅客跑机舱末尾的卫生间去方便,父亲靠过道坐着,极容易观察到什么。看得出父亲犹豫很久,他在座位上心神不宁,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歪着头往机舱末的卫生间探去。很久,父亲终于解开腰上的安全带,起了身往卫生间方向走去。父亲个子不高,我在座位上看去,只见到他黑色的头在一排排座椅中间缓慢走去,他侧身让一位刚上完卫生间回来的男人,我撑起脚看去,父亲的头影被那个高大的男人完全遮挡了去。待那个男人侧身走了过来,父亲露出他的头,往卫生间移去了。两位空姐推车餐车过来收了纸杯,缓步推着往卫生间方向收着餐后的垃圾。
午餐一过,机舱里的人又喧闹了起来,似乎吃饱喝足,人便生了说废话的劲头,伴着飞机引擎嗡作响,真是一个喧的世界。我惦念着父亲,生怕他把自己锁在卫生间出不得身,没多久父亲的头影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侧身让了餐车,他又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眼前,落了座位,扣上安全带,父亲又抱着自己装了钱的挎包,眼睛木地盯着前排的椅背。随后转过脸用白语问我:
“你去不去上厕所,里面现在没人!”
“我不急。”回答道。
小叔没说什么话,解开安全带,父亲把两只脚往过道一侧挪去,斜着身子让了小叔,小叔从父亲身子和前排的椅背间挤了出去,往卫生间走去了。看着小叔的背影,我倒没有先前父亲去卫生间时的那种担忧。
父亲收回脚,坐直身子向前看着椅背,看着父亲紧抱着挎包的手,往上抬了眼,父亲的侧身全然地映入我的双眼,父亲真瘦,他的脖颈青黄,连着一张瘦削的脸,同样是被年复一年的太阳晒成了黄褐色,紧抱挎包的手指节粗大,上头有些肉眼可见的裂纹,指甲盖深深地陷了下去,没有任何的色泽。脚上穿了一双廉价的休闲鞋,鞋帮上都是黑色的网眼,透过网孔,可以看见穿在脚上的黑袜子。小叔转而回到了座位,父亲又把双脚往过道伸去,把身子转了过去,小叔又从父亲侧过的身肩和前排椅背中间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小叔落了座,我收回了眼,把头往舷窗外看去。想到父亲刚刚的侧影,心里不自觉生了心酸。
机舱里的旅客有说有笑,似乎有种要去天堂的感觉,而我自知此行的目的无非是自己无奈下的选择,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圣之地。我毫无开心的理由,我生性也是个安静之徒,不喜欢与人交谈。我不知这飞机里的人为何这么喜欢说话,我也能听见前后排的人说的话,他们嘴里的话无非是打发时间的空话而已,并不见得是什么高深的话,至于让我听不懂。我一向讨厌爱说闲话的人,哪怕他们说的话压根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只要他们说的话过于多,一传到我的耳蜗,我便无端地厌恶起那说话的人来。我喜欢安静,喜欢在安静中思索一些有的没的,哪怕就像周围说闲话之人那般无聊,但这是我活着的方式,或者说是存在的形式。尽管心里生了对周围人的厌恶,想到人长了一张嘴,他们用来说闲话,除了说闲话就是贪图口服之乐,我的厌恶愈发地猖獗,有时会生了打人的冲动,刚想找一根长长的针线,把他们那令人厌恶的嘴皮给牢牢地缝合个严严实实,让他们放不出声,这是个病,而究其病因,都是周围那些无聊人的碎碎叨叨。出于对自己这种念头的邪恶,我很快收了心里的厌恶,任他们说去了。我自己也生了一张嘴,而我不愿说些什么闲话,这是我的本性使然。而别人同样也生了一张嘴,他们愿意发挥其用,说个不完,也是一种自由。人生来自由,面对自己所恶,我的性格使自己保持无奈的缄默,想到忍受何尝不是一种能耐,自己也舒服多了,同时竟也心生对周围人的轻视。
回过神来,看了父亲与小叔一眼,他们同样在座椅上缄默着,与前后左右的人格格不入,同样是人,有人缄口不言,有人谈天谈地,父亲似乎装了心事,又似乎仅是无聊,只是脸上的木然的表情显得他心事重重,沉默不语似乎是父亲打发无聊的唯一方式。如果自家的厨房里,他定会对我说一些离奇古怪的神话传说,兴致来了,也会说一些鬼故事。他说着讲故事也有自己的一手,有时也会故弄玄虚,把那嘴里的鬼讲得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总让我脊背发凉,心惊胆战,似乎他嘴里的鬼就要夺门而入,生了一张可怕的面孔,迎着我的脸面扑来,或轻轻悄悄地从身后伸出手,触摸我的后脑勺。那时的父亲是年轻的,脸上笑容也多,而此刻坐在机舱里的父亲面无表情,成了一方不会说话的木头。他只是紧紧地抱着自己大腿上的挎包,困倦了便闭一会儿眼,睁开眼后,仍是一副疲倦不堪的模样,不愿说什么话。
相比于我们三人的沉默,过道一侧的那对男女却是滔滔不绝,女人饶有兴致地抚弄着男人满脸的胡须,男人则如小猫一般把头紧贴在女人的肩膀上,侧着身子翻看着自己的手机,女人生了一双白皙圆润的手,一只手穿过男人的粗壮的腰背,一只手在男人脸上抚弄着,嘴里还在低声说着些什么,他们显得那么亲密,过道另一侧生了祥和的气氛,这是我从未在父母身上见过的气息,我也从未见过我父母对我母亲有过什么亲密的举止,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懂什么是浪漫。或许父亲是个不记得母亲生日的男人,在那高高的村子里,父亲从未给母亲送过什么生日礼物,村里人不兴这一套。这对我父母而言是奢侈的,也是没必要的。
