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南关寻师
肚子里闹腾了一阵终于安生了，二凤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地合上双眼。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被董老大领回家去，董家大娘子把她一顿臭骂。还有那个没见过面的公爹，手里拿着棍子，凶神恶煞一般朝她走去。还有看热闹的街坊们，都站在门口朝她指指点点，骂她是个狐狸精。董老大站在人群中很淡漠，似乎这事与他无关，更没有去阻止，任凭那些人闹着、骂着。这时候，出来一个老太太，把她拉走，一直拉到一座破庙里，悄悄对她说了几句，似乎是让她去求菩萨保佑。她看见那庙里坐着一个老和尚，朝她伸手要钱。旁边的条几上，还放着一个功德箱。她哪里有钱哪，就朝那个老和尚作揖。老和尚突然也变凶了，瞪着两只红彤彤的眼，朝她走去，要拉她到里屋去。她吓坏了，向那个老太太求救，谁知道那个老太太是一只狐狸精变的，冷笑一声，一下就钻到草丛里不见了。她挣扎着，就是挣不脱，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她大叫着：“董郎救我董郎救我……”
开门声把挣扎着的二凤惊醒，她坐起来，揉揉眼睛，借着月光，看到是她梦中的董郎进来了，这才深深出了一口气。她问：“几更天了？”
刚进门，董老大觉得屋里很黑，看不见人，又加上喝了酒，脑袋晕晕乎乎，摸不着东南西北。他轻声问道：“睡着了？你饥了吧？我给你带包子了，还是热的。”说着，摸上床去递包子，随后又坐回到床边的凳子上。
“你咋才回来？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把我给了一个老和尚了，你不要我了。还有一只狐狸……”她回想着刚才的梦境，心有余悸，还出着虚汗，断断续续地述说着。
“别胡思乱想了，都是梦，不是真哩。赶紧吃包子吧，一会儿就凉了……认干儿，这事弄的，简直就是笑话……笑话……”他絮叨着，接连打着哈欠，独自在那里摇头，把二凤怀孕的事早抛到了脑后。
“总是离人……”刚才二凤还在吟着《西厢记》，想着自己就要面对的聚散离合，不由得哀叹自己命苦，哀叹她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又遭遇这种世道，真是天地不助。她借着月光看着眼前这个月下归来的郎君，这分明不是二十五弦带清怨弹回来的，这个人也许就是她的噩梦，也许就是那梦中的狐狸精。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不关他的痛痒一般，他进门就说在戏楼认了干儿子。她叹了一口气，又在心里劝着自个儿，好在他还知道这里有个饥人，还知道给她捎几个包子回来。她伸手摸了摸，的确尚有余温。不过，她实在是没有胃口，胃里又想翻腾，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呆坐着不发一言。
“不想吃啊？那就睡觉吧。天明我领你去喝羊肉汤，我喝不惯那羊膻味。”董老大说着就要上床睡觉。
眼下近了中秋，夜里不甚炎热，午夜以后还有点儿凉。董老大刚年近不惑，又遇到二凤，加上有酒助力，雄性激素猛增，上来欲行房事，伸手去摸二凤的身体，想把那张带着酒臭的嘴吻在二凤的脸上，不想却被推开了。他有些恼怒，一用力，把二凤单薄的身体搂在了怀里，不肯放松，以示他的雄壮孔武。其实，若论力气，他只比二凤稍占上风。
此时，二凤确实没有心思去伺候董老大，她一直没有听到董老大说一句让她踏实的话。她没吃饭，肚中无物，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只能任这个董老大搂着。她伏在董老大的胸前，抽泣起来，喃喃着：“大哥，你看我已经有孕在身了，下面的日子咋过呢？我就你这一个亲人，也不知道你啥心思，我又怀了你的孩子，你看咱们以后咋办呢？你可不能一走了事，我一个大人不要紧，是死是活不关你的事，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你的骨肉。我把他生下来，他总不能跟着我沿街要饭吧？你给我拿个主意呀……董哥……我的心都在你的身上。我不是那崔莺莺，更不是那崔秀英，我就是二凤……”
