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曹操
曹操(155—220年)在建安作家里是辈分最高的,他是老一代的东道主,也是曹丕、曹植的父亲。曹操的创作,还带着很多旧文学的特征。在建安文人里,曹操是一个老父亲的形象。
今天我们能见到的曹操的创作,都是他的乐府。曹操还是个汉朝人,他可以写乐府,但他不知道他可以写诗。当然,他也不用写乐府,他写乐府纯粹是出于个人爱好。曹操是个俗乐爱好者,他后来甚至干脆娶了一个乐府从业者做正妻,就是曹丕、曹植的母亲卞夫人。曹操写乐府,用的都是汉乐府的旧题目,在形式上比较保守。你可以想象他是一个喜欢京戏的老干部。
曹操掌权以后,他喜欢写乐府的这点私人爱好可就派上了用场。乐府可以分两种:一种是真正的民间乐府,就是流行歌曲,相当于《诗经》里的《风》;另一种是庙堂的乐府,为了朝廷礼仪,由高级官员特意创作出来的,相当于《诗经》里的《颂》。这两种乐府有相通的地方,也有区别。流行歌曲是贩夫走卒谁都可以写的,庙堂之乐却只有很特殊的人才有资格写。如果最高统治者自己是文学家,那么就会由最高统治者亲自写。
皇帝参加诗歌创作,是六朝的一个特点,所谓“六朝才子至尊多”。曹魏有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萧梁有萧衍、萧统、萧纲父子三人,这两组父子的身份很像,都是开国的最高统治者、世子和世子的同母弟(等于是候补世子),可以说是一个王朝地位最高的三个人。到陈隋的时候,陈后主陈叔宝和隋炀帝杨广也都是重要的诗人。他们不是简单的文学东道主,而真的是一个时代创作水平最高的诗人。这些诗人皇帝兼具才华和地位,往往有创作礼仪歌曲的特权。
建安时代因为短和乱,所以我们不能坐实这个时代有哪些民间乐府,我们能看见的建安乐府,就只有曹氏统治者写的庙堂乐府了。
曹操写这些乐府,应该都是“倚声填词”,按照汉乐府原来的音乐,填上新词,就像我们今天写古风歌词一样。《三国演义》老版电视剧里加了一段台词,说曹操是先写了这些乐府歌词,然后让乐工谱上曲。这是我们新中国早期流行的创作方式,是电视剧的主创人员熟悉的方式,但应该不是曹操的创作方式。
乐府本来是不讲个性的一种文体,但是曹操这个人,我们都知道,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个性特别强的一个人。所以,他写的乐府也都很有个性。他写的庙堂乐府也不端着,也会写特别实在的话。他的乐府也不像真的流行歌曲那样,完全抹杀个人性,而是都写他自己的个人经历,写他南征北战的事,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曹操写的,别人写不了。
曹操在乱世中做成这样的事,一定得是个现实主义者,看问题一定得特别实在,而且看到了就得敢说敢做,不拘礼法。这种特质,肯定也会影响到他的创作。在建安诗人里,他的角色是一个老父亲,朴实无华、不追逐时髦、人情练达,又有点强势。所以钟嵘评价他“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
当初我的老师给我们上文学史的时候,说:“有人问我,你到底怎么看曹操这个人?我说,他这个人还是有理想的。”我当时不太理解老师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或许现在也不是很理解。我现在的理解是,曹操终究还是一个士人,或者至少是把自己看成一个士人的。他认为自己是作为一个士人,带领着一帮士人,在乱世里为士人争福利,从而也为老百姓谋太平。当然,他奋斗一生,最后的结果离他的理想还很有差距。他作为一个诗人,也有冲动的时候,也会做很多违背自己理想的错事,会伤害到很多士人。但我始终相信诗,相信一个人的诗是反映他的本心的,因为诗里会留下很多他本人没有注意到的痕迹。透过曹操的乐府诗,我看到,曹操是把自己看作一个士人的。
《短歌行》是曹操的代表作,最集中地体现了曹操作为一个士人领袖的理想:
《短歌行》是一首四言乐府。汉乐府也有四言体,四言体的乐府跟四言体的《诗经》没有直接的关系,就是为了配合音乐,跟六言的、杂言的乐府没有本质区别。好比今天的流行歌曲也可以写成四言的,但是完全不可能遵守《诗经》的艺术规范。曹操写的四言乐府,也基本是俗乐,娱乐性很强,不是那种模仿《诗经》的雅乐。