此刻,我才意识到城里人与乡下人家是大有不同的。城里人能在公共场合大胆地显露自己的情感,展现自己对爱人的心思,他们毫不避讳什么。而我那村子里的人永远是沉默着,他们在自家的火塘边与自己的妻子丈夫吵个不停,一言不合也会大打出手,没有什么夫妻感情可言。他们有的是出于父母之言,媒妁之言,而无奈拼凑在一起过日子的;有的男的年纪大了,找一个别人不要的带了病残的女人,谈不上什么情感;更有的怕自己儿子落单,让表兄妹缔结了婚姻,成了近亲结婚的鸳鸯。这种联姻在村里屡见不鲜,村里人早习以为常。村里人他们从不显露自己的情感,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情感而言。这机舱过道另一侧的一对男女,让我不自觉想到村里的婚姻来。想到父亲送我去兰州上大学,我那没出过省的母亲还在那高高的村子里辛勤劳作,我的惆怅又陡增,心头失落的铁块简直成了望不到头的喜马拉雅,冷峻凄凉在心头萦绕,头顶的冷气吹得我浑身发凉,我深吸了一口气,满是人臭的味道,我胸腔急剧凸隆,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动,好一个压抑窒息,我长长地吐了憋在肺泡里的浊气,却丝毫高兴不得。耳边仍是飞机引擎的嘶鸣,那声音真叫人头疼,让旁人难以忍受的是乘客无休无止的喧闹声,他们的嘴永远说个不停,舌头也并未因话多而打结发痛,真是能说会道!我想这无聊的人,不到咽气那一刻,是定不会绝了声息。
在怪诞的自我折磨中,我又茫然地把头往右边那小小的舷窗外看去,这一看不要紧,我那本郁闷的心一下落到了井底,我生了不可言说的悔意。心想,我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我无法忍受眼前的黄土高原给自己带来的视觉冲击,转而震荡着我本失落的心灵,我陷入绝望的境地。蓝天白云并没有多少的分别,只是先前云层下黛色的群山已经失去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光秃秃黄土丘,上头丝毫没有绿树的影子。我心头那仅有的一点儿期待之火一下子被眼前的黄土高原给无情地浇灭了。
显然父亲和小叔也透过舷窗“领略”了这西北的景色,我所要待上四年的地方,竟然是如此荒凉,简直寸草不生。眼力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模糊的黄色,除了荒凉还是荒凉,真不见一片绿意,不见一棵绿树的影子。机舱里的喇叭响了起来,说很快即将到达金城兰州,不到二十多钟的航程,提醒旅客们系好安全带,收了小桌板之类的。
飞机往左转了一个大大的弯,整个机舱倾斜了三十多度,那过道里的一位空姐双手分举,用力地撑在机舱两端的行李柜上,左侧的脚发了力,绷得直挺挺的,右侧的脚斜搭在过道上,脚尖如锥子一般立在铺了毯子的过道上。她两条腿生得瘦长,腿上套了一种肉白色的长袜,脚上依稀记得穿了一双黑色的女士皮鞋,鞋跟足有五公分厚,这让她的身段愈发地高挑开去。
对于飞机的急转,她脸上不见什么慌张的神色,反观身旁的小叔和父亲,脸上生了些许故作镇定的紧张,我同样如此,感觉飞机快要坠机似的,心里免不了想到死亡的念头。新闻播报,飞机失事,我一命呜呼,身体被烧成一团黑炭,没人能辨认,无人认领。为了避免眼神的对视,也不让别人认为我是在看她身材,误解成好色之徒,我赶紧把眼光从那位空姐身上移开,转而看着舷窗外的漫天黄土。机身在下降,那云朵都蹭到了机翼,飞机在云朵中下滑,可以明显地看到那下方黄色的山塬上土丘,上头确实寸草不生,更别说是一棵树,一棵绿色的树,那绝不可能。我的心彻底堕了下去,那干涸的心床似乎溢满了混浊的脏水,让我堵得慌,我恨不得让飞机立马调转头去,稀里糊涂中,自己竟生了回家的念头。一张高考录取通知书把自己带到离家几千公里的荒凉之地,真是荒凉,十足地荒唐。我怎么也没料想,自己要在荒凉的苦寒之地带上四年,想到此,我恨不得从飞机上纵身下跳,死在这死气沉沉的戈壁滩里。
绝望和窒息中,机舱里传来旅客的惊叹声,“怎么一棵树都没有啊!”听到此话,我如行尸走肉一般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任凭飞机因气流而强烈颠簸,我已经失去了先前的心惊胆颤,舷窗外的景色已经激不起我任何的兴致,不知为何,我又忍不住生无可恋地又往舷窗外瞥了一眼,像要面对一个自己厌恶到极点的人一般,又好像再次确认旅客的话一般,看一看那脚下的土丘是否如旅客说的一棵树也没生着。
飞机愈发地降了高度,机身倾斜着往前俯冲而去,能明显地感到安全带在用力地裹拉着自己的腰身,小腹传来拉扯感,身体随着惯性往前冲去。机舱里传来空姐的喊话,要求旅客拉下舷窗的遮阳板,再次确认小桌板收放好,务必系好安全带,其中一位空姐在颠簸的过道中撑着椅背走来又过去,眼睛不断地往乘客腰间看去,一一确认乘客是否记好安全带,嘴里还在说着提醒的话,两片红红的薄嘴唇上下不停地开合着。
