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快乐
我们社区的大门口,经常坐着一个少年,十六七岁,一望而知有智力上的缺陷。他的眼睛总看着跟全身姿态犯别扭的方向,肩部以上很紧张,眼珠总是斜到不可能的位置,情形跟阿甘类似。他皮肤粉嫩白皙,头发棕黄,打扮干净齐楚,从凉鞋里露出的脚丫也是纤尘不染。大概是家里人安排的,给他端了把木椅子在大门口不碍事的地方,由他观看过往的车辆行人解闷。他当真看得很来劲,笑嘻嘻的,还评头论足,我有回清楚地听见他低声说:“康伯伯倒右拐,踩水凼凼[1]。”果然前面的一个老伯伯往右拐进岔路,刚一拐就差点踏进雨后的水洼里,幸好灵巧地蹦开了。
那“康伯伯”矮胖,裤腰扎在胸口,拎着一兜包子,急速起跳的一刹那柔软而俏丽,像芭蕾里活泼的姑娘。他落地时骂了句脏话想装没事混过去,但还是被车棚里打麻将的老太婆们看见了,哈哈大笑,又拿话逗弄他。
门口的少年笑啊,笑得很厉害很厉害,但只有笑容没有笑声,他脸朝西眼朝东,笑得快痉挛了也没有一点儿声音。我感到他快要窒息时,他突然抽了口气,像溺水的人拼命浮出水面,垂死挣扎的一口气。我以为他这就差不多了吧,结果他又笑,刚才笑了那么多都不算,又重新笑起,寂静地狂笑着。
我在对过排队买包子,足足偷看他好几分钟,他就那么笑,笑了很多,远远超过了这个笑料所提供的笑量。直到一个保安走过来,胡噜胡噜他的脑袋,叫他“对了对了,笑够了笑够了”。
他当然跟平常人不同,具体怎样不同科学上有很多解释,但我总是怀疑这不同主要是他看到的比我们多,他看到的一定比矮胖老头儿跳芭蕾更丰富,他现场接收的信息更多,他在这件事上储存的信息更多,他洞察了这事的前后因果,他俯瞰了这事牵涉的四野八荒,他解读了康伯伯的灵肉身心,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的信息爆炸了,才能释放出那么大的能量供他笑那么久。
他的快乐没法分享,别人接不住,他只好独享,也许也只有他能够承受这么浩瀚的快乐。
[1]水凼凼:四川方言,较浅的水坑、水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