一番话说得董老大烦恼起来，他半天没有说话，他实在是拿不出好主意来安抚这个女娃。他也觉得她可怜，不过，现在这个世道，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他也可怜不过来。他们这些小财主的心早已被这眼前苦相磨得硬了。他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他的智囊都在胡老七手里攥着。可是，这件事胡老七好像也没了主意，他站在局外说话，他那主意是不可行的。他想了又想，也没法回答二凤。想到这里，他恨自己不该包下二凤，还不如到妓院里找个窑姐儿，完事大家一拍两散。这都是那胡老七出的主意，他自己咋不把这个女娃包下呢？事到如今，再说已晚，明天还是让胡老七来打发这个女人吧。“睡觉吧，天明了再说……”满怀的烦恼促使他松开了双臂，他自己翻身睡去，不一会儿，就传出微微的鼾声。
四更已过，院子里传来雄鸡的鸣叫。二凤没有睡意，瞪着两只眼睛看着这沉沉的夜，听着外面熬夜人的脚步，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把一切可能都想了一遍，不过，她最需要努力的就是跟着这个男人回到祥和滩，做大做小的她不在乎，只要能生下这个孩子，将来她就有了靠山。外面的秋蝉不停地鸣叫，那叫声既遥远又凄凉，它们在唤谁呢？天快放亮时，随着一声鸡啼，旅馆掌柜的起来了，在院子里咳嗽了一阵，就窸窸窣窣从门前走过——这是到街上晨练去了。院子里起了一阵风，桐树上的叶子呼啦啦掉下来，摔打在屋门上。树上的乌鸦也鼓噪起来。二凤心里的愁绪又涌上来，她默默念着李清照的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难道俺二凤就是一个命苦的人，在这世上就遇不到一个疼我惜我解我之人吗？不知何时，她也睡着了，她在梦里又到了城西董家，她这次遇到的是什么呢？醒来时，梦已经模糊如晚照残烟，她身边依旧躺着个酒肉欢歌的董老大。说不定，明天这个人也就不见了。天，快点儿明；乌鸦，快休在这院子里凄凄地叫了；夜蝉，你也随这秋风去吧。胡大哥，你快点儿来出主意吧。
“孝祖、孝祖，老大，起来，起来，快点儿起来！”
不知何时，门外传来胡老七的打门声和喊叫声，这个浑身活力四射的男人，他就不知道疲倦吗？这一点，董老大是心服口服。这个老媒婆，可惜托生了男人，要不，一定是走遍黄河两岸兴风作浪的老妖婆，吃遍百家饭的馋嘴鸭。这不，董老大还在梦中游弋，胡老七这个睡了两个时辰的假男人，却又精神头十足地起床了。他在外面不停拍门叫着：“董老板，日头晒屁股了，快点儿起来。咋还很睡呀，别把老二使坏了……你这个货，你打我干啥，我又没有说你……”听那动静，看来不是一个人，董老二也跟着呢。方言里“老二”是指男人的生殖器，这是转着圈儿骂董老二呢。
二凤急忙从床上下来，跑到外间去，开了房门，只见老万、老胡、董老二三个人站在门外，不肯进门。胡老七朝屋里喊道：“老大，快起来，今天还得去办点儿事，去南关找人，晚了怕找不着。”
睡得迷迷糊糊董老大问：“谁呀？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得再睡一会儿。”说罢，又要倒头睡去。
“咦，你这眼咋红了呢？是不是熬夜熬的？晚上别胡折腾，要死人的。老大，快起来，你去了就知道了，你不去这事还真办不成。”老万从外面挤进屋里，那只右手不离腰间，始终按着他那宝贝。
董老二走进门，不时端详二凤的肚子，他开始琢磨这件事的真伪，以便确定后续办法。
众人见董老大不肯起床，一起拥进里屋。胡老七上去就把董老大揪起来了，拍拍董的肩膀说：“起来吧，今儿这事还真得你去，你不去这事不成。咱们先去街上喝点儿汤，吃点儿火烧。你这个小媳妇的事，我已经想好了，不是大事。别问，一会儿再说。”神神秘秘不肯说，只管催着起床。
东方已经晨曦初现，外面还刮起了风。旅馆老板晨练归来，一进门就咳嗽不止。他看见这里门开了，就过来看了一眼，啥也没说，临走时看了一眼二凤。
董老大穿好衣裳，随着这一干人出门，到了鼓楼南边，有卖丸子汤、羊肉汤的，还有黄焖鱼、羊双肠。一般丸子汤比较受欢迎，这是拉脚穷人吃的饭，十个丸子，汤不限，还有秦椒油。乡下来的，多是自己带馍，泡汤吃。穷人嘛，加汤，再加汤，秦椒油随便吃。卖汤的也厚道，多加几次汤也没关系，也就是多添几碗水的事。黄焖鱼就讲究了，汤稠，也贵些。边上就有卖火烧、锅盔的。大家都喝丸子汤，二凤也随着喝了一碗，吃了半个火烧。
胡老七凑近二凤说：“我说小娘子啊，你多吃点儿，俩人呢。”说着挤眉弄眼起来。
二凤也不接话，低着头，羞答答地慢慢吃着。一个小女娃，对着这一群狼人，哪有不怕的道理。
董老二站起来跑到卖火烧那里又买了两个火烧，回来递给二凤，啥也没说，继续坐下喝他的丸子汤。