飞机急剧地往下俯冲而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令人不安的颠簸,机舱里说个不停的人终于闭上了嘴,耳畔被引擎的嘶鸣和机身的震颤声所占据,腰身被安全带拉扯着,我本能地绷直了双腿,心也悬到了嗓子眼,先前的烦闷和悔意完全被紧张所代替,紧张地不知我一人,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父亲和小叔,他们同样是神情紧绷,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那过道另一侧的男女同样是一副不安的惶恐,我以为他们定是坐飞的老手,定不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失了神,这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在毫无把握的事件面前,众生都是平等的,我们出乎本能的安排,在死亡的威胁下瑟瑟发抖,这和城里人与乡下人没有丝毫的分别,除非某人有看透生死的自以为是,抑或是麻木,那自当别论。
不久,那在过道中检查安全带的女士也回到了头等舱旁的座位上,神情自若地往细柔的身腰上扣好了安全带,等待着飞机的着落。着落前的飞机犹如过山车一般忽高忽低,一阵急剧下落,猛地,屁股下的座椅又把身体托住,机舱里的乘客都在体验着失重的痛苦,那心脏悬在半空中,不停地往下坠去,不一会儿又活生生被一根细绳拉扯回高处,五脏六腑都在震荡,扭打在一起,心口处泛起挥之不去的焦惧,不知何时才会彻底解除这种难熬的焦惧,伴着机身上下飘荡,机舱里传出阵阵的嗒嗒声,偶尔能听到机身某处传出喳……喳……的断裂声,我的心快要跳出胸膛,脑袋里冒出自己快要殒命的念头。机身没一会儿又猛地下坠,没多几秒又猛地刹住,那五脏六腑跟着机身翻腾,随后一阵的左飘右摇,忽地机身着了地,机舱里传来一阵起落架着地的剧颤,那声音直窜脑门,全身上下一阵抖颤,脸部的肌肉似乎都在体验着相互挤压的快感。飞机往前滑行没一会儿,那机舱里震荡的声音也消停了下去,浑身的抖颤也恢复了平静,我那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似乎还生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飞机右拐又拐,还在滑行中,虽未停稳,机舱内的乘客迫不及待地松开缠在腰身的安全带,机舱内传来镗镗当当的声音,前后排的乘客纷纷起了身取着行李,尽管空姐在耐心地说着飞机还未停稳,大家别着急之类的话,满眼看去,没有一人把话听进脑门中,飞机舱门还未打开,机舱走道上已经排满了要下机的人。还真是猴急,我暗想。尽管人群破不记得地要下机,奈何舱门仍是紧锁,那过道里的一行人只得在干等,人头攒动,转身的,举手取行李的,起了身又坐下的,坐下又起身的,拼命拖拉行李的,正在取下行李的,把行李举在头顶的,推着行李的,抱着小孩的,都一窝蜂地挤在不长的过道中,嘴里都在说着什么,说的最多的话还是“让一让”。
机舱的广播里播报着欢迎来到金城兰州,现在室外气温多少多少之类的话。我想,我已经到了目的地,那地图上远在祖国西北的兰州。后来,我才知道它其实不在祖国的大西北,确切地说它位居祖国几何中心,尽管如此,我想我已经从祖国的西南边陲,经过几小时的飞行,终于安全抵达黄土广布的大西北。虽性命无忧,心灵却跌落到无底的深渊。
终于,随着嗤的一声响,飞机的舱门被打开,一位高个子的空姐用双手竭力地推开那笨重的舱门,我竟没想到,一个二十多年纪的女生会生得如此力气,她露出修长的双臂,给人一种莫的感觉。排成长队的旅客缓慢地往舱门外走去,父亲和小叔相继站了起来,我也紧随其后,跟着小叔往人队里挤去,我往前方的队伍里看去,不见父亲的身影,他个子实在是太小了,完全淹没在长长的队伍里,出了舱门,身后传来空姐“先生慢走,欢迎下次选乘。”之类的话。
父亲与小叔先出了舱门,在机舱玻璃走廊里等着我,见我出了舱门,小叔转头跟着队伍去了,示意我和父亲跟在他身后。跟着队伍,很快下了一个电梯,走出购票厅,我们便来到了机场大巴停放的地方,旅客很多,都排着队在买到市区的票。放眼望去,是一座广场,中间竖了一尊雕像,我当时并不知其名,后来才知道是马踏飞燕。不少开着出租车的司机把头从出租车的车窗里伸了出来,粗声粗气地喊着去不去市区之类的话,价钱和机场大巴没两样。
身边的旅客有的上了机场大巴,有的叫了出租车,还有的推着密码箱在那匹飞马下举着手机拍照。环形的广场四周车来车往,车子发动机不停地咆哮着,车屁股后冒出令人不舒服的尾气,随着四个轮子的转动,大巴车一辆又一辆地驶离广场,广场上人声嚷嚷,不少私家车车主跑人群中叫客,只见不少人摇头拒绝,又跑到过了马路的朝广场里走来的人群里拉客,人群驻足在拉客者跟前,说着什么,很快又朝广场东边走去,没有人上他的车。那拉客的人见我们三人在那雕塑跟前停了下来,便急匆匆走了过来,离我们三五米的距离便朝我们问话:
“去不去市区?一百二!”