这首歌很像是用于宴会演唱的,曹操是以士族阶层领袖的身份来写作歌词的,所以他在歌词中尽量地表达对士族阶层的善意,这首乐府也就很好地表现出了曹操作为士族阶层领袖的精神气质。
《短歌行》是汉乐府的旧题。这个题目是以“短”为歌咏对象的。“短”是说人的寿命短。所以《短歌行》的主题就是人生短暂。人生短暂,就要好好珍惜生命,及时行乐或者建功立业。
生命短暂,是中古士族文学流行的主题。曹操参与到这个创作传统中来,说明他把自己视为一个士族,不管他建立了什么样的功业,他都是在以士族的方式——而不是以帝王的方式——体验人生。
开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一个很低沉的调子。如果把曹操看成一个帝王,就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要采用这么一个低沉的调子。如果把他看成一个士人,那就很简单了,这就是六朝士人的典型形象。“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点《短歌行》的题目。人的生命短暂得就像朝露一样,而令人难过的是,偏偏已经过去了那么多日子了。感叹生命短暂,正是因为珍惜生命,热爱生命。
于是,作为士人的曹操,就借酒浇愁。只有及时行乐,才能忘记生命短暂的忧思,这同时也是在宴席上劝酒的话。
接下来,曹操直接用了两句《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种做法是允许的,因为乐府和诗是不同的文体。在中国文学的传统上,不同文体之间相互借鉴,特别是新文体借鉴老文体,是不算抄袭的,哪怕照搬都是允许的。这种照搬往往还可以提高新文体的地位。就好像我们今天的流行歌曲里,如果引用两句古诗,是不算抄袭的,不仅不算抄袭,还能提高流行歌曲的文化品位。
“青青子衿”是士人的服装。这两句诗的意思是,那穿着青衿的士人啊,是我思念的。思念到什么程度呢?“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深沉文雅,显示出士人的风度。曹操在这里表示,我喜欢的是士人,思念的是士人,我希望士人都到我这里来。他用士人的语言表达对士人的思慕,是把自己当成士人的。
接下来,曹操继续引用《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直接用《诗经》里的句子,形容宴会的场景,表示我们和古人是一样的,这就显得很风雅。
在一个风雅的铺垫之后,曹操爆出了感情非常激越的句子:“明明如月,何时可掇?”这两句有很多版本,但不管用什么字,都不影响这两句的意思是非同寻常的。大概意思是说,月亮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啊。也就是说,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会死啊?于是他“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这一句想象很奇肆,充满了死亡的焦虑。
在这奇肆的一句之后,曹操又回归和缓,开始引用《诗经》:“越陌度阡,枉用相存。”老朋友们都越过田野来看我了,这份好意,真是谢谢了啊。其实,这是在写,这些士人们都来投奔他了。但是他要说成是朋友的相聚,故意抹杀上下级的关系,把政治上的相互依存写成朋友间的相知相聚,这是对他的下属客气,也是一种士人的风雅。“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我们在远别之后,又近距离地相聚在一起了,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心里想着旧时的交情。其实,这时候曹操已经是这些“老朋友”的东道主了,身份早就很悬殊了。他说还想着旧时的交情,就是说,别管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们都是老朋友,还像过去一样相处就行。话说得很亲热,但也很客气。对于下属,曹操仍然希望以朋友相处,用士人的方式来交往。
