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保安
我意识到自己有一种情感现象,羞对人言——因为交游极其有限,也没遇到过大是大非,生活里实在没什么像样儿的际遇能配得上强烈的情感,但我又不是没有强烈的情感,所以——我的爱恨情仇基本都集中在一些,也令我很诧异的人身上。
比如校门口蹬三轮的一个大叔,你蹬三轮就蹬你的三轮好了,话怎么那么多。我一上车就问我是不是老师,我含糊说是。又问我是哪个学院的,我一抬眼看见老外语系的楼,就随口说外语的。他这下很来劲,用英语问是哪个专业的,我烦极,想一劳永逸,就说德语的。他转身瞄我一眼,果然闭嘴。下车我掏出四块钱给他,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我问啥意思?他笑道:五块,我说的是德语。
又比如这边扫地的老头儿,不光扫地还惯会扫兴。那天我正趴地激赏一朵木芙蓉落花,落花却被他一笤帚扫飞,我爬起来怒目相向,他却笑道:这花好。我耳根软,一听人赞花好,立刻转喜,问他好在哪里?他说:比桂花好。我更喜,原来是这么有口味有偏好,几乎引为知己,又追问:怎么比桂花好?他答:好扫,桂花讨㞗厌[1],太难扫了。
这几天让我大起大落的是小学的保安。
从去年至今,我已与他结下了深深的仇怨。当然这是我单方面的,我没法知会他,因为他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一回。他整天坐在校门口的保安室里,眼不错珠儿盯着校门,力道大得好像在板门店值班。他矮胖,一身制服撑得饱饱的,脸上阴阴透出一股子狠劲儿,乍看觉得眼熟,细想想原来是胡传魁和刁德一的合体。
我被他冷眼呵斥举凡三次。
去年年初一个早晨,赶去给孩子送眼镜,怕耽误看黑板,请他给班主任办公室打个电话,遭拒:“不行!不能打扰老师!最多你写个条子,中午我喊他来取!”
暑假前我去学校办手续,刚把自行车停靠在大树下面就被他当头怒喝:“走开些走开些!挡路了!”我待要申辩,忽见他眉花眼笑,欠身放一个人骑车进校门,“主任把车放我这儿嘛,我这儿阴凉,不然座座晒得飞烫!”
入冬后一天忽然降温,我给孩子送羽绒服,他隔着铁栅栏门冷冷地说他们班在上体育课,他拿着送去操场,我觉得也行,但他死活就不开铁栅栏门,我只好从栅栏外把衣服塞进去,心里怀着凄恨冤屈,仿佛自己是站在提篮桥外的一个八十老母。
以上。
要说结怨,凭这些应该可以结得比较瓷实了吧?可以启动冤冤相报模式了吧?然而,大前天下午四点二十,发生了一点状况,陷我于不尴不尬。
校门口临一条窄路,每天上学放学的时间里,路两头都设路障,机动车进不来,非机动车自动减速或者停住,等学生们排着长蛇阵迤逦过街。按说没啥危险了,但真想不到,大前天下午四点二十,一年级学生在三个保安的护送下走出来,走得既慢队伍又长,几个骑自行车等在路边的年轻人开始骚动,企图横插进小学生队伍里,眼看着车轮子就擦上了一个小书包。只听我那仇人暴嚷一句:“你干什么?!退回去!”年轻人到底年轻,立刻龟缩回原地。但突然之间,一辆电瓶车又冲了过来,虽然猛地刹住,还是把小学生吓得惊叫。
电瓶车上是一大汉,豹头环眼,吓坏小孩不仅没有一丝愧怍,还暗暗加速,仿佛打算就从此处撕开一个口子,突围而去。有人嗫嚅制止道:“师傅你等一下再——”话音未落人群里爆出齐齐的一阵惊呼“哎呀!——”
原来又是我那仇人,这次他倒没多话,拔地而起扑在电瓶车车头上,狠狠按住豹头环眼,豹头环眼大怒欲待挣脱,但竟然挣脱不了,又加速,狂甩车头想把我仇人甩飞,好个我仇人!干脆抱住豹头环眼,箍得死死的。会打架的人都知道,这是不会打架的人打架,不会打架的人打架只有一招儿——拼命。
豹头环眼㞞了,人和车都熄了火。我仇人这才从他身上下来,跳回地面,捡起帽子扣上去,转身护着学生们走完。
我看完整个经过,叹口气,我郁结一年多的气,被他这么一闹,居然烟消云散了,这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当然这也是我单方面的。
[1]讨㞗厌:四川方言,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