小叔冷不丁地回了话:
“不去。”
那人又不厌其烦地朝其他旅客走去,小叔点了根烟抽了起来。那时父亲早已经戒了烟,我和父亲看着小叔,周围人来人往,大多都说着方言,初次听,语气中带了粗鲁,并无什么好感。我往那匹飞马那儿看去,抬个了头,只见那马在半空中伸腾着四蹄,歪着头,龇牙咧嘴的,一副凶相,我那时并无任何审美的心情。父亲和小叔也转过身瞥了飞马一眼,并没说什么关于那雕塑的话。四周人来人往,南来北往,东来西去。广场东边有几栋建筑,底下都是餐厅,门牌多是绿色,上头写着兰州拉面,抑或是某某牛肉面之类的字眼。餐厅前是一条沥青马路,上头车来车往马路西侧有卖水果的各种摊子,摊子前多半是中年妇女在摆卖,旅客很多,却很少有人去买些水果吃。偶尔能看到年轻的女生走到那些水果摊前,询问着价格,伸出手去拣选苹果橘子,水果摊中间夹了烤红薯的摊子,一个汽油桶改造而成的烤炉,上头摆满了烤焦了皮的红薯,怪怪地躺在满脸胡子,紫黑色皮肤的摊主前。时而有人走到他的红薯摊前,他生意比卖水果的好多了。穿过他的红薯摊子,能闻到一阵红薯被烤熟后散发的焦香。过了马路,我们三人便径直走进了一家拉面店,还没进店,那店主便在门口喊着,没来得及挑选餐馆,出于乡下人的不好日子,只得跟着矮胖的头带方巾的女人进了她家的饭店,那一排饭店大多是卖拉面的,其实也什么可选择的。早在广场上,父亲便提议去吃个饭,作为南方人,本想找个米饭吃,小叔从南到北,又由北往南扫视个好几遍,不见什么米饭的影子,都是齐刷刷的拉面餐厅。餐馆名字虽有不同,后面的三个字差不多都是雷同的,要么是拉面,要么就是牛肉面,总之一个面了得,真是面面俱到。
进了面馆,里头人头攒动,虽没心思打量身边的人,那过往的旅人都是一副副倦怠的神情,不见有什么人说笑,都低着头吃自己碗里的面,两根筷子一夹,撑直了腰,抬了头,不断把夹在筷子上的面往嘴里送去,面一送进唇齿,便都嘟着嘴畅快地把面往嘴腔里吸去,嘴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们都只顾着吸吃碗里的面,并不在意我们三人的初来乍到,偶尔抬头看一眼,便又埋头吃着自己的面,那吃完面的人用筷子在面汤里打捞着,见面汤里不剩什么面,便两手端着面汤,吹了吹面汤表面那层油亮油亮的油层,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咽去,面汤里飘着葱花,像极了春日里从塑料布里长出的玉米苗,又像一汪湖泊中漂浮些浮萍。人一吹,那碗里的葱花便在碗里四处游动,直到撞了碗壁,又回转飘来。
很快那戴了头巾的矮胖妇女托着餐盘把三碗面送了过来,把长方形的托盘放到餐桌上,把面一一端到我们跟前,取了一次性的筷子,便吃了起来。面里满是汤水,上头浮了一层油,些许葱花,还有几小块牛肉,加之三五片煮得熟透的白萝卜,烫水中央还放了一勺辣椒油。翻搅了一下面,那一坨辣椒油便在碗里全然地散开,成了铺在面汤表面的一层红油,父亲让我点了三个茶叶蛋,剥开煮蛋,便往碗里丢去。三人便开吃起来,忘了是什么滋味,我从来不是挑食的人,父亲也是。看得出父亲很饿,没几下,一大碗的面就被父亲一扫而光,他端起一大碗的烫水喝了好几口,没一会儿那碗面汤见了底。我吃不惯,吃得很慢,父亲和小叔吃光了面,又喝光了面汤,坐一旁等着我。我从小因为吃面被父亲收拾过,我曾吃面发出了声,用嘴吸食着面条,免不了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被父亲骂了一顿,仍记得父亲说的话,他说我想没吃过饭的乞丐,吃个面像打仗一般。从此,我养成了吃面不出声的习惯,免得又被父亲骂。我对着那一大碗的拉面,悄无声息地吃着,费了好长时间才把那碗面消灭干净。小叔在他餐桌旁毫无顾忌地点了根烟抽了起来,饭后一根烟,看得出他很享受,脸上也不免流露疲倦之色,戴了一顶长舌帽,时不时抬一抬自己的帽檐,嘴里不断吐着青烟。父亲在一旁无事可做,在椅子上神情呆滞,夹了人生地不熟的窘态,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贴在大腿上的挎包。
父亲从拉开挎包的拉链,从中抽出一张一百面额的纸币,起身给了那身材矮胖的女人,我和小叔两先于父亲出了面馆,父亲一手捏着挎包拉链,一只手接过了女人找的零钱,出了面馆朝来往的路人看了又看,走到一颗榆树下,小心翼翼地拉开挎包的拉链,把刚找的零钱放回了包,把挎包拉正,放在自己跟前,两只手紧紧地抱着。
