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今夕（二）
“太祖皇帝哭了！”
“真哭了……”
“有泪，有泪……”
“太祖皇帝显灵了！显灵了！”
最后这一声惊呼就像在沸腾的油锅里泼了一盘凉水，一下子就炸锅了。
有几位大臣吓得不敢抬头，使劲地将屁股撅得更高，将头伏得更低，更多的是惊得站来起来，准备拔腿就跑。
太常寺卿黄子澄早就发现了异动，颂读之声变得飘忽不定，可又不能停下来，神情变得十分诡异。
跪在前排的翰林侍讲方孝孺忍不住转头扫了一眼，压了了声调道：“祭天大典，你们成何体统！”
身旁的齐泰用胳臂撞了撞方侍讲，又冲他努努嘴，方孝孺抬头望去，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中央石台上供奉的太祖神牌之上，果然滴滴答答落下一串串晶莹的水珠。
“万岁，万岁……”
年轻的皇帝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小声问：“老师，出什么事了？”
“万岁，高皇帝的神牌……”方孝孺顿了顿。
“神牌怎么了？”
“……有异象。”
这时，武官那边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小皇帝无道！小皇帝无道！太祖爷显灵了！太祖爷显灵了！”
这下“轰”地一声，不管是武官还是文官纷纷拔腿往外跑，整个祭天大典突然就成了一场大骚乱。
前排的拼命地往后挤想立刻离开这里，但是在后排的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懵懵懂懂地堵在大殿门口，伸长了脖子朝里面看。期间有踩掉鞋子的，被撞掉梁冠的，还有摔倒被踩踏的，甚至有几个老先生被挤得气若游丝差点归西，大祀殿内哭爹喊娘乱成一锅粥。
“护驾！护驾……”方侍讲的叫喊声，瞬间被淹没在左突右冲，大呼小叫的人群之中。
华钢忐忑地走在大祀坛的步廊上，前头引路的是个小内官。一个时辰以前，他还在镇抚司的值房里翻看兵马司上报的呈文，战乱给京师带来了大量的流民，京师城里斗殴抢盗的案子多了许多。
流民饿了要吃饭啊，华钢心里有些苦涩。
上司皇甫志高笑眯眯地进来对他说，有好事来了。华钢的心一下子就凉透了，这胖子说的好事，基本上都是坑人的活计。
“华百户，这边请……”小内官回头对华钢道。
华钢急忙应声，加快了脚步。
小内官领着华钢到了斋宫的配殿，“华百户，王御史在里面等你呢。”
华钢点点头，轻轻推门进到殿内。
配殿不大，光线有些昏暗，但依稀可见正堂上端坐着一名身材不高的官员，想必这就是王御史。
“御史大人，卑职锦衣卫百户华钢。”华钢曲膝行了个军礼道。
御史王彬冷哼一声：“你就是锦衣卫派来查案的？”
“正是末将，”华钢一抱拳，“敢问御史，需要卑职到大祀坛来查什么案子？”
王彬呼地一下从太师椅上蹦了下来，几步凑到华钢跟前，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了华钢半天，才鄙夷地开口道：“你这武夫会查案子么？”
华钢直视王彬，正色道：“王御史，这里是不是刚刚发生过一场骚乱？”
王彬的三角眼微微一抽，抿了抿嘴道：“什么骚乱，我怎么不知道。”
“王御史，您身着祭服，刚刚大祀殿内必定有过一场人员众多的大祭典，”华钢眯起眼睛看了看王彬，悠悠道：“我注意到您刚才走路的时候有些奇怪，应该是您脚上的两只云履一长一短所致，想必是混乱之中穿错了鞋子。”
王彬撇撇嘴，没说话。
“还有，您的革带松松垮垮，正式的祭典您肯定不会这么失礼，”华钢转身对着王彬伸出一根手指道：“最重要的一点，您是御史，我朝御史品级不高，太祖皇帝定的是七品，按祭礼您只能戴二梁冠。”
“但您现在居然戴了一顶三梁冠！”华钢顿了一下，突然道。
王彬大惊失色，急忙将梁冠取了下来，尴尬地说：“拿错了，拿错了，刚才真是太乱了。”
“王御史，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王彬将散乱的头发简单绾了发髻，点头道：“好吧，查案。”
说着，他便领着华钢出了斋宫的配殿，往大祀殿那边走。
大祀坛内的殿阁之间都有步廊相连，华钢跟在王彬身后突然有些恍惚，明明是第一次来大祀殿，这条路却如此熟悉，一草一木都似曾相识，他心里觉得自己一定曾经来过这里。
“我们到了。”王彬转头对华钢道。
华钢抬头望去，眼前一座巍峨的宫殿仿佛一名盛装的神人卧在云端之上，奇怪的是连这种感觉也异常熟悉。
高台前有几个神乐观的乐舞生畏畏缩缩地在此守候，见王彬他们到了，简单地行了礼，头也不回地跑了。
整个大祀殿突然如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时光都停了下来。华钢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看御史王彬。
王彬也有些发怵，没多解释，咳嗽了几声道：“华钢，你走在前面。”
华钢有些狐疑，又看了一眼王彬，转身踏上了台阶。
王彬远远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隔了一丈有余，华钢倒是没什么，再看王彬每向前迈一步，仿佛就离地府近了一点，动作是越来越慢。
不一会，华钢走上高台来到大殿之前，回首看了看，王彬正缩头缩脑地站在最后几级台阶上望过来。
看到王彬这副模样，华钢也谨慎起来，轻手轻脚地上前，将双手按在殿门上，“吱呀呀”地推开了殿门。
后面的王彬像是见了鬼似得，一骨碌趴在了台阶上，华钢则是脊背一缩，整个人往后跳了出去。
然而，只有一阵北风寂寞地吹起大殿门口的几张枯叶，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生。
华钢一手按住腰间的刀鞘，一手握住刀柄，小心地跨进了大殿。
这就是大明祭天的圣地么？
华钢对着这遍地狼藉，有些发懵，各种尺码的黑云履和黑袜子，被踩扁的梁冠，零零落落的牙牌，甚至还有几幅衣袖和几颗闪着金光的假牙，大明的高官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太祖爷回去了吧？”从华钢身后探出一颗脑袋悠悠地问。华钢吓了一跳，发现竟然是一直躲得老远的王彬。
“王御史，你这话什么意思？”华钢皱着眉头问。
“刚才……刚才……太祖皇帝显灵了。”王彬瞪大三角眼，压低声音说。