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师系列:刘师培经典文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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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荀子》相通考

昔汪容甫先生作《荀卿子通论》,谓《荀子·大略》篇言,春秋贤穆公善胥命,以证卿为公羊春秋之学。又惠定宇《七经古谊》亦引《荀子》周公东征西征之文,以证公羊之说,则《荀子》一书多公羊之大义,彰彰明矣。吾观西汉董仲舒治公羊春秋之学,然《春秋繁露》一书多美荀卿,则卿必为公羊先师。且东汉何邵公专治公羊学,所作解诂亦多用荀子之文如庄公三十一年传,解诂云,礼,天子外屏,诸侯内屏。而荀子亦曰,天子外屏,诸侯内屏,礼也。其引用《荀子》者一。定四年传,解诂云,礼,天子雕弓,诸侯彤弓,大夫婴弓,士卢弓。而荀子亦曰,天子雕弓,诸侯彤弓,大夫墨弓,礼也。

其引用荀子者二。隐元年,解诂云,礼,年二十见正而冠。荀子亦曰,天子诸侯子,十九而冠,冠而职治,其教至也。义亦相近。其引用《荀子》者三。若宣十五年初税亩传,解诂虽多引班志之文,然与《荀子·王制》篇之文亦多相合。则公羊佚礼多散见于《荀子》书中,昭然无疑。故邵公多引《荀子》以释公羊也。今举荀子用公羊义者凡若干条,试述之如左。

《王制》篇云,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又曰,尚贤使能,则等位不遗。《君子》篇云,先祖当贤,后子孙必显。行虽如桀纣,列从必尊,此以世举贤也。以世举贤,虽欲无乱,得乎哉。

案,《公羊传》云,春秋讥世卿,世卿非礼也。故于尹氏卒,则讥之,于崔氏出奔,则贬之,于任叔之子来聘,则书之。皆公羊讥世卿之义。荀子所言咸与公羊相合。

《王制》篇云,桓公劫于鲁庄。

案,此即《公羊传》所记曹沫劫齐桓事。左氏、穀梁二传均未记此事,惟公羊有之。故知荀子之说本于公羊。

《王制》篇云,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过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贰后王谓之不雅。

案,道不过三代,即公羊存三统之说,法不过后王,近于公羊改制之说。

《王制》篇云,四海之内若一家。又云,北海则有走马吠犬焉,然而中国得而畜使之。南海则有羽翮齿革曾青丹干焉,然而中国得而财之。东海则有紫鱼盐焉,然而中国得而衣食之。北海则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国得而用之。《君子》篇云,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王在上,分义行乎下,则士大夫无流淫之行,百吏官人无怠慢之事,众庶百姓无奸怪之俗,无盗贼之罪,莫敢犯太上之禁。

案,此即《公羊传》大一统之义。《公羊传》之言大一统也,必推本于正朝廷,正百官,尤与荀子义合。

《王制》篇云,故周公南征而北国怨,曰,何独不来也?东征而西国怨,曰,何独后我也?

案,公羊僖四年传云,古者周公东征则西国怨,西征则东国怨。

注云,此道黜陟之时也。盖周公于用兵之际,兼行黜陟之事,故四方望其来。荀子言周公南征,足补公羊之缺,其事见《吕览·古乐》篇。

《王霸》篇云,以非所取于民而巧,是伤国之大灾也。

案,此即《公羊》传讥丘甲,讥税亩,讥用田赋之义。

《君道》篇云,君者何也?能群也。《大略》篇云,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案,此即《公羊传》“善卫人立晋”之义。

《正论》篇曰,曷为楚越独不受制也,彼王者之制也,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迩而等贡献,岂必齐哉。又曰,故诸夏之国,同服同仪,蛮夷戎狄之国,同服不同制。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终王。日祭月祀,岁享时贡,夫是之谓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近而等贡献,是王者之至也。

案,《公羊传》言,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又言,王者欲一乎天下,必自近者始。荀子此言皆与公羊义合。又《王制》篇云,理道之远近而致贡,其义亦同。