出了面馆,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魂落魄,我想一个流浪者,虽父亲在我身边,但我仍觉得自己是个孤家寡人,我的心是那么的空,里头似乎什么都没有装,却分明装了一肚子的心事。我真不知大老远跑这个地方做些什么,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是做什么的,他们来这个地方做什么,他们是否和我一样心生绝望和麻木,但他们分明没有我那么的沉重,他们偶尔会说些笑着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并不如一般是个可以说话却不愿意说话的哑巴。我们三人朝广场走去,反正时间还早,报到还是明天的事情,我们提前一天出发,这是我父亲一惯的谨慎,他生怕我错过了开学报到。很早之前就在小叔的陪同下跑县城邮局定了三张机票,就连县城到昆明的汽车票都一并订了。父亲对于家里的大小事务总是那么上心,尤其是对于我上学的事情,那自然是他心中的头等大事。
我们往广场中心的那尊飞马走去,环形的台阶围绕在雕塑东边,父亲和小叔蹲坐在台阶上,木然地看着那飞马的屁股,我在二人身后背着自己的书包驻足往机场大楼看去,那好几层高的大楼上赫然焊嵌着“中川机场”几个银色的大字,身后便是宽阔的跑道,时不时有飞机降落起飞,伴之一阵阵刺耳的嚣叫声,像一只只不会扇动翅膀的大鸟,从蓝天里来,又铆足了劲冲上蓝天,也不知从哪里飞来,又将飞到何处去。太阳光打在冲上蓝天的机身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我眼前传来一阵目眩,随即收了眼神,眼前的台阶旁蹲坐着抽着烟的小叔,还有挎着军绿色挎包的父亲,他们一动不动,恍惚间也成了广场里的两座雕塑。看着父亲警觉的背影,我心里愈发地堵得慌,父亲的背影竟然这么小,外头套着的夹克衫偏大,那衣角已经垂到了地上,像一个小孩在冬天的雪地里穿了厚厚的棉衣在蹲坐着。
不多久,父亲与小叔二人双腿僵酸,小叔提议找个能坐的地方休息一番,再打车去城里找个旅馆。父亲没说什么话,跟在小叔后往广场东北方向的商铺走去了。过了马路,父亲走到商铺跟前拿了三瓶矿泉水,给店主付了钱,接了零钱跟上在小叔与我身后,很快把水递给了小叔和我,取下夹在胳肢窝下的一瓶水握在手中,拧开瓶盖喝了起来。看得出父亲很渴,他喝光了一大碗的面汤,那面汤又油又咸,或许是他口渴的罪魁祸首。
穿过一条小路,往商铺身后走去,小路两侧分布着低矮的小平房,并不如前排的商铺那般亮丽光鲜,如趴着的海龟,龟壳上堆放着无数的杂物,小小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什物,好像是什么收废品的人家,不大的院子里堆着成堆成堆的塑料瓶、玻璃瓶、成捆成捆的废纸板,角落里还堆不大的一堆废铁,门口停着一辆掉了漆的三轮车,小平房大门洞开,两个小孩穿着花衣在屋子里吃着零食。院子里传来几声狗吠,怕有什么狗跑出,父亲让我走到他的另北侧,自己对着右侧人家的大门,眼神还在地上搜罗着什么,似乎在找什么木棍石头之类的防身武器。好在没有什么狂犬夺门而出,父亲不断往身后瞥去的眼神也收了回来。父亲与我跟在小叔身后,往巷子里走去了。很快到了巷子尽头,眼前出现一个小土坡,土坡上种了些生硬的矮草,零星地种了几棵半生不死的冷杉,还夹种了一两棵榆树,树根底部是未填满的树坑,树坑里全是板结的黄土,黄土中混了无数的沙石,有的树坑中夹了巴掌大的鹅卵石,鹅卵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土。我们三人走上土坡顶,找了一处干黄的草斑坐了下去。身后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土坡,远远望去,消失在昏黄的天际,那远处的天空似乎淹没在一大片满天黄沙中,眼前只剩灰色的一片山丘,山上雀无一棵树的影踪,这真是一片看不到生机的土地。往西边看去,一座座一排排的楼房就矗立在烈日下开阔的黄土塬中,地面上蒸腾着热浪,天气十分的燥热,父亲与小叔脸上都分泌出一层浅浅的汗,汗中带了油脂,使得二人油光满面,那脸看着如烤得焦黄的两颗土豆,有人在上头如开玩笑一般涂了层黄油。
小叔照样是点起了自己的烟,自顾自地抽了起来,一脸严肃相。我们三人南北一字铺坐在草头上,风不知何处飘来,却没有丝毫的凉意,反倒愈发地闷热起来,吸入鼻腔的都是干热的空气,小叔的烟气偶尔飘到口鼻,让我生了一阵阵不适,脑袋很快也被烟气熏得发疼,一种难以言表的不适传遍心肺。我向来不会抽烟,一吸着烟气便浑身不舒服,恶心干呕自然也紧随其后。
父亲把脸抬得高高的,看着放飞又抵达机场的飞机,灼热的阳光照在他蜡黄的脸上,草斑上投下他瘦小的身影,尽管出发之前他已经刮净了自己的胡须,没过两天磨人的路途让他一脸疲倦,他下巴和嘴巴上边又冒出了又黑又硬的胡茬,阳光下父亲两颊的鬓毛又细又长,像新生儿手臂上覆盖着的绒毛,这种情形自己已经见过多次,只不过这次是在别人的故乡,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在一个天气燥热的下午,在一个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坡之上,飞机咆哮着远去,父亲看着那渐行渐远的机身化成一个斑点,消失在灰黄的天空中,他又低下头来,看着下方广场上南来北往的人群,眼睛随着那离去的机场大巴移动,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父亲总是沉默着,不愿意说什么闲话。土坡上除了风声,就是机场里飞机偶尔的起飞降落传来的呼啸声,这坡头虽无老家的绿树成荫的清凉,却也远离尘嚣,也是个安静的所在。不久,小叔抽完烟打开了话匣子。
