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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戏楼认子

鼓楼西边有个茶楼,叫清风茶社,茶社二楼设有茶座。一到夜晚,那些喜欢夜行的,就到那里去消遣。这个茶楼现在被一个唱旦角的女戏子包下了,自然也是内行,白天各自归班唱戏,夜里招一批角儿来这里唱段子,也是为了挣个外财。来到茶楼喝茶听戏的不全是遗老遗少、达官贵人、地方乡绅,也有乡下来的土财主、暴发户,溜墙坐着的多是穷人。董老大和胡老七几个人来到茶楼,一进门就被老板盯上,引到正中间茶座上坐定。老板和他们相互都熟,老胡、老万和老董兄弟俩都是茶楼常客,也是他的财神爷。这些乡下的土财主,喜欢装大,遇到对手较劲,自然不甘示弱,赏钱是小事,还带出去吃宵夜,到旅馆过夜。当然,这都是钱在作怪。来捧场的都是客,但也需要分出个三六九等,不掏钱的溜边坐,掏钱的才是大爷,要坐中间,还有小伙计专门伺候。有时候也有女人上前服务,送瓜子,削水果,有的还喂到嘴里,伺候得很舒服。把这些装大的冤大头男人们伺服高兴了,他们马上就赏钱,茶楼的老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去年,黄河发了大水,逃难的百姓不计其数,过河溺亡无数。路上、野地里,到处都能看到饿毙的死尸,惨不忍睹。饥民汹汹,盗寇猖獗,黄河北岸还有人相食者。省城开封到处都是要饭的,还有卖儿卖女的,头上插个草标,不给钱也卖,就是为了孩子能有口饭吃。

这个茶楼,也是戏楼,董老大经常带着二凤来。白天是不唱戏的,只喝茶。其中有个跑堂的男孩,十六七岁的样子,听茶楼前老板介绍说,男孩的父母死于水灾,倒在了逃难路上,老板看着可怜,就好心收留了。打小就在茶馆里当伙计,除了有口饭吃,有时候还给几个零花钱。前老板走后,男孩留下跑堂。

几位大爷进来,现老板吩咐男孩上茶上瓜子、水果。这个孩子来上茶时,动作娴熟,看着挺有眼力见儿。老板也来捧场,三十多的女人,风不吹日不晒,细皮白肉,淡妆,灯下影影绰绰,模样好看。论才艺,据说在开封城也是个角儿。

几个人坐好,面前早已摆上茶碗。西湖龙井,打开壶盖一闻,一股茶香飘出,老万跟着就叫了一声“好”。接着,大手一挥,对在座的诸位放下话来:“今天我打赏,所有花销我包了。”他平时就喜欢装大,今天又喝了酒,更见豪气,这也是老万的一贯作风。其实,论家底儿他还不如董胡两家厚实。

那女老板拱手称谢,一副男人做派,然后又很神秘地说:“今天来了个名角,十来岁的女娃,你们是老戏迷,一定听说过,孙家班孙师傅的徒弟。唱得好,六岁就登台了。万掌柜,您老就准备赏钱吧。”这个女娃就是来之前老万说的省城名角。

老万向小跑堂的招手说:“拿戏单。”

小跑堂的飘过来,把戏单子递给他,垂手听候吩咐。

老万看了一眼说:“我点这一出,《假金牌》。其他的,由他们各自去点。”

几个人都点过,小跑堂的又急忙给他们添茶水。老万酒后话多,看着旁边站着听候使唤的小跑堂的问道:“我说爷儿们,你是哪里的人哪?”

“我是河北封丘哩,大爷。”小跑堂的怯生生又毕恭毕敬地回答。

没想到,老万马上就不高兴了,他把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撂,两眼一瞪,厉声喝道:“把‘大爷’搁头里说!”

小跑堂的吓了一跳,吃惊不小,不知错在哪里,双眼迷茫地看着老万,没敢再往下说。

胡老七听出点儿门道来,他朝着小跑堂的招招手说:“过来过来,我跟你说小孩子,你下次再这样说话就要挨打了。你把‘大爷’搁头里,就没事了。”

董家兄弟听得犯了糊涂,不知道这个孩子错在哪里,不解地看着万掌柜的那张黑脸,满脸狐疑。胡老七的话让他们回过味儿来,董老大用手一指老万笑着说:“看着你是个迷瞪僧,原来肚子里也有弯弯绕啊。”

小跑堂的终于明白,急忙给老万和老胡施礼,口中忙不迭地说着:“我说错了大爷,我说错了大爷。”此话把“大爷”搁在后头听着顺溜,前面的话把“大爷”搁头里说,像是故意占便宜似的。唉,卑微之人,说句话都不容易。

