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梁》《荀子》相通考
杨士勋《穀梁疏》云,穀梁子名俶,字元始,一名赤,鲁人。受经于子夏,为经作传,授荀卿,卿传鲁人申公,申公传瑕丘江翁。颜氏师古亦曰,穀梁授经于子夏,传荀卿。皆荀卿传穀梁之证。特杨疏有脱文,魏麋信注《穀梁》,以穀梁子与秦孝公同时,而汉桓谭《新论》亦曰,左氏传世,遭战国寝藏,后百余年,鲁穀梁赤为《春秋》残略多所违失。则穀梁子必非亲授《春秋》于子夏矣。惟应邵《风俗通》以穀梁为子夏门人,盖古人亲授业者称弟子,转相授者称门人,则穀梁子乃子夏之再传弟子,犹之孟子之于子思也。又杨疏谓卿传申公,似亦失之,当云卿传浮丘伯,伯传申公,申公为荀卿再传弟子,其证见下文。不然公羊由子夏至胡毋生已经七传而穀梁由子夏至江翁仅历四传,此必无之理也。据《汉书·儒林传》,谓申公少与楚元王交,俱事齐人浮丘伯,卒以《诗》《春秋》教授,而瑕丘江公尽能传之,《诗》即鲁诗,《春秋》即《穀梁》,则荀卿以《穀梁》传浮丘伯,而浮丘伯复以《穀梁》传申公,凡西汉穀梁之学皆荀卿所传之学也。故汉儒说《穀梁》者,若韦贤、荣广、夏侯胜、史高,皆系鲁人,则鲁学多出荀卿之证也。今观卿所著书,有引《穀梁》之文者,有用《穀梁》之说者,皆荀卿传《穀梁》之证。
试述之如左。
《大略》篇云,诸侯相见,卿为介,以其教出毕行,使仁居守。
案,穀梁隐二年传云,会者外为主焉耳,知者虑,义者行,仁者守,有此三者然后可以出会。《荀子》此文正与义者行、仁者守二语合。
《大略》篇云,亲迎之道,重始也。
案,穀梁隐二年传云,逆女,亲者也。范注云,亲者谓自逆之也。使大夫,非正也。是穀梁以亲迎为礼,以不亲迎为非礼也。而荀子亦以亲迎之道为重始,则荀子亦以亲迎为礼矣。又《说苑·修文》篇亦以亲迎为古礼,且历陈诸侯亲迎礼,以补昏礼之遗。刘向传穀梁,此必穀梁之佚礼也。公羊亦曰,讥始不亲迎。是荀子之说亦与公羊合。
《大略》篇云,货财曰赙,舆马曰赗,衣服曰襚,玩好曰赠,玉贝曰含。
案,穀梁隐元年传曰,赗者何也,乘马曰赗,衣衾曰襚,贝玉曰含,钱财曰赙。与荀子略同。盖玩好该于货财之中。又《说苑·修文》篇说赗马之数云,天子乘马六匹,诸侯四匹,大夫三匹,元士二匹,下士一匹。说襚礼之数云,天子文绣礼各一袭到地,诸侯覆跗,大夫到踝,士到髀。向传穀梁,则此亦穀梁之佚礼,足补荀子之缺,公羊之说亦与穀梁同。
《大略》篇云,赙,所以佐生也;赠、襚,所以送死也。
案,穀梁隐三年传云,归死者曰赗,归生者曰赙。与荀子同。
惟荀子赙、赗二字系赙、赠之讹,赠、襚二字系赗、襚之讹,斯与穀梁义合。盖赗训为覆,当是覆被亡人之义,乃归死之物,非归生之物,故知荀子有误文也。且赗、赠字形相近,故传写颠倒。又《说苑·修文》篇云,知生者赙、赗,知死者赠、襚。赠、襚所以送死也,赙、赗所以佐生也。向传穀梁,所记应与穀梁同,则说苑之有误文,亦与荀子同矣。
《大略》篇云,誓诰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交质子不及五霸。
案,穀梁隐八年传云,诰誓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交质子不及二伯。与荀子同。惟穀梁仅指桓、文言,而荀子则指桓、文及秦穆、宋襄、楚庄言耳。又,荀子此文与《礼记·杂记》篇所载周丰语相合。
《议兵》篇云,王者有诛而无战,城守不攻,兵格不击,上下相喜则庆之。不屠城,不潜军,不留众,师不越时。
案,穀梁隐五年传云,伐不逾时,战不逐奔,诛不填服。案,伐不逾时者,即荀子“不留众,师不越时”之义也。战不逐奔者,即荀子“城守不格,兵格不击”之义也。诛不填服者,即荀子“上下相喜则庆之,不屠城”之义也。又隐十年传云,不正其乘败人而深为利,又即荀子“不潜军”之义也。