“这城市真大,不愧是城市!”小叔似乎发现了新大陆,语气中却没有格外的惊叹,像是在陈述眼前的所见罢了。
“将来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在城市安家落户,那发展才快,我们小地方的人真是没见过世面,在土地里摸爬滚打一辈子,真是白来这个世界一趟。”见父亲与我没说什么话,他看着西边高大的成排的建筑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说完看了我一眼。随后又掏出父亲给他买的一包好烟抽了起来。说起来也不见得是什么好烟,只是价钱比平时多了十几块,在老家那偏僻的小地方,这就是好烟。村里人平时抽惯了七八块的纸烟,要是有人突然抽几十块的烟,在他们眼中那自然就成了好烟。我是不抽烟的,也不喝酒,自然区别不出烟的好坏,我同村里人一样,要是花的钱多,自然也就成了好,所谓便宜没好货,好货自然不便宜。我在偏僻的小地方待得太久,自然也受村里人的影响,或好或坏。或许待得太久,自然与他们无异,成了他们中不可区分的一份子,隐没在深山老林中,看着需要学习太多东西,其实也不需要学习什么东西。
坐在黄土坡上,打量着眼前的建筑,我思绪万千,父亲来自红色的土地,他用粗糙的双手日复一日地在土地里挣扎,年复一年地穿梭在茫茫的松针林里,为的就是把我送到这喧嚣的城市,让我来城市接受更高的教育,让我彻底远离土地,过上没有风吹日晒的城市生活,我想父亲一定是如是想的。
无聊中,心情愈加地烦闷低落,眼神不自觉往那几棵杉树榆树上看去,它们生得真是一个惨淡,枝叶上满是黄土,似乎刚从黄土堆里钻了出来。这里的树似乎生了营养不良的病,它们扎根于满是砂石的黄土,小小的叶子憔悴无力地朝着头顶上的黄天。空气十分地干燥,那厚厚的黄土松软稀松,一把风便能把它们吹到天上去。这确乎和我老家的土着我所陌生的颜色和气息。要是在老家,那土定是红颜色的,上头生长着大大片的松针林,松针林里有些湿重的空气,要是来一场雨,整片松针林都在滴答滴答地唱着歌,那雨要是停了,太阳也会高高地升起,把阳光温暖地撒在每一根松针上,照在每一片圆圆的绿叶上,上头挂着数不尽的晶莹的雨珠,像少女的泪,含情脉脉,让人生爱。空气中带着土香,混着松木芳草独有的香气。然而,我眼下的境地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大片大片的黄土坡,上头仅长了些干枯的黄草,上头仅有的几株矮个子的树,还是灰头土脸的样子,让我心生苦闷。我现在也能理解什么叫安土重迁,我从一片绿色的林海走来,竟没想到会来到如此一个荒芜的绝境,我一刻也不想多待,我只想回家去,这眼前的一切都在加剧我的惆怅和失落,我万没有想到甘肃竟然是这般模样,那种有苦难言的郁闷一直在心头萦绕,就像堵在心头的一方铅块,深陷心床的泥沼,无法拉除。
小叔在一脸严肃中抽了好几根烟,父亲仍旧挎着他的挎包,时而仰着头看翱翔在天空中的飞机,耳畔时不时吹来一股股燥热的风,飞机引擎在机场上空中呼啸着,那飞机里头定是坐着无数回家的人,也必定捎来了远离故土的人,我想是这样的。父亲、小叔与我不也是从老家坐飞机而来。突然念起故乡,思念起家来,我深知故乡是在西南方向,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它就在左手边高高的天空里悬着,发出令人不能直视的光芒。我心里默默地念算着东南西北,不由地想起书本上的一句话,“早晨起来,面相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面是北右面是南。”我想象着自己伸出自己长长的双臂,闭着双眼朝着东边的太阳抬了头,我的左手边是北方,右手边自然就是南方,而我的身后便是西方。顷刻间,我便找到了西南方向,我心里顿时涌现出一丝喜悦,我在百无聊赖的苦闷中找到了家的方向,我想只要我一直沿着自己找到的方向往前走去,走上几个月,可能是半年,我就能回到家,回到母亲身边,回到生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松针林的怀抱里。那一刻,我似乎在我自己的小智慧而窃喜,让我宽心的是我竟能把书本上学到的知识用了起来,我成了自己知识的主人,我用自己的所学给自己带来了一丝丝的愉悦,我用自己十几年的知识在别人的故乡找到了家的方向,那西南方向的尽头,我似乎看到了母亲与弟弟的影子,母亲一如从前,穿梭在老家的松针林中,而我那永远长不大的弟弟则在一家作坊里打磨着银饰。小学还没毕业,他早已经萌生了闯荡世界的想法,在鹤庆的新华古村里干起了打磨银饰的手艺。
