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夕(一)
建文三年,冬,十一月。
燕王的叛乱已经持续了近三年的时间。因为严冬的到来,两边暂且休兵,但官军输多胜少的局面并未改变,皇帝乃至百官的心情如同今年京师入冬以来的天气,晦暗阴郁。
直到有一日,马皇后的寝宫里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皇帝的第二个儿子降生了,老天爷似乎也开了心颜,露出久违的蓝天。
京师南郊,大祀坛。
这里原来叫圜丘,是皇帝祭祀上天的场所,太祖爷爱惜民力将祭天和祭地合二为一,又在原址上盖了一座大殿,取名大祀殿。
在大祀殿的西南,有一座两进的院落,这里是皇帝祭祀前斋戒的地方,名曰“斋宫”。
斋宫配殿的门前,重要的文武官员分成两拨,交头接耳地聚在一起,等吉时一到,他们便要依次穿过大祀门进入大祀殿跟着皇帝行三献礼,祭告上天大明又诞生一名皇子。
这时,从斋宫门外进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大臣,他头戴紫金梁冠,身着青罗衣,腰上系着犀角带,威风凛凛,气度不凡。
有个文官瞥见来人,用手扯了扯身边好友的衣袖,好友转身看去,脸上立马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这种情绪像是在水中荡起的波纹迅速传播开来,刚刚还兴致勃勃的文官们仿佛一个个都吃了苍蝇,表情说不出的难看。
那人走上配殿的台阶,见那帮文官们纷纷投来不善的目光,苦涩地摇了摇头。
“曹国公,曹国公……”
武官中有一人却抛开众人,热情地迎来上去。
“是徐都督啊。”曹国公李景隆急忙回礼。
左都督徐增寿拉着李景隆的手,轻声道:“别理会那帮酸子。”
李景隆苦笑道:“徐都督不怕我是燕庶人的细作。”
“燕王是我姐夫,你真是细作岂不是更好。”徐增寿半开玩笑道。
两人相视而大笑。
“李景隆,你还有脸来。”浓眉方脸的兵部尚书齐泰跳着脚,指着李景隆骂道:“朝廷的几十万精锐都丧于你手啊。”
“万岁是仁主,未曾加罪于你,”髯须飘飘的刑部尚书暴昭阴测测地道:“但你知趣的话,可以自戕谢罪啊。”
“你们有本事,自己跟我姐夫真刀真枪地干啊。”左都督徐增寿也不甘示弱,身边几个武官更是要拉开架势。
“要是我们都上战场杀敌,要你们这帮武夫有啥用!”个子小小的御史王彬瞪着三角眼恶狠狠地叫道。
“好啦,好啦。”这时,一直没说话瘦瘦高高的翰林侍讲方孝孺开口了,“诸位先生,难得今日万岁高兴,祭礼就要开始了,就别再节外生枝了。”
一众文官见方侍讲说话了,便甩甩袖子,各自散开了。唯独御史王彬趁着大家没注意,偷偷往前挪了几步。
下一瞬,只听“呀呸”一声,一口晶莹的老痰承载着无数怨念,忽忽悠悠地奔着曹国公李景隆而去。
李景隆眼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直奔面门而来,急忙一偏头,这玩意擦着八梁冠“啪嚓”一声落到台阶上。
曹国公正待发飙之际,王彬的第二弹就到了,这次他准备地不算充分,只听“呸呸呸……”几声响,就喷出了漫天的口水雨,“哗啦啦”将李、徐二人团团罩住。
两人躲闪不及,被纷落的口水兜头砸中,狼狈之极。
“好你个狗酸子!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武夫!”徐增寿气得头顶心冒烟,撸胳臂,挽袖子,就要上来打人。
“你们这些头脑简单的武夫,也只配吃我们的口水!”王彬不甘示弱,撅起嘴,作势又要来上一弹。
徐、李二人,急忙一缩脖子,抬起袖子遮挡。
王彬哈哈大笑,一众文官也跟着“轰”地笑出声来。
方孝孺有些看不下去了,想上前制止,却听身后有人高声道:“诸位先生大人,吉时已到!”
钟楼的太和钟响起,众人不敢怠慢,各自整理衣冠依着品级分文武两班等待在正殿中的皇帝。
不一会,太常寺卿黄子澄引着憔悴的年轻皇帝走出了正殿,众大臣山呼“万岁”。
黄子澄前头引路,皇帝由神乐观的乐舞生搀扶着出了斋宫,去往大祀殿,众大臣依次跟在后面。
众人行不多久,就到了大祀门,跟着皇帝走过了这五间宽的殿门,一座矗立在巍巍汉白玉高台之上的大殿在眼前拨地而起,重檐的屋顶上覆着青色琉璃瓦,仿若哪座天上宫阙落入了凡间,这就是大祀殿了。
众人跟着皇帝进入大殿,大殿中央的石台上供奉着“皇天上帝”和“后土地祇”的神牌,旁边配享“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神牌。钟声渐止,鼓乐声起,祭天大典正式开始。
只听,站在一旁的典仪官高声唱:“执事官各司其事!”
太常寺卿引着皇帝来到跪拜的位置,就退到一旁,立刻有执事官双手将香盒放上了香案。
太常寺卿又引着皇帝来到香案前,上了香之后,就要行初献、亚献、终献三礼,这就是最高规格的祭礼,三献礼。
行初献礼时,太常寺卿跪地高声颂读由方侍讲亲写的祝文。
“大明皇帝臣告于皇天后土,帝鉴无私,眷隆有德……”
颂读之声高亢嘹亮,久久回荡在大殿之中,仿佛真的能升腾而上,穿透这高耸的殿顶直达霄汉。
就在这庄严的时刻,站在旁边的一排执事官中有一名年轻的乐舞生,他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的祭天大典,虽然师父千叮万嘱叫他在执事的时候,只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但好奇心就像心尖上的蚊子包,痒得忍不住。
他偷偷瞟了一眼黑压压跪在那里的大臣们,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他们,现在像小娃娃般一个个撅起屁股跪在地上,甚是好玩。还想看一眼皇帝,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又偷眼看向石台之上的神牌,那是什么?
“流泪,流……泪了。”他吓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身边的执事官和跪在附近的大臣都被惊动了,也偷偷地顺着那名年轻执事官的眼神望向中央的石台。
“真的,流泪了!”
“太祖皇帝哭了!”
一声声窃窃私语就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最后变成了一阵阵惊呼。
“太祖皇帝哭了!”
“太祖皇帝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