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家兄弟
开封城西,黄河南岸,有一个村庄叫祥和滩,这个村庄有一二百户人家,多以种地为生,也有做小生意的,开染坊、开酒馆、贩卖农副产品等。家家户户都有几亩地,大都是河滩地,麦季能收个三斗五斗,秋季基本没有指望,十年九淹。个别大户人家就不一样了,屁股底下坐着几顷十几顷地,又使着把式,麦垛如山高,有的家里还开着油坊、染坊、酒馆。外边做着生意,吃着房租地租,家里种着地,养着猪羊牛马,锦衣玉食,饫甘餍肥,什么都不缺。这个村的姓氏很复杂,姓胡的居多。村里的老户其实只有姓王的一家,人丁也不是很兴旺,后来又迁走一部分,剩下的人口屈指可数。除了几个几十口的大家族,其他的散户都是从四面八方逃难逃荒过来的。这里的土地多,河水很少会漫过的上滩地也有一些,其他则都是河滩地,也没个边沿儿,随河种地,只要有力气,随便就能开出一片荒地来。所以,人们逃到这里,看看地形,问问年景,再看看民风,也就留下了。说来,这个村就是个移民村。
村中有一户董姓人家,也是早年从外地逃荒过来的,只不过已经在此地生活了好几代了。最初董家兄弟几个,来到这里开荒种地,人勤奋,又连着遇到几个好年景,也置买了不少田产。到了董老大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董老大大号董孝祖,董老二大号董孝良,不过打小都是老大老二地称呼他俩,很多人似乎都不知道他们兄弟俩的大名了。董家在开封城以西,也算得上大户人家,各个旁支也都不寒酸,屁股底下都有几顷地坐着。只是董氏家族的后人不是很兴旺,不是单传就是只有闺女没有儿子,看了不少阴阳先生,也没算出个子丑寅卯来。
董家从孝祖、孝良兄弟俩的爹那一辈就有些发达了,董老头儿自幼读书,深谋远虑,又会持家,时运又好,经他的手,着实添置了不少土地。老头儿新盖了两个大院,一个儿子居一座,他自己还是住在原来的老院子里。老院子虽不算很大,但也有十几间房屋,门楼、堂屋、东西厢房一应俱全。董家虽算不上名门望族,在开封城也小有名气,兄弟俩守着父亲留下来的田产,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董老大和董老二家里使着长工佃户,基本上不用像祖上那样,亲自植桑耕耘了。家里有了钱,冬闲的时候,兄弟两个就和胡家胡老七、万家掌柜等一干人,隔三岔五到开封城听戏、吃馆子。当时开封城有人抽大烟、赌钱、逛窑子,冯玉祥主豫以后,禁烟、禁赌、关闭妓院,这才消停了。董家兄弟只是吃喝玩乐看大戏,不抽大烟,不赌钱,也不去逛妓院。董老大是个缺少长远打算的人,胆子挺大,平时花钱如流水。董老二则是个有心计的人,算计得既长远又周到,平时到开封去耍,总是抠抠唆唆,舍不得花钱。论大方这一点,的确比不上他的兄长。一般情况下,只要董老大不去,胡老七等是不会单独叫上这个董老二的。
村里有几个喜欢唱戏的,还跑到开封城的戏班里,随着人家登台表演,据说连当时的名角儿陈素贞、阎立品、常香玉都熟识。村里还起了一个戏班子,老师傅是胡家人,曾和常香玉同台唱过戏,每每提及这件事,全村人都跟着骄傲。胡老师肚子里的戏谱多如牛毛,据说,连常香玉都请他去指导过。他手下教了一堆徒弟,也叫什么宝什么云的艺名。据老辈儿说,戏班里红脸、老生、花旦、青衣、刀马旦,唱什么角色的都有,方圆几十里都很出名。戏箱里也很齐全,好多铁红色的大箱子放着,不用费事一台戏就齐备了。老包的戏唱得最好,因为戏班中有一个很有名的黑脸,是这一带的名角。唱唐派的也有,《南阳关》《铡美案》都唱得不错。