《君子》篇云,以义制事,则知所利矣。《大略》篇云,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上重义则义克利,上重利则利克义。
案,穀梁隐元年传云,春秋贵义而不贵惠。惠即利也,盖穀梁区言义利已开荀、孟之先。
《王制》篇云,君者,善群也。《君道》篇云,君者,何也?曰能群也。
案,穀梁隐四年传云,卫人者,众辞也,其称人而立之何?得众也。得众则是贤也。得众与能群义同。
《王霸》篇云,传曰,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劝,士大夫分职而听。
《王制》篇云,农农、士士、工工、商商,一也。
案,穀梁成元年传云,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工民,有农民。与荀子合。管子始分商贾为二,则曰五民。又《荀子·解蔽》篇云,农精于田而后可以为农师,贾精于市而后可以为贾师,工精于器而后可以为工师,亦荀子重视农工商之证。
《君道》篇云,请问为人君,曰,以礼分施,均遍而不偏。请问为人臣,曰,以礼待君,忠顺而不懈。请问为人父,曰,宽惠而有礼。
请问为人子,曰,敬爱而致文。
案,穀梁庄十七年传云,逃义曰逃。义谓君父之义,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
案,穀梁言“义无适而非君”,即荀子“忠顺而不懈”之义也。
言“爱亲不可解于心”,即荀子“敬爱而致文”之义也。解读如懈,不可懈者,敬之谓也。盖荀子偏重纲常,故《致士》篇云,君者国之隆也,父者家之隆也,亦荀子君父并崇之证。
《礼论》篇云,王者天太祖,诸侯不敢坏,大夫士有常宗,所以别贵始,贵始,得之本也。
案,穀梁僖十五年传言,天子七庙,又言,是以贵始德之本也。
与荀子符。得德古通,杨倞注云,得当为德,言德之本在贵始。此言得之。
《君子》篇云,天子也者,势至重,形至佚,心至愉,志无所诎,形无所劳,尊无上矣。《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王霸》篇云,人主者,天下之利势也。
案,穀梁隐三年传云,天子之崩,以尊也,以其在民上,故崩之。
其不名何也?大,故不名也。与荀子天下之尊无上语同。盖荀子之尊君权,固穀梁有以启之也。又,穀梁以大上为天子,范注云,居人之大,在民之上,故无所名。而荀子《君子》篇亦曰,莫敢犯大上之禁。大上二字,即本穀梁,亦荀子传穀梁之证。杨注改大为太,其误失之。
《解蔽》篇云,昔人臣之蔽者,唐鞅、奚齐是也。唐鞅蔽于欲权而逐载子,奚齐蔽于欲国而罪申生。
案,穀梁僖九年传云,晋里克杀其君之子奚齐。其君之子云者,国人不子也,不正其杀世子申生而立之也。杨倞注《荀子》即引穀梁为证,而不引左氏、公羊,明荀子此语本于穀梁也。
以上十二条皆荀子传穀梁之证,且穀梁之文多引《论语》,如隐元年,传云,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僖二十二年,传云,过而不改,是谓之过。二十三年,传云,以不教民战,则是弃其师。皆穀梁引《论语》之证。据郑君《论语序》,则《论语》一书为仲弓、子夏所撰,而穀梁既师俶子夏,荀子并师俶子夏、子弓,故穀梁引《论语》,而荀子亦多引《论语》也。观二书之皆引《论语》,则知二家学术之相近矣。盖荀子之传穀梁,其善有二,一曰发穀梁之微言,一曰存穀梁之佚礼。惜穀梁古谊,近儒多未诠明,倘能即《荀子》以考穀梁,则鲁学渊源多可考见,此则后儒之责也。又《荀子·大略》引《孟子》攻齐王邪心之语,案“邪心”二字亦见穀梁隐元年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