《礼论》篇云,郊止于天子而社止于诸侯。

案,《公羊传》言,天子祭天,诸侯祭土。祭天者即郊天之礼也,祭土者即祭社之礼也。

《礼论》篇云,故社祭社也,稷祭稷也,郊者并百王于上天而祭祀之也。

案,《公羊传》言,天子有方望之事,无所不通。注云,方望谓郊时所望,祭四方群神、日月星辰、风伯雨师、五岳四渎及余山川凡三十六所。是郊为合祭之典。与荀子义近。

《礼论》篇云,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

案,《公羊传》云,三年之丧,实以二十五月。与荀子同。

《大略》篇云,货财曰赙,舆马曰赗,衣服曰襚,玩好曰赠,玉贝曰唅,赙赗所以佐生也,赠襚所以送死也。

案,《公羊传》云,车马曰赗,货财曰赙,衣被曰襚。与《穀梁传》相同,亦与荀子所言相合。馀见前册。

《大略》篇云,易之咸,见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又曰,亲迎之,道重始也。

案,公羊“纪履緰来逆女”,传云,讥始不亲迎也。又据《五经异义》谓春秋公羊说,自天子至庶人,皆亲迎。则公羊亦重亲迎之礼矣。

《大略》篇云,春秋贤穆公,以为能变也。

案,公羊“秦伯使遂来聘”,传云,遂者何?秦大夫也。秦无大夫,此何以书贤穆公也?何贤乎穆公?以其能变也。荀子之说本于公羊,足证荀子亲见《公羊传》,且确认公羊为说春秋之书矣。

《大略》篇云,故春秋善胥命,而诗非屡盟,其心一也。

案,春秋,齐侯、卫侯胥命于蒲。《公羊传》云,胥命者何?相命也。何言乎相命?近正也。古者不盟,结言而退。公羊以胥命为近正,即以胥命为善也。故荀子言春秋善胥命,其说亦本于公羊。

由是观之,则《荀子》一书多述公羊之义,彰彰可考。故杨倞注《荀子》亦多引《公羊传》之文。如卫侯会公诸条是也特近人之疑此说者,以为荀卿治《春秋》,为穀梁、左氏二家之先师,公羊师说多与穀梁、左氏不同,而卿复杂用其说,似与家法相违。不知仅通一经确守家法者,小儒之学也,交通诸经兼取其长者,通儒之学也。

试观西汉刘向为《穀梁》之大师,兼通《左氏春秋》,其所著《说苑》一书亦多刺《公羊》之义。如《说苑》云,夫天之生人也,盖非以为君也;天之立君也,盖非以为位也。夫为人君,行其私欲而不顾其人,是不承天意,忘其意之所以宜事也。如此者,《春秋》不予能君,而夷狄之。郑伯恶一人而兼弃其师,故有夷狄不君之词。人主不以此自省惟,既以失实,心奚因知之。故曰,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此之谓也。此非用《公羊》闵二年传之义乎。按闵二年传云,郑弃其师者何,恶其将也,郑伯恶之,高克使之,将逐而不纳,弃师之道也。《繁露·竹林》篇则曰秦穆侮蹇叔而大败,郑文轻众而丧师。《春秋》之敬贤重民如此。盖轻众二字为《春秋》贬郑伯之原因。《春秋》所以战伐必书,皆为重民命也,盖为国家谋公益而战者则褒之,为人君行私欲而战者则贬之。故孔子言,以不教民战,是为弃之。而孟子言善战者服上刑,复以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者为古之民贼也。圣人重民之旨,不从此可见乎?不然何以于齐衰复仇则美之,季子偏战则善之乎?《说苑》又云,孔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夫本不正者末必倚,始不盛者终必衰。

《诗》云,原隰既平,泉流既清,本立而道生。《春秋》之义,有正春者无乱秋,有正君者无危国。《易》曰,建其本而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是故君子重贵本而重立始。魏武侯问元年于吴子,吴子对曰,言国君必慎始也。慎始奈何?曰正之。正之奈何,曰明智。智不明,何以见正?多闻而择焉,所以明智也。是故古者君始听治,大夫而一言,士而一见,庶人有谒必达,公族请问必与,四方至者勿距,可谓不壅蔽矣。分禄必及,用刑必中,君心必仁,思民之利,除民之害,可谓不失民众矣。君身必正,近臣必选大夫不兼执民柄者,不在一族,可谓不权势矣。此非用隐元年传之义乎?按隐元年传云,元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愚谓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而《繁露·王道》篇云,春秋何贵乎元而言之元者?

始也,言本正也。即《说苑》之所本。观《说苑》之说,则正天下之义,不外通公中三字。

《说苑》之所谓不壅蔽,即通也。《说苑》之所谓不失民众,不权势,即公与中也。此圣人之微言而春秋之大义也。观于刘向治穀梁、左氏,而兼采公羊,则荀子兼用公羊之说,夫何疑乎?惜近儒之治公羊者,以为卿治穀梁,为鲁学之大师,多与公羊立异,故于荀子之述公羊者,不复一引,此则拘于班志之说者也,何足以测通儒之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