人总是会因为一点儿小收获便沾沾自喜,把那看不见的尾巴高高地翘到天上去。此时如果一个人真有智慧,便能发觉其中的可笑之处。没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忘记了现在的太阳早已经不是早晨的太阳,很明显,它已经往西边偏去了。我错误地把西边的太阳当成了晨起时的太阳,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我以为找到了故乡的方向,寻到了母亲的影子,其实都是不存在的。想到自己把故乡,把母亲悄无声息地挪了一个大方向,心里不自觉生了可笑,一阵可笑之后,为刚刚自己的自以为是生了惭愧。到头来,我学到的都是些浅薄的知识,我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我还不如老家地里的一只冬虫,那是一种在地下冬眠的虫子。开春后,当父亲翻耕土地的时候,总是能在不经意间便能找到它们的身影,你只需要摸着它的屁股,它的头便能在半空中一歪一扭地转动着,从东转到南,从西指到北,在手指间比划着顺时针的圈,村里人以为它们分得清东西南北,是长了脑子的虫子。要是某个人分不清方向,可以在开春后的新翻的土地里找上一只冬虫,它的头一开始指的便是东边,准确无误,百试不爽。村里人索性给它们取了一个最直接不过的名字——东南西北虫。想来,我在辨识方向的学识上,还远不如一只东南西北虫。想到此,心里不自觉生了几分荒诞。人要是一时糊涂了,免不了有向虫子求教的时候,我是该向故乡的虫子送上崇高的敬意。如果我戴了一顶什么帽子,必是要脱帽致敬。是的,我还不如一只虫子机灵。它们只是发挥本能,便有了我们人类不具备的智慧。
断了寻找家的方向的念头,我无聊地坐在父亲与小叔一旁,任凭眼前一切的荒凉在心头泛滥成灾。忽而,父亲便说了话,仍是操着一口从小听到现在的白语:
“我们还是出发吧!到了市里再找个地方休息。”
三人中,我自然没什么发言权,只是跟着父亲与小叔身后,对所有事情没有定夺。我只是一个会吃饭的哑巴,我只需紧紧跟在小叔与父亲身后即可。我只对自己身上背的双肩背包负责,对我的心思负责。
“那好,我们还是到市里休息去。”小叔起了身,说了一句。
往黄土坡走了下去,我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那几株不像样的杉树、榆树……
我想那是父亲来过的地方,父亲挎着他的八万块钱,把军绿色的挎包紧紧地贴在自己的两条大腿上,他那不合身的夹克衫如大雕那垂地的双翅一样斜斜地耷拉在那坡头的一斑生硬的黄草地上,那里留下了父亲的残留了父亲的余温,留下父亲独有的味道,留下父亲沉默不语的影子,留下父亲眺望机场的目光,留下父亲猜不透的心思,留下父亲大半辈子的足记,他用五十年的坚韧把我带到了这个荒凉的黄土坡,也把自己带到了他从未来过的地方,一辈子只来一次的地方。我不忍心地扫了坡头的那几株杉榆,它们尽管灰头土脸,生得瘦削无力,却有着直面烈日黄土的脊梁和忍耐,就如我父亲一般,个子不高,生得瘦弱,却不影响他的坚韧和忍耐。再见了,那灰头土脸的树,冬天要是来了,会有什么人陪伴在你们左右吧!想到此,心里莫名地生了悲哀,一种浓烈的悲怆的诗意从心底涌了出来,我自觉与这个黄土坡告别,或许是永别。转过头往下走的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我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那黄土坡上是没什么路可言的,不经意间那黄土坡松软的黄土沙里,我看到了父亲下坡时留下的脚印。再见了,那些被我父亲看过的树,那片被我父亲坐过的黄草斑,你们懂得接纳,也承载了岁月。我诗意顿生,为身后的那些书,那些草送上最真挚的祝福,但这祝福里却生了长长的悲戚。我知道,父亲这辈子定然是回不到这个黄土坡来了。
看着父亲与小叔急匆匆跳跑到坡下,我加快脚步跟上上去,手里还攥着父亲给我买的那瓶矿泉水,那半瓶水在瓶子里咕咚咕咚地响着,我仿佛听到命运的疾风在大海里激起层层的巨浪,是白色,是蓝色,是红色色,也是黄色。一白鲨条正咧开嘴,朝着一群沙丁鱼扑去,那被追捕的沙丁鱼群拼命逃窜,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然没能逃脱白鲨的锋牙巨口,鱼群被吐食,那侥幸逃脱的沙丁鱼也满是伤痕,一番逃命后,流尽了所剩的血,把大海染成红色一片,那大海与天空打了一个照面,天空仍是一片湛蓝。