接下来,又是一个有冲击力的画面:“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形象性非常强。《三国演义》在这里还特别铺叙了几句。“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这给人感觉是当时实际的景象,但是也让人觉得,怎么有点凄凉啊,不像是最高统治者该说的话啊。这是在写乱世中士人流离漂泊、无依无靠的感觉。
现在的人觉得很难理解,这么一位权倾天下的人物,在宴会上面对自己的下属,为什么要唱这么几句,多不吉利啊。所以《三国演义》还设计了一段情节,让乐师跟曹操说,您说这个话不吉利,让曹操一生气,把乐师捅死了。这是罗贯中理解的“横槊赋诗”。其实,这里反映了罗贯中及当时元朝的说书人,已经不理解曹操的心态了,觉得一个帝王级的人物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好理解。
其实,死亡焦虑也好,漂泊无依的感受也好,都是士族的生命体验。曹操说的话,都是士人说的话。曹操这是在表明,虽然我领导着你们荡平天下,但是我内心深处还是一个士人,是一个敏感的读书人,我和你们一样感受着乱世的动荡和生命的无常,而不是一个眼里只有功名富贵的军阀。这里面有曹操试图和士人拉近心理距离的成分,同时也折射出当时一般士族的抒情方式。
这时候,曹操卒章显志:士人在乱世中没有依靠,太苦了。那么,就让我变身为一个丞相,来做你们的依靠吧。因为我是士人,知道士人的苦,所以我知道应该怎样照顾好士人。我要做一个周公那样的丞相,尽我所能地招致、庇护天下的士人。周公是一个丞相,也是制礼作乐的人,是千古士人的偶像,曹操就想做一个这样的人。这一句话说得有点大了,但说到底,曹操的理想还是士人的理想、儒家的理想。
曹操的另外两首名作《观沧海》和《龟虽寿》也是四言乐府,它们共同隶属于一组题为《步出夏门行》的乐府。每一首最后都有跟正文关系不大的“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可见是用于演唱的。这一组作品的内容都跟“步出夏门”没有关系,可见“步出夏门行”是曲调名,跟后来的词牌一样,并不限制歌词的内容。曹操的《步出夏门行》个人性很强,《观沧海》是写远征乌桓后经过海边,这种经验在当时不是普通人能有的;《龟虽寿》里也有他个人“烈士暮年”,英雄感觉到自己逐渐老去的体验。乐府是给众人演唱的,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一样,不用写个人经验。曹操个性很强,写乐府也要写上个人经验,但是这不妨碍这些仍然是乐府。
曹操的五言乐府也经常写他的个人经验。这还是跟他的身份有关,他是以统治者的身份来创作乐府的,所以他往往改造乐府旧题,借用相近的乐府题材,把他个人南征北战的经验写进去。
比如《蒿里行》,本来是给普通人的挽歌,曹操用来写战乱造成的普通人的伤亡,这是借鉴了乐府的传统。但是里面又很具体地描述了汉末群雄争霸的过程,这是很特殊的个人经验,是一般的挽歌里不可能有的,只能是特殊时代特殊人物的手笔。其中哀挽的部分,“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些都是很有表现力的句子,成为建安文学的经典。
再比如《苦寒行》,也是汉乐府的题目,用来夸饰寒冷的天气,被曹操借用来写冬天行军的经历,很具体地描绘了冬季行军的景象。这种经验也是没有普遍性的,但是会给读者以新鲜感。曹操一生充满了这样的特殊经验,目睹过无数千年一遇的苦难,这给他的作品带来了特殊的魅力。这种魅力在一定范围内是不可复制的。杜甫在安史之乱期间的一些五言拟乐府,可能受到了曹操乐府的影响。
曹操这位建安时代的老父亲,一生都在写汉乐府,还没有走向近体,他和其他建安诗人还是不太一样的。作为我们这门课的起点,他那种强烈的个性,对个人经验的书写以及士人身份的自我认同,还是符合这个时代的主题的。在遥远的未来,某些合适的时机,会有人想起曹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