老万用手拍拍他腰间的宝贝,冷笑了一声说:“哼,想占爷的便宜,小心我这家伙走火了,它也要吃肉呢!”说着拿眼乜斜了一下小跑堂的。

一场小误会过去,胡老七见这个孩子还算机灵,就随口问道:“你多大了?家里都有谁呀?”这是他当媒人时常用的开头语,先问贵庚几何,再问家庭成员。

小跑堂的低下头小声回答:“听老掌柜的说,我今年虚岁十六。家里没人了,俺爹俺娘都饿死在逃荒路上了。那时我还小,老掌柜的看我可怜,就收留了我。”他说的老掌柜是以前的老板,自从女老板接了茶楼,那人就离开了。

“这孩子真可怜。现在这是啥世道啊。”胡老七感叹了一番,又问,“掌柜的对你好吗?”

“老掌柜的走了,这个掌柜的才来,以后还用不用我,我也说不准。”小跑堂的小心地说着话,给几位添着茶水,生怕伺候不到再被训斥。这个倒不是最要紧的,他更担心老板生气把他撵走。他看得出,这几位是老板的衣食父母,座上宾客,要是这几位爷不高兴了,要撵走他,估计就是一句话的事,那他就要流落街头了。

说媒管事当“老总”,这活儿上瘾。胡老七看这个小跑堂的可怜,就打起了他的主意。他看了一眼董老大,再回头看看这个小跑堂的,欲言又止。

董老大发现胡老七的眼神不对,知道老胡又有了主意,看了一眼胡老七,笑着问道:“你看我干啥?你这货就是一肚子坏水。”

胡老七忙不迭地说:“没事没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眯着两眼微笑着,若有所思。

“没事?你没事才怪呢!中,没事就别说话了,憋结实了。”董老大在一旁笑着刺激胡老七。

胡老七咧嘴笑了,终于没能憋住,看着小跑堂的说:“你要是这样说,我还真想说说。孝祖啊,你看这样中不中,这个孩子没爹没妈,我看着也怪可怜,你也没有儿子,干脆认成义子算了,你没看到关公认的义子关平多顶事,跟亲儿子一样。”

这下子有了话题,老万也提起劲来,开始撺掇起哄:“中中中,我看中,傻小子,还不快磕头叫干爹。”

胡老七忙改正说:“不,直接叫爹,快点儿磕头,来、来。”

没等董老大醒过神来,小跑堂的就双膝跪地,叫了一声“爹”,又磕了三个头,跪在地上不起来,看了眼老万和老胡,等着董老大发话、赏钱。

这阵势来得突然,董家兄弟都没有准备,一时手足无措。董老大“这个这个”地咕哝了几句,用手指着万掌柜和胡老七,语无伦次地推托:“你……你们咋不认他做干儿子呢?你,小孩子,这个是胡掌柜,这个是万掌柜,快,也叫他俩爹,他俩有钱赏你,快点儿,快磕头……”董老大想转移话题。

一旁喝茶看戏的人都站起来看热闹,女老板也走了过来。天色尚早,锣鼓家伙什儿还没有敲响,大家都在嗑瓜子喝茶闲聊,看这边发生了认干儿子的喜事,有人就在墙角里起哄,喊着:“赏钱哪!赏钱哪!”

“快点快点,头都磕了,还不赏钱。”胡老七也催着。

董家兄弟抬头看了一眼,众人难犯哪,无奈之下,董家老大掏出一块大洋赏了小跑堂的,说着:“起来吧,起来吧,都是说笑的,看着你可怜,赏你了。”

万掌柜按住小跑堂的说:“先别起,你叫了他还没有应,再叫一遍。”

小跑堂的接过赏钱,又大声叫了一声“爹”。

“唉。”声音很小,但董老大总算是认下了这个儿子,又招手让他起来。

胡老七又止住说:“慢着,按规矩干爹还得给干儿子起个名字,他以后就随你姓哩。”这方面的事情胡老七懂得最多。

董老大问:“他不是有名字吗,还起啥名哩?你叫啥名字?”