其他人都没在意，胡老七看见，用那根兰花指点着董老二，说开了：“看看，老二买俩火烧！看看，老二买俩火烧！”
众人抬头，没发现啥，都继续吃饭。董老二用筷子指指胡老七，没说话，继续低头喝汤。这种聚餐的场合，他花钱的时候确实不多见。
吃过饭，董老大还是提不起精神来，总想着回旅馆睡觉，就朝胡老七努努嘴，意思是你有话快说，我得回旅馆去。
胡老七抹抹嘴说：“老大，你不是在南关有熟人吗，叫啥平先生的，你和他不是有生意吗？万掌柜的听说这个人会武功，叫啥奇侠，练无影掌、点穴功，很厉害，开封南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想叫他儿子学武术，我也想让我那个二小子开先来学，将来家里有啥事了，会几手不吃亏。你家里的花生油不是都卖给他了？有生意上的往来，好说话，这件事你不去不中。”
这也确有其事，董家有个油坊，是从上辈传下来的，到了董老大这一辈儿，还在做。就是用木制油箱压住花生，然后用油尖从上往下打，加压。花生受到高压后，从一个口子里往外流油。有人工的，就是有个人拿着一个大锤，农村叫油锤，使劲捶那木塞，木塞一点一点往里挤压，油就出来了。还有的做一个装置，吊起一个大木梁，撞那油尖，油也能出来。董家就开了这样一个油坊，逢到黄河秋季不发水，那花生多得没地方储存。做油，然后大缸小缸盛着，能吃几年，夏天还能给肉保鲜。吃不完了就卖，董家老大和开封南关的平先生有旧，都是江湖中人，因生意场上的事打过交道，卖不完的油就委托平先生代售。这件事，董老二清楚。不过，由于董老二太抠，总打小算盘，不是台面上的人，董老大不让他掺和生意，他也有自知之明，一般不出面。昨天回到旅馆，万掌柜的说起来想让儿子练武术，董老二就把这件事说了，并且说这件事非他家老大出面才成。
董老大这才明白原委，当时就表了态，他说：“只要是对孩子们有利，我啥都敢干。谁不知道我呀，钻头不顾腚。走吧，去找平先生。我不是吹，人家平先生那叫义气，大侠，真正的江湖好汉。那武功练的，我见过，嗖嗖叫。一个锁骨手，叫你嗷嗷叫，还有点穴功，叫你当场就不会动，还有那无影掌。那一回，是我……”说起来平先生，董老大的瞌睡早已跑到云外去了，眉飞色舞，虽然不能说到点子上，也要大讲一番。
“哎哎哎，你先别说了。”被胡老七打住。“这样吧，咱们几个现在就去南关找平大侠，俺儿子和万掌柜的儿子大小差不多，一起来学。学费分文不少，这一点请平先生放心。只要把真本事传给咱的儿子们，钱都不是事。这世道，没个三脚两手的，咋混？”
董老大说：“我说你们咋就想起这事来了呢？老万，你不是说叫你孩子去上洋学堂吗？说啥‘噎死、三克油’的，小气，三克油值个啥！还有那个‘狗他爹’，不，是……”
老万说：“去去去，啥呀，洋话不是这样说哩。这话我以前是说过，我想让孩子们上上洋学堂，可现在世道不同了，家里没有个识字练武的，想发财没门儿，说不定哪天就被绑票的弄走了。我就是想，有本事了，啥都不怕。俺儿，不说多，当个河南督军，我老万还用拿盒子？拿盒子的后头能跟一大群。”说着拍拍腰间。
董老大弄不清楚老万到底想让他孩子干啥，又说：“你不是说叫你儿去当冯玉祥的兵吗，咋又生了新想法。”这是故意找毛病了。一句话逗得万掌柜有些火起，他站起来说：“哼，有本事到哪里都能吃一份儿！虎行千里总吃肉。”
董老大拍拍屁股，站起来说：“走，我是没儿，我要是有个儿子，我也叫他去学武，一个分筋锁骨手，叫你立马变成死人，还有那百步神拳无影掌，一百步远，看不见人就叫你飞到云彩里去了。哼，我不是吹的，平先生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义女，武功高强，为人仗义，专门结交天下英雄。我要是有个儿子，哼……”看来这个平先生实在了得，令董老大佩服得五体投地。
胡老七接上说：“别急，你马上就有儿子了，这个小娘子就是你的救星，你敢说以后你不来送你孩子找平先生学武艺？看着吧，你要是有了这个孩子，哼，你们董家就发大了……”
董老大立刻没了气势，扭头看了一眼二凤，小声嘟囔道：“你就是阎王爷不嫌鬼瘦，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事，谁知道。”说得来了精神，又回过头来问二凤，“你去不去？那个地方你也去过，平先生那是大侠，要不你干脆跟着平先生算了，他会教你武功的。”说着，不怀好意地笑笑。
“去就去，反正我哪里也不去，我就跟着你。”二凤随口应答，她跟着董老大去过平先生的油坊。此时，她一刻也不想离开她的董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