沿着黄土坡往下走没多远,又回到那条小巷子里,小叔走在前头,像是三人行中的带头大哥,父亲紧随其后,我则跟在队伍的最后,父亲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已经跟上队伍,便又回转过头去,那回收废品的人家院子里又传出几声狗的狂吠,却仍不见狗的影子,我带着惊疑的目光往院子里看去,那狗原来被圈养在一个大铁笼子里,这让我不解,我头一次见有人把自家的狗关在铁笼子里的,这城里人来人往的,怕死咬着什么人,或者那狗生性顽劣,不得已而为之,我心想。
看到一条被关在铁笼子里的狗,我不由得想起人类来,我们的命运似乎和那狗没什么区别,它被囚禁在自己的铁笼子里,而我们人却被眼前生活的种种所囚禁,有谁生而得到了自由?是的,正因为生而不得自由,所以我们想方设法地想去争取自由,获得自由,最终也失去了自由,我们在追求自由的路上过着不自由的生活,就像人类经常迫不得已说出的那句话一般,“能有什么办法”。关于我来到此处,也只能套用一句话,我能有什么办法。
穿过商铺前的马路,我们往广场下方走去,人手一瓶矿泉水,往父亲手里捏着的水瓶看去,里面的水已经所剩无几,看得出父亲渴了很久,到了雕塑跟前,父亲拧开瓶盖,把那瓶底的水一饮而尽,又拧上盖子,过了雕塑,父亲走到垃圾桶旁,把空瓶子往垃圾桶里投去了。想到父亲虽是一个农民,却没有乱丢垃圾的毛病,我心里涌现了难以言表的情绪。父亲大概是太小心翼翼了,生怕别人说他什么,他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他从不做有损面子的事情。不管什么事情,不论大小,他总是亲力亲为,为我做示范,我记得父亲经常说的关于教育小孩的话茬,他说小孩不要老是给他讲道理,你要亲自做给他看。我想父亲说的这话是有道理的,毕竟小孩刚开始的一言一行都是靠模仿学获的。
机场的大厅人头攒动,不断有人走进,又有人走出,进进出出的人大多拉着一个密码箱,大包小包的行李爬满行人的身腰,出了大厅的人大多走得很慢,而进大厅的人似乎要显得格外的匆忙,有的则小跑着进了大厅,密码箱下方的几个小轮子哗啦啦地拖在主人身后,抱了小孩的女人在垃圾桶旁边等着正在吸烟的丈夫,身边搁着一大堆行李。
“去市区,去市区,你们三个去不去市区?立马上车,立马走!”一个长着国字脸的高个子师傅用方言喊着。我的心思从进进出的旅客身上拉了回来。
“多少钱?”小叔用生硬的普通话问。
“一人一百二!”那高个子国字脸的男人喊着,朝我们走了过来。
“不能便宜点吗?”小叔问。
“现在都一个价,你们可以到处去问问,这么多车,都是一百二!”那高个子国字脸的男人盯着我们喊道。
正当我们在犹豫的时候,那国字脸又喊了起来:
“走不走吗?现在就可以出发!可以把你们送到火车站,你们是要到火车站去吗?”
“我们到市区,火车站也可以。”小叔回答道。
见我们有搭乘的意思,那男的掏出兜里的一盒纸烟,翻开烟盖,低着头给小叔递烟,小叔接过了烟,掏出兜里的打火机点了烟抽了起来。那男的紧接着又从烟盒里取出一只烟,给父亲递去,父亲摇摇头,摆了摆手拒绝了。见父亲不抽烟,他又把原先要递给父亲的烟转而朝我递了过来。
我木着脸,摇了摇头。小叔对着男的说,“他是学生,不抽烟。”听了小叔的话,那男的把手缩了回去,把手中的烟放嘴里,掏出打火机点了起来,深吸了一口,随即说:“那我们出发,一人一百二。跟机场大巴是一个价,那机场大巴还要等人,人不齐不走的。”
小叔转了过去,看着父亲说起了白语:
“估计都一个价,要不就做他车去,跑来跑去也麻烦。”
父亲没说什么拒绝的话,面无表情地说:
“好的。”
那国字脸的出租车师傅知道我们在商量些什么,在一旁抽着烟等着。
“那我们现在就走吗!”小叔转过头去,看着一旁的司机问。
“现在就走!”司机回答着,猛地抽着嘴里的烟,没抽几口便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几家,那刚仍在冒着青烟的烟头瞬间就被踩扁,安静地躺在水泥地上,就像被压路机碾压过一般,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我心想,这城里人的素质也不过如此,好一个五大三粗,灵魂萎缩的男人。
我们快步跟上了司机,小叔跑副驾坐去了。父亲与我则坐进了后排。随着车门嘟地一声响,司机把车钥匙往右一拧,发动机又开始嘶鸣了起来,这是我不喜欢的声音,它总是让我头昏脑涨,打不起一点儿精神来,加之汽车尾气的刺鼻味儿,我的偏头疼随时都有发作的可能,这让我担忧了起来,头一痛,我便没有心思想任何事情。
自打初中以来,我都有一个习惯,只要坐车上,我都会把眼睛往车窗外看去,我喜欢道路两旁的景物不断被抛之脑后的感觉,我喜欢一边看一边思考的感觉,我在车里没有丝毫的倦意,沿途的事物总会给我带来新奇的想法。
车子前后一颤,便向着LZ市区开去了。车子往左往右拐了几个弯,很快便出了机场四周的建筑,沿着一条机场高速往北驶去。司机车速很快,超了一辆又一辆的车,沿途都是些黄土坡,真是荒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