小跑堂的回答道:“我叫根宝。”

董老大略加思索,随口说道:“你以后就叫董根宝吧。快起来吧。”

万掌柜不饶,又按住根宝不让起来,非让磕头谢过才能起来。根宝又磕了头并谢过董老大和胡老七,这才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给几位倒水。

周围的人都一齐叫好。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女老板也过来道喜,大家都彼此寒暄谢过。

女老板临转身离去,还回头再三嘱咐根宝说:“一定要伺候好了,以后这就是你干爹了,丝毫不能怠慢。”

再看董根宝,瘦弱不堪,脖子长长的,两个眼睛出奇地大,属于严重营养不良。走路像飘一样,裤子还是前老板送的,裤管很肥大,人站定了裤管还在悠着。那个年代,平时半饥半饱,饿不死就算遇到活菩萨了。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无意中认了干爹。不过,保不准这个孩子会因此时来运转,谁能说董家不会是他的救命稻草呢?虽是逢场作戏,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用上这干爹了。

坐在一边喝茶的董老二始终没有说话,众人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抢着起哄,他哪里插得进去。开始他以为这事是说着玩的,没想到最后弄成了真的,还叫了“爹”,给了赏钱。这以后咋说呢?回去咋说呢?算不算真的认下了?他在心里打了一连串的问号。“这都是啥事,还董根宝呢,哪里来的野孩子呀。一帮坏货,你们咋不认下呢?都是骗人哩!”董老二在心里暗暗发着牢骚,嘴上却没敢说出来。

好戏开唱——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身素装站在台上。锣鼓家伙什儿一起敲响,台下的人都坐稳了,瞪大眼睛朝台上观望。戏楼靠墙的黑影里,传出来稀稀拉拉的喝彩声,好像是有人给乐队鼓掌,又似乎是哪个醉汉喝大了。

女孩唱的是祥符调《假金牌》,这出戏现在已被豫剧皇后陈素贞先生改名为《三上轿》了。女孩还没有唱完,听戏的人就叫起好来。万掌柜有几两酒撑着,早就坐不住了,把兜里的大洋摇的叮当响,他朝台上一招手,使劲吼了一嗓子:“赏钱!”

董根宝接过大洋,从左侧跑上台去,让小花旦看了,随及交给老板,又飞快跑下来继续伺候。

一曲唱完,另一个老生又上台演唱。还有坠子戏、曲剧、越调、二加弦,一直唱到午夜。到了后半夜,近了煞戏,人也走得差不多了,万掌柜和董老大都掏了腰包,女老板那里也不能落下啊,赏!还有乐队,赏!胡老七能唱上几句,被拉上戏台,厚着脸皮哼了几句,乐队演奏得更加起劲,使过赏钱了嘛。最后,几人花足了银子,挣足了面子,这才准备到外面吃夜宵去。本来万掌柜是有想法的,他一身江湖气,要拉上女娃走人,老板自然是不让的,他没得逞。几个人约定到街上去吃羊肉汤、丸子汤、黄家灌汤包子,喝那汴梁老烧。

几个人临出门时,老板和董根宝送到门口,董根宝还说了一声“爹你慢走,爹你明天还来呀”。

本来就不是正经认下的,又很仓促,董老大连应答的心情都没有,哼哼唧唧地应付着走出门去。

走出很远了,万掌柜又回过头来朝董根宝喊道:“根宝,谁欺负你了跟我说,我们爷儿们几个也不是吃素的。”自打从黑市上买回那把枪后,万掌柜平添了不少底气,他总认为,这一回他终于可以天下无敌了。不一会儿就要摸一下腰间的宝贝,看看丢了没有。其实,他连一枪都还没有放过。胡老七提醒他,说不定这是个坏家伙,没有准头。万掌柜不在乎,说反正知道卖枪那人的家住哪里。

几个人走出去很远了,这才哈哈大笑起来。胡老七拍着董老大的肩膀说:“老董,这不是儿女双全了吗?”董老大无言以对,苦笑着直摇头。

黄家包子、羊肉汤,鸡蛋灌饼、杏仁茶,外加两斤汴梁老烧,几人边喝边吹。董老大顶不住羊膻味儿,要了一碗素丸子。吃喝完毕,他打着嗝站起来欲回旅馆睡觉,胡老七提醒他,家里还有两个人没吃,叫他捎点包子回去。

这一提醒,让董老大想起,屋里还有一个女娃在苦等,这才掏钱要了一笼包子,然后扭头朝着胡老七问:“明明是一个人,咋说是俩呢?”

胡老七笑着补充道:“大小俩人,大人不打紧,孩子要紧。”

董老大笑了。

一旁还在吃包子的董老二突然问:“还有个小孩子?我咋没看见哪?”

董老大顾不得解释了,等一会儿回了旅馆,胡老七自会解释透彻的,这个主儿把这种事放到肚子里不倒出来,会担心隔夜发霉的。“回去说,回去说,走吧,走吧,困了。”胡老七有了点儿醉意,嘴上直催着。

几个人侧侧歪歪走回旅馆,快到门口时,已是哈欠连连。那胡老七此时又变得精神满满,边走边附在董老二耳朵上小声嘀咕。董老二听着点头微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