开封是省城,八朝古都,皇城根儿下,遗老遗少特多,爱听戏。知名的戏班子不少,有孙家班、蒋家班、许家班等,封丘清河集许家班自然是领头羊,朱仙镇蒋家班的祥符调也是一绝。至于孙家班,班主孙延德好生了得,教出来五大名旦“五朵云”,其中有个叫李剑云的,把旦角女腔都唱到天上去了,无人能及。那时候的省城开封好不热闹,绝对算得上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烟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游玩的地方,有龙亭、铁塔、禹王台、大相国寺、延庆观、鼓楼、黄家楼……御街的樊楼,乃酒肆之甲,饮徒常千余人,楼里要什么有什么。梨园行当里,这云那宝的,高手云集,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色小吃,羊肉汤、杏仁茶、鸡蛋灌饼、小笼包、沙家牛肉、马家鸡、丸子汤、黄焖鱼,还有羊双肠和大宋花生糕,应有尽有,直看得人花了双眼,一张馋嘴停不下来。
要说,在开封城以西,在黄河南岸,董家也算财主了,只不过,人财不能兼得,董家的男丁奇少。从目前的形式来看,董老大董老二一死,董家这一支也就算绝户了。闺女是有几个,可等闺女出嫁了,就成了泼出去的水,连姓氏都改了,叫什么张董氏吴董氏刘董氏,个个都不姓董了。董老大娶了一房媳妇,生了三个丫头,大妞、二妞、三妞。董老二也娶了一房媳妇,人长得五大三粗的,就是生不出来,董老二老骂她是不下蛋的鸡。街坊邻里私下里议论,说这事不一定怨谁呢,董老二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是个太监,所以就整天骂他媳妇。眼看着董家的产业就要落入他人之手,兄弟俩明里暗里着急上火,咬牙切齿,冇用。父亲董老头儿也生气,想起来这事就在院子里骂。这种事,搁谁都急。那时候,医学欠发达,人也愚昧,不生孩子总认为是女人的问题,大都把怨气撒在女人身上,女人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辩驳。那个年代,有钱人家也有娶二房的,这事董家兄弟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不敢。当时周围十里八村比他董家富的多的是,也没见有谁去纳妾娶小的,他俩也不敢这样招眼,怕被贼人惦记上。眼看董家的家业无人来承继,董家人除了干着急,还是干着急。膝下无子,在江湖上混,跟着那么多朋友兄弟,下馆子听戏,酒馆里喝酒,茶楼喝茶聊天,这都没什么,但一提起这个话题来就觉得矮人三分,兄弟俩合起来矮人六分。这成了兄弟俩不能揭的短处,平时最忌讳谁在他们面前谈论谁家生了儿子的事。
董老二想不明白,就一根筋地认为,一定是他家祖上坏了良心,作了大恶,到他这辈报应来了,要不,这事咋就偏偏落到他们兄弟的头上了呢?“哼,没办多少积德行善的好事,还说什么仁义道德呢,要不……”他自己办的好事他倒全忘了。
胡老七听了这话很是不以为然,那可不,他有三个儿子,都长得虎羔熊崽一般,天天到孙秀才家里去念书,《三字经》《百家姓》,《大学》《中庸》带《论语》,这经那典,他当然不着急了。他安慰董老二说:“别急别急,总会有儿子的,不就是打几个黄昏的事吗,好办得很。”这话等于没说。
胡老七嘴碎,老二听了骂道:“哼,你仨儿不假,仨儿哪个是你哩种?”
胡老七也不恼,舞弄着他那萝卜般粗细的兰花指,睃视着董老二说:“随便说,反正不是你的种。就这,谁也不敢到我这槽头上来牵驴驹。试试!”
其实,董老二不能生是因为得了花柳病,那是早年在开封的妓院里染上的。早年他到开封城逛窑子,不顾忌。得病以后,找了不少医生,吃了不少的药,什么鹿茸、鹿鞭、肉苁蓉,黄精、人参加怀药等,都没用。后来,病是治好了,裤裆里的老二也保住了,就是失去了生育能力。不过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自从知道自己的毛病以后,他再也不骂媳妇是不下蛋的鸡了。
董老大看着兄弟一家寂寞,整天愁眉苦脸,特别是逢年过节的,家里也没点儿喜气,就把他家的三闺女过继给了董老二,好歹给这个家添一点儿欢乐。董老二两口子对这个三丫头很疼爱,除了让她跟着母亲学习女红,还让她跟着孙家秀才学识字。有时候,这个女娃和董老大家那两个姐姐怄气了,两家的妈妈还要争个你